第230章
那日之后, 赵琮没再许赵仲麒出宫, 张眷依旧严守在宫外,耶律延理便再未进宫。
又是五日, 赵琮吩咐鸿胪寺的官员送各家使官回国, 原本使官在京中便不能久待, 向来是待个十日便要回的。除了张廷初与赵琮私交尚可,依然留在京城外, 其余的人皆按时离去。赵琮该大方的时候从不气, 各国使官都是满载而归,纷纷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 与鸿胪寺的官员在城外十里处周旋了许久。
谢文睿躲在树林中, 看了许久, 直到车队全都走尽,也未瞧见辽国的车队。他骑马再回城中,等到夜间,到底换了一身黑衣翻身跃上屋顶。
“谢大人既来了, 不如进来喝杯茶。”
很快, 屋内便有人话, 似是早知他要来。
谢文睿思索片刻,从窗户中跳进了屋内。他满脸严肃,正要看辽帝。可待他一抬头,他便傻眼了。
十一郎君正看着他!
虽扮与长相都有了些许变化,他是自十一郎君少年时候便常与他交道的,怎会认不出?他也并未陪同陛下接见使官, 还真是头一回瞧见这位辽帝。
“十,十一——”谢文睿本就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嘴唇嗫嚅半晌,也就冒出这么几个字儿,还被耶律延理给断。
耶律延理起身,将茶盏放到桌上,看着他道:“坐。”
谢文睿回过神,先是低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显然还有些云里雾里,但到底坐了下来。
耶律延理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水,道:“这龙团茶,从前常吃也未觉得好,还常觉着茶局费尽心思得来的茶饼不过如此,有些腻味,反倒不如杭州的龙井与宝云清口。离了六年,才知道龙团的好。”
他得平淡,谢文睿直跳的心也渐渐收回。
谢文睿也平淡道:“二十八片才得这么一斤,价值黄金二两,味道自然好。我也是偶尔进宫,才能尝到这贡茶的滋味儿。陛下待您是极好了,其他驿馆可没得这般好茶。”
“这个份上,也不忘替他好话?”
谢文睿面无表情:“文睿得陛下赏识,与陛下既是君臣,也是好友。陛下是如何品性?别人不知,你还不知?”
耶律延理挑眉:“你一向是个聪明人,已是知道朕要什么?”
“我劝辽帝省了那颗心,我们谢家世世代代效忠于天家。”
“好一片忠心。”耶律延理轻抚手掌。
谢文睿到底没忍住,语气虽依然平淡,却还是道:“从前就有数不尽的人与我,与陛下,你心思不纯。陛下自也不信,私下里还拿着事儿当玩笑与我讲。我也当玩笑听,谁料,最不能成真的玩笑反倒把我变成了玩笑。”罢,他起身,拱手,“告辞。”
耶律延理点头,一动不动,只在谢文睿快走时,才出声道:“不想见见顾辞?”
谢文睿顿住脚步。
“六年不见,不曾想念?”
谢文睿双手握拳。
“朕还要在东京多待几日,想好了便来寻朕。”
谢文睿握拳的双手始终未松开,顿了顿,他还是走了,翻身跳上屋顶,匆匆离去。
耶律延理静坐片刻,拿上一壶酒,又去找顾辞。
顾辞依然在低头写字。
耶律延理将酒壶往他面前一放,压住凌乱的纸张。
顾辞只好抬头:“见过陛下。”
“谢文睿走了。”
顾辞笑:“本该如此。”
“他不顾你们的情分,不救你,你难道不气?”
顾辞嗤笑:“陛下笑,我与他原本就是一般情分,何至于气?”
耶律延理背对他,身靠书桌,看向地板。他自知道,顾辞在骗他,试图叫他放弃从谢文睿身上下手。只可惜他好歹还有上辈子那点记忆,顾辞对谢文睿的心,再真切不过。
只是他当真好奇,谢文睿真能为对赵琮的忠心而放弃顾辞?
顾辞也当真一点儿也不会痛心?
他垂眸,轻声道:“阿辞喝了那壶酒吧。”
顾辞被他这声“阿辞”叫得浑身发凉,他看向那壶酒,久久未动。
“不敢喝?”
顾辞冷笑:“有何不敢!”他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再将酒壶狠狠放回桌上。药效很快,没一会儿腹内便起了痛感,他脸色变白,倒也还能撑得住。
耶律延理回身,看他,轻声道:“待谢文睿再来,让他与你叙叙旧。”
“陛,下——”顾辞咬牙。
“只要你能哄得他,就能得解药。”
顾辞疼得满身都是冷汗,却依然咬牙:“休想。”
“他为你自愿为朕所用,也能得解药。”
“休想!”
耶律延理点头,伸手捞过空酒壶,闲闲往外走去,边走边道:“一月之内是没有大碍的,也就是子夜时分腹痛难耐。早些歇息吧。”
顾辞一手压着肚子,一手撑着桌面,咬牙咬得口齿之间已有血腥味儿。
他看向耶律延理的背影,还能淡淡道:“陛下,这六年,你难道就痛快了?”
耶律延理停下脚步,讶异地回身看他一眼:“自然不痛快。”
不过——
他对顾辞绽放笑颜:“很快就能痛快了。”
顾辞大声道:“陛下这般心思不纯,即便真得了大宋,得了我们官家,这一辈子也都不得痛快!”
他倏地收起笑容,看了顾辞片刻,冷笑出声,转身大步走出书房。
每个人都以为他动机不纯,都以为他对赵琮除了假心便是假意,包括赵琮本人。他们每个人都次次往他心窝子上戳,每个人都咒他与赵琮无法相伴。
他又到底做错过什么?要落得如今这副境地。
若能选择,他也不愿要自己的上辈子!
他满身煞气,直直穿过都庭驿中的庭院,差点就要夺门而出,冲进皇宫。
将要出门时,侍卫们上前,心翼翼道:“陛下,已是子时,您要去何处?”
他这才渐渐清醒,是啊,他要去何处。这副样子,若是进到皇宫,怕是又要被当成是逼宫。他冷笑,自嘲而笑,往后连退几步,转身回到房中。
赵琮听闻他们没回辽国,倒也没有太多反应,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按照那人的性子,尽管如今又换了张皮,本质未变。赵琮知道他到底有多坚韧,甚至是偏执,偏执得可怕。
同样的夜晚,赵琮恰也有要事做。
李凉承又混到了东京城内,十分聪明地找到如今住在城郊的孙家,请孙筱毓出面见赵宗宁,进而再给他递话。
孙筱毓当年从西南逃回来后,隐姓埋名,整日在家中轻易不出门,看似无趣,却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孙竹蕴到底是驸马,也到底是她的兄长,虽压根不是一母同胞,也虽家中曾有过那么多龌龊事。
事情毕竟过去太多年,赵宗宁是不可能以德报怨,但稍作贴补于她而言也不算什么。况且孙筱毓早不是当年那个孙筱毓,赵宗宁看她顺眼不少,更看在她曾有功的份上,这些年来与她一直有联系。
也是子夜时分,赵琮在福宁殿见到了乔装扮过的李凉承。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李凉承刻意为之。他眼下乌青十分骇人,脸色苍白,神色郁郁,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见到赵琮,他就跪到地上,行大礼。
赵琮没话,淡漠地看着跪着的他。
李凉承苦声道:“陛下,时隔多年,臣终于又再见到您!”
“你既自称‘臣’,便是收到朕传到西夏的旨意,为何不接下?”
“陛下,臣收不到啊!耶律延理成日里命人看着臣,无论做什么,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眼线内!臣若但凡反抗,他便能立即杀了臣!杀了臣不碍事,可西夏百姓该当如何啊陛下?西夏虽已不如从前,到底还有那些疆土与百姓。臣得父皇遗旨,便是不顾自己,也要护得百姓周全!”
赵琮无动于衷。
李凉承继续道:“陛下传到西夏的旨意,哪一封臣不想回?甚至恨不得亲自过来,耶律延理监视着臣,臣束手无策!”
这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赵琮看着李凉承继续唱戏。
李凉承抬头看他,眼圈泛红:“陛下怕已见过耶律延理,已知他到底是何人?”
“是。”
“陛下!他骗您这么多年!便是臣知道这事儿的时候,也是替您委屈。陛下怕也不知,当年他还在东京时,曾派人扮作商队至西夏予臣金银,还带话要助臣夺取皇位!不瞒陛下,当时臣便被吓得不轻,更是诧异到底是何人有这般胆子,敢这样发话。之后,他们又来过多次,直到当年太原姜未生事,臣才知道他到底是何人!他威胁臣帮他出兵至太原,助太原造反,臣若不从,他便要与陛下臣对大宋心怀不轨!”李凉承痛哭流涕,“真是冤枉哪!便是从那时开始,臣落入他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当中。待到他回到辽国,臣见到他,才知道他与陛下您的关系。他派人叫臣演了一出真假三皇子,天地良心,臣哪里有什么真与假啊。臣对陛下的真心从未变过!臣既是替陛下不甘,又是心生愧意,若是早知如此,早知他是这般狼子野心,臣便是死也要将实情都告诉陛下!”
赵琮听得清楚,李凉承这番话,估计也就一份真。这一份真,就真在他与耶律延理,又或者从前的赵世碂认识的时间。
原来李凉承那么早便与他搭上了关系。
赵琮厌恶耶律延理没错,但这些人怕是至死也不知道,他曾与耶律延理是那样的关系。这份厌恶,即便是厌恶,也是与所有人截然不同的厌恶。想挑拨,也得换个方式才成。
他再傻,也不愿与辽国鹬蚌相争,让李凉承得利。
不过谁又不会装傻,正是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与十一从前的关系,不知他对十一的恨到底缘何而来,更不知他其实根本狠不下心来杀十一,才好演戏。
赵琮叹气,做出被他这番话影响的模样,有些伤神地:“都已是过去之事,就莫要再。”
“是,是。”李凉承擦了擦脸上眼泪,“瞧臣这副样子,实是被圈在西夏多年,难得出来,得以见到陛下,心中实在高兴。也正是因耶律延理来到开封,秉承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臣确定属实后,才敢来这一趟。”
“唉。”赵琮递给他一方帕子,“起来话吧,你来这趟也不容易,罢,有何事要求朕。”
李凉承刚起身,又是一跪,哭道:“臣哪里还有事儿敢求陛下,只求能见陛下一面,不叫陛下误会臣。”
“朕与你,何来误会。起来吧,坐。”赵琮淡淡道。
李凉承愈发感动,磕了个头才起身,坐到一旁。
赵琮被他哭得烦,懒得跟他周旋,猜测了一番他的来意,索性直接道:“听闻耶律延理将他的五妹妹嫁予你?”
李凉承立即道:“陛下,臣是一点儿也不想娶。”
“据闻五公主美貌非凡,身份又高贵,娶来不好?”
“臣半点儿不想与他耶律家攀扯上关系。”
“难为你了。”赵琮感慨点头,随后便不再话。
李凉承心中暗急,得好好的,怎又不继续往下了?他开口,想再继续往耶律延理身上泼脏水,外头染陶进来,轻声道:“陛下,您该喝药了。”
李凉承再不愿,也只好起身,惶恐道:“实在是事出有因,叨扰陛下休息。”
“无碍,你下榻在何处?若没安全地方,朕给你处宅子住。”
“拜谢陛下隆恩,臣不敢,如今也不敢住得引人注目,住在城郊的一处乡下地方。”
“既如此,夜已深,你也先回去歇息,出城不容易。明后日,朕再叫你进来话。耶律延理,你不必怕,朕给你撑腰。”
李凉承作出欣喜若狂的模样,又磕了几个头,才乐滋滋地乔装好,悄然离去。
福禄将他送出宫,回来见他们陛下喝了药还未睡,靠在床上看书,便走到床边回话:“陛下,的将他送出宫,走的是侧门,没有人瞧见。”
“嗯。”
“陛下,可要叫邵宜盯着他?”
赵琮笑:“他能使唤哪些人,朕心里都有数,还用的着盯?随他去吧。”罢,他扔了书,“睡了。”
“是。”福禄收回书,拉上幔帐,提上烛台,转身轻轻走出内室。
赵琮辗转反侧,又从枕头下方捏出荷包来。
捏着荷包,他也觉得好笑,李凉承真是自作聪明,这般溜出来,真当耶律延理不知道?
李凉承当然知道,瞒不过辽国的那个大煞星,他争取的只是在煞星知道前尽早与赵琮联络上。
他一上马车,马车往城外飞奔,他的亲信问:“殿下,耶律——”
“哼,明日他定会知道,不得还要质问我。但我现如今身在大宋,他不敢奈我何。”
“那殿下您又何必——”
李凉承闭眼:“累了,回去再。”
“是。”
他们回到城郊的一处宅子,是个农家院子。他下了马车,走进自己的卧房,一进去,灯还未点,便有人跪在地上,恭敬道:“殿下。”
李凉承松了口气:“起来话吧。”
“不知殿下与官家商议得如何?”
“赵琮十分聪慧,他根本不信我。不过我原本也无需他很信我,我只需将这池水搅浑就成。论实力,我比不上他们俩,由他们俩去。”
“殿下可了五公主的事儿?”
李凉承皱眉:“提了几句,还未等我求娶乐安县主,赵琮便赶我出来。他实在是聪明,且滴水不漏,难以攻克。”
“殿下也别担心,他的死穴便是赵世碂。”
李凉承冷笑:“赵世碂真是骗得我太苦!若是当年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在洛阳时,一定不惜一切杀了他!即便洛阳杀不得,太原,宜州,哪处不能杀?到底是我太轻敌!”
“殿下也莫要急躁,这事怎能怪您?谁能想到?便是我,当初虽猜测他心怀不轨,倒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身份。再者,您都这般恨他,更何况官家?”
李凉承舒了口气,笑:“可不是,你没瞧见今日我提到耶律延理时,赵琮脸色都变了。那可是他的好侄子,疼爱了那么多年,连皇位都愿意给,结果却得了这么个下场。”李凉承越想越好笑,索性笑出声,“赵世碂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蛰伏多年,竟然是这样的身份!也多亏有西南那一行,否则赵世碂静悄悄杀了赵琮,登基成宋帝,辽国本就是他的。这般,我与夏,还如何自处?”
“到底天佑大夏。”
“也不枉我当年花了那么多心思在姜未与赵从德身上。花的心思,总要取回来。”
“辽与宋终有一战,殿下放心吃好处就成。”
李凉承摸了摸下巴:“还需好好筹谋,只可惜完颜良此人实在太难捉摸,实在不稳当,否则倒也能够一用。便是耶律延理与赵琮,若没有这层恨意在,我也难以挑拨。”
“只是殿下这些日子需得心。”
“我倒没什么好怕的,这到底是大宋地盘。赵琮直接把贺礼退回去,砸到他耶律延理脸上,他不也一句话没敢有?倒是叫我心中痛快。大宋这些年到处征战,早已不是当年,耶律延理再厉害,此时也不敢轻易动他,耶律延理到底是怕赵琮的。”
“殿下心中有数便成。”
李凉承放缓声音:“这些年,全因有你。”
对方笑:“当年你我一见如故,拜我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皆是我自愿为之。”
李凉承的声音中这才有了真正的感动:“若是父皇没有荒废那几十年,如今大宋也好,辽也好,如何比得上我夏?也罢,夏国,便由我李凉承来复兴!届时定赋予老师至上的荣华富贵。”
“我在意的哪里是这个。”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一同静默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