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莉一走，屋内空气凝结了下来。

    聂景杰把颈托拽下来，扔朝一边，泪眼汪汪地坐在沙发上揉着红肿的脸。

    于坐在离他间隔了三个人的地方，望着他肿胀起来的猪脸，心里翻江倒海，又在他泪眼婆娑的目光中出了门，回家取了纱布和冰块，再坐到他旁边，低哑声音了句：“手拿开，我帮你弄一下。”

    “嗯？”

    包裹了纱布的冰块放在脸上，有丝冰凉，但也不至于让皮肤被冻伤，原本肿疼的感觉渐渐消失。

    聂景杰垂眼看着于，她的脸离他不过三十公分的距离，眉头微微锁着，眼眶还有些淡淡的红，似乎下一秒就会流出泪来。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担忧，她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唇色发白，让整张脸更显得有些紧绷起来。

    但与她生气时绷着的表情不同，这时的她，脸上肌肉轻轻颤抖，就像一只在雨中振翅的蝴蝶，脆弱而倔强。

    他脑子里开始了某种胡思乱想。

    “你衣服……”聂景杰掐着嗓子，轻声。

    她的衣服还湿着，他怕她生病。

    “没事。”于目不转睛地歪头盯住他的脸，鼻子发痒，闷闷地了个喷嚏。

    聂景杰急忙伸手扯过放在沙发上的一件外套，想给她披上。

    于眉头皱得更紧：“你别乱动啊。”

    “于……”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却是忽然间有些不自主的面红耳赤，声音在颤抖，把原本想的话给咽了下去，“你和你妈到底怎么回事？我见过很多关系不好的人，也没看哪对母女会见面就架啊……”

    于低头捏着纱布，化了的冰从她指缝间淌出来。

    “于……”

    话还没完，他看见她的手背上落了一滴水。

    不是拿纱布里渗透出来，而是从她眼里缓缓落下的。

    不知怎的，每一滴眼泪掉在她的手上，都像在他心上烙出一个洞。

    滚烫却冰凉。

    “这不怪她，我也怪不了她，”于抽噎了一下，又轻轻擦过眼角，吸了吸鼻子，“那么多年，她一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三十出头就离婚的女人，独自带着唯一的孩子生活，婚姻失败，亲情淡漠，却要直面商场厮杀，利益冷酷。她见过的，都是人性恶与寡淡的一面。

    当她从中成功搏出头来，就再也不是那当年与于宏离婚时怯怯而不敢争取任何东西的弱女子。她能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就有摧枯拉朽的才华，她这些才华一大部分还遗传到了于身上。

    在这种教育风格下长大的于，自然也习得了精髓，变成了林殊颜口中的母夜叉，聂景杰嘴里的杀手。

    韩莉对她要求严格，希望她在任何方面都出人头地，常常有一丝不满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她自然知道韩莉的用心良苦，从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别人家的孩。可她就算再如何成熟懂事独立自主，也始终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她羡慕向往着林殊颜一家温暖和睦的家庭氛围，可她也只能是站在一旁观望，她想要有人来心疼她，爱惜她，给她爱。

    在稍微大了一些之后，她出国留学，想远离韩莉的掌控。

    韩莉知道她的想法。当然，由于她所得到的offer实在耀眼，身为想要女儿高人一等的心理，放行自然是要放行的。

    她在异国他乡，少有人问候关怀，却又是寂寥孤独来袭。那时候混血串儿出现，向她示好，她也就全身心投入，把所有的爱和所有的好都给了他。

    她以为这世界上总会有待她好的人。

    可人生偏偏难以遂意，没过多久，就出了串儿和聂景杰的事……

    往事犹如钝刀，一点点割着肉疼。

    如今细细回味，大约她比韩莉稍弱的地方，即是她更感情用事了些。

    算了，不想也罢。

    “不了，”于起身，低着头，恢复了几分平日的表情，“关于酒店的事，还是麻烦您聂大公子考虑一下，大家合作双赢，你们公司也吃不了什么亏。”

    聂景杰没有开口。

    于又娇俏一笑：“这阵子我功课也没少做，知道你爸妈已经接触了好几家公司……”

    聂景杰：“你真的很想要？”

    “废话。”

    “那买一送一要不要？”

    于诧异：“送什么？”

    聂景杰顿住一瞬，才哈哈哈哈哈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觉：“开玩笑了，你真以为你买我家一个酒店我还送个酒店给你啊，那我多亏啊，还不如直接把我送给你了呢……”

    于脸上抽抽。

    脸疼，脖子也疼。聂景杰还是乖巧地把颈托给戴上，才又避过于探究的目光，继续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既然你妈让我多照顾你一些，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

    就十步路，送个毛线啊送，人情也不是这样做的吧！

    “用的用的，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阿姨的信任！要你妈再给我另外一半脸肿了怎么办，是不是只能让你以身相许来赔偿我了？”

    聂景杰厚了脸皮，一把拉住了于的手腕。

    “……”于瞪大眼睛，用力挣了挣，纹丝不动。

    她又再试图直接抬脚给他致命一击，他的双手已经就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目光专注，灼灼发亮。

    ——有种不祥的感觉。

    就跟三年前在巴黎时一样。

    那天聂大公子就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的，然后就……

    于连忙收回脚，警惕得一拐一拐地直直往后退了几步，再狠瞪了聂景杰一眼，：“你还是好好辜负阿姨的信任吧！”

    完，她再继续瘸着腿走到门边，开门出去，突然心神荡漾了一下，才回过头，望着聂景杰，又：“今天……谢谢你……另外……我替我妈一声对不起，实在抱歉。”

    能让于大姐对不起，还真是人类历史上惊天破地的第一回，震撼程度堪比费迪南大公去萨拉热窝之后发生的事。

    聂景杰一时居然忘记了需要怎么回答她，只看着她独自沉默了几秒，才又自嘲笑过，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内只有他的喘息，伴着十分不安九分心酸。

    他尖着耳朵听见于在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心却像是掉入了没有尽头的深渊，不断下坠。耳畔有风，却没有人语，最终万般归为空寂。

    他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一阵，最后绕来到了书桌前，桌上还放着任星玮之前住在这里时读过的书，菲利普科特勒的《营销管理》。

    现代营销学之父的经典之作。

    以前读书时，他就常常嘲笑任星玮同志作为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干嘛非要去死磕什么市场营销企业管理金融学之类的专业，吃力不讨好，又拿不到学分。

    可等到后来大学毕业，当他还完全进入不了家族企业继承人的角色而被父母放弃时，任星玮已经开始带着一群资历深厚的程序员们到处厮杀冲锋了。

    也许差距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他随意翻开了书，看到任星玮手写在书上的密密麻麻的注释。

    而再抬眼去看靠墙的书架，各种专业各类书籍，甚至还有苏轼全集和全唐诗，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与任星玮的巨大鸿沟。

    或许这也是他与于之间的距离。不止是隔了一堵墙，而是隔了千山万水。

    跨越千山万水需要多大勇气和多少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