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A+A-

    “如果没有你该多好?你跟你爸一个德行,你爸是强女干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你们毁了我!”

    昏暗逼仄的房间,女人面色驼红,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她面上的厌恶之色不加遮掩,仿佛在看什么垃圾桶中的恶臭之物。

    她的面前,六岁大的男孩安静站立。还没怎么长开的脸紧绷着,一双丹凤眸微微低垂看向地面,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漠然,眼角的泪痣在晦暗中隐隐现出。

    六岁,本是一个天真烂漫,知之甚少的年纪。可他什么都清楚。

    他知道他那所谓的家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貌合神离,知到他父亲所做的恶行,更加知到眼前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有多么厌恶他。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看到男孩的那张脸,陈英娜不可避免就会想起男孩的父亲,那个毁了她人生的男人。

    “你爸的审判结果出来了,十年有期徒刑。”陈英娜扬起啤酒瓶,饮下一大口,随即开始大笑,笑着笑着又忽然撕心裂肺的冲着男孩吼:“你怎么才十年啊?为什么不直接判死刑?为什么不直接死掉呢?”

    女人的话语恶毒至极,落在男孩的耳中却没有溅起半点涟漪,他冷漠的像一颗石子,仿佛外界的风雨都与他无关。

    “你tm能不能别老是一副死不拉几的样?”

    陈英娜最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心中的怒火徒然窜高。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是酒精在作祟,亦或是烧在心头的怒意,她猛然抬起抓着酒瓶的那只手,重重砸向男孩的脑袋。

    一切都有些过于突然,男孩来不及躲,啤酒瓶就这样结结实实的砸上他的额头。

    “砰”的一声响起,瓶身破碎,玻璃碎片顺着他的身体哗啦啦滑落一地。

    男孩瘦弱的身体不稳的晃荡几下,重重跌坐在地,地上的玻璃碴刺入手心大腿,一阵灼心的疼痛。

    可这样的痛远远不及他额头上那道长长的伤口来的渗人,献血从伤口处溢出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沾湿了眼睛,很快将男孩的半边脸覆盖,顺着下颚一点点的滴在衣服上,开出一朵朵血花。

    大概是男孩狼狈的模样让陈英娜生出了些许快意,她疯了般大笑几声,终于心满意足,踩着那双恨天高踉踉跄跄的离开。

    房间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墙上挂钟指针的走动声,以及血水落在地面滴滴答答的轻微声响。

    贺川辞的头有些晕晕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四肢使不上力气。

    他没有手机,更加无法播120叫救护车自救。

    他想起了一墙之隔,此时正待在房间之中的姥爷。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暗自在心中估算姥爷可能会出来喝水或者上厕所,顺势发现受伤的他的概率。

    概率真的太微妙了,他的姥爷有听力障碍,不不可能清楚客厅之内所发生的一切。

    六岁的贺川辞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绝望,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动作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58、59、60、61……”

    黑洞洞的眸子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乌压压的天空,他在心中默数着数字,一点点的等待生命最后的审判。

    或是侥幸被姥爷发现活了下来,或是不幸就此结束生命,不过好像哪样都不重要了。

    反正就算他活下去也不会有人爱他,陈英娜估计巴不得他去死。

    好像从很的时候开始,他的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可笑的是,一直到他短暂生命结束的一刻,他依旧还是一个人。

    孤孤单单的来,孤孤单单的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眩晕感越来越强烈。不知是不是错觉,客厅内忽然响起了“吱呀”一声。

    他本能的将头转向姥爷房间的房门,像是生锈的老式机器般,他的动作极为迟钝。

    可那房门紧闭,并么有开的征兆。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这一次,他可以确认,并不是错觉。

    他慢顿的将头扭转到房子大门的方向,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男孩眼睛很大,好奇的探了个脑袋进来,在看到他这边的情况时,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漂亮的瞳仁一时间覆上了担忧与着急。

    他猛的推开门,两条短腿捯饬的很快,一股脑冲到他的面前,白白胖胖的手着急的抚上他的脸颊,心翼翼的去擦他脸上的血,可是血擦越多,如何也擦不干净。

    男孩有些无措的看着贺川辞血肉模糊的伤口,漂亮的眼睛一时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几滴温热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砸在了贺川辞的脸上。

    手很柔软,眼泪很温暖。那是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贺川辞,唯一的想法。

    他听见男孩稚嫩又奶气攒着哭腔的声音在对他:“你留了好多血,要去医院的!”

    然后,男孩火急火燎的站起了身,转身跑出去,连房门都没顾得上关。

    房间再一次跌回寂静的深谷,贺川辞却出奇的平静,并没有因为男孩的离开而产生什么情绪上的起伏。

    连生下他的陈英娜都能眼睛不眨一下的将他丢弃,将他的头破血流,又何况是一个第一次见的陌生孩呢?

    他好像早已习惯了被抛弃与厌弃。

    “323,324,325……”

    精神越来越涣散,他努力的保持着清醒,在心中为生命最后的时刻默数,直到门口的方向再一次传来嘻嘻索索的脚步声。

    “爸爸妈妈,你们快救救他,他流了好多血!他是不是要死了啊……”贺川辞再一次听到了那道哽咽的奶声。

    紧接着,一对成年男女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大概是人在临死之前意识会格外清醒,贺川辞甚至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去考究这对夫妻的外貌。

    ——除了五官和那个男孩有很多相似之处,连焦急与担心的眼神都如出一辙。

    他察觉到自己被成年男人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他们急急慌慌的在往外走。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心翼翼的抱起过,亦如那个男孩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这真的是很温柔的一家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空荡的心底忽然被什么填满,无比的满足。

    被人在乎的感觉真的很好,他好像忽然不想这么一死了之了。

    他想活下去,想让那个男孩成为他唯一的朋友,想试着长大,试着出现在男孩的人生,想心翼翼的将那份温柔捧在掌心。

    -

    这已经不是贺川辞第一次在梦中重复那个场景了,哪怕过去了十几年,时至今日,他还是能清晰的想起那一日的每一处细节,包括男孩的每一滴眼泪。

    丹凤眸缓缓睁开,牵动眼角的泪痣,天已经亮了。

    A大宿舍的床都是上床下桌式,一个寝室四个床位,配有独立浴室。

    李冬泉他们已经醒了,不知在下面忙活什么,发出细碎响动。

    贺川辞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眼,锁屏界面显示未读消息十三条。

    解锁查看详情。

    不出意料的,十三条消息里有十一条都是段井发来的。

    平日里,没事能给他发十几条消息的,除了段井,也想不出第二个人。

    他点开与段井的聊天界面。

    昨天22:48

    [你段哥:干嘛呢/搓手.jpg]

    [你段哥:我记得你篮球的是不是挺好的。]

    昨天22:50

    [你段哥:其实是我跟你要微信的那个学姐,她喜欢会篮球的男生,我就跟她我会参加下个月的校园篮球赛,让她到时候来看我球。]

    [你段哥:可是我根本不会啊,就想着让你教教我。]

    昨天22:55

    [你段哥:老贺?]

    [你段哥:辞哥?]

    [你段哥:川辞?]

    [你段哥:辞辞?]

    [你段哥:人呢?怎么不回复?]

    昨天23:28

    [你段哥:不想教就直,用得着故意不回吗?]

    末了是个奥特曼狂扁怪兽的表情包。

    贺川辞有些忍俊不禁,可想到段井给他发这么多条消息的原因,面色又沉了下去。

    面无表情的敲了几个字回复:[不教。]

    随即点开了另外一个聊天框。是段井口中的学姐郑馨雅发来的。

    相比于段井的那一长串消息,郑馨雅的要简洁的多,只有两条。

    [郑馨雅:在吗?]

    [郑馨雅:昨天点名的那个段井加我了,是你朋友。你俩认识?]

    贺川辞从备忘录复制了几段话,面无表情的删改几处后,逐条点击发送。

    确保每段话都发送成功后,他才将两人的聊天记录删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门熟路。

    做完这一切,他按灭手机屏,下了床。

    -

    段井刚洗完漱,就看到贺川辞姗姗来迟的回复,也不顾脸上还湿哒哒的滴嗒着水,他迫不及待的点进去查看,结果就看到贺川辞冷冰冰的拒绝。

    段井有些莫名其妙,直接甩了条语音过去:“哎我,不是,贺川辞你什么意思啊,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平心而论我对你怎么样?就算我对你不行,那我爸我妈对你又怎么样?不就让你教我个篮球吗?朋友有难,你就这么落井下石?”

    “贺川辞?”柳阳闻声看过来:“你认识他?”

    “嗯呢。”段井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一旁的周子秋瞅了柳阳一眼,又瞅段井,好奇:“贺川辞是谁?”

    “就是昨天晚自习点井名的那个。”柳阳接话。

    周子秋回忆了一下:“噢~就是那个跟老段穿情侣装的。”

    “……”

    段井正想纠正,柳阳接着:“对。军训的时候我看他挺帅的,还特地跟人听了一下他,不过有点可惜,听他是直的,最近好像还有女朋友了。”

    提到帅哥,柳阳的积极性明显提高了不少,段井也没继续执着于解释情侣装的问题,注意力落在那句“最近好像有女朋友了”上。

    看来他的计划还是非常有效果的,连柳阳这个基佬都知道这件事了,这下,贺川辞估计得孤寡一段时间了。

    单是想想,段井就有些暗爽,大仇得报之感油然而生。

    周子秋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问:“老段,你俩不是认识吗,那他晚自习怎么对你那个态度啊,跟看你不顺眼似的。”

    段井撇嘴,想了下措辞,将俩人近日的恩怨情仇归结为几个字:“有点……内部矛盾。”

    联想到俩人那身情侣装,周子秋嘴贱道:“噢~没事的,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

    “滚……”

    -

    那条语音发过去后,贺川辞就没有回复了。

    对于贺川辞不顾多年兄弟情的漠视,段井万分的愤懑,上午的课一结束,就风风火火杀去了贺川辞的寝室堵人,誓要爆贺川辞的狗头。

    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贺川辞,倒是等来了贺川辞的另外三位室友。

    昨天晚上段井来的匆忙,带着浓重的目的性,草草要到郑馨雅联系方式就离开了,对贺川辞的几个室友也没过多关注。

    这会儿再仔细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

    大概是角度与距离的问题,段井发现,贺川辞寝,除了贺川辞之外倒是还有一长得挺帅的男的。

    和贺川辞那副不咸不淡的禁欲相不同,这个人看着要温文尔雅一些,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单是看看就怪赏心悦目的。

    段井的性取向笔直,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帅哥。

    他有点自来熟的拍了拍男生的肩膀:“哥们挺帅,你叫啥啊。”

    左迟泽微微愣了下,随即温润不失礼貌的回应:“多谢。左迟泽。”

    男生之间友谊的船往往搭建的就是这么的随意。

    “噢~”段井应了声,算是记下,想起自己这次的目的,他侧着头往几人后面望了望,没看到贺川辞的人影。

    他随口问李胖胖:“贺川辞人呢?”

    “哎不是,你咋不问我叫啥名啊段井。”一旁的杜攀直觉自己遭到了严重的忽视,好奇的问。

    段井上下量了他一下,高高瘦瘦的,皮肤蜡黄,带着个黑框方形眼镜,看着挺老实。

    他随口问:“你叫啥啊?”

    “杜攀。叫我老杜也行。”

    段井点头表示了解,倒是没想到贺川辞的这群室友比自己还自来熟。

    李胖胖笑呵呵:“段哥,我叫李冬泉。我们今天下午没课,贺川辞去奶茶店兼职去了。”

    “哪个奶茶店?”

    “就是学校北门的那个,叫甜悠悠奶茶店。”

    “噢。”段井应了声,让出了416的宿舍门,快步往楼梯口走,走出几步还不忘随口一声:“谢了。”

    段井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同时,李冬泉三人也进了416。

    宿舍门被关上。

    杜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些感叹:“这段井是真特么帅,又帅又拽的。”

    李胖胖表示赞同:“我要有他那张脸,那身材,还能有泡不到的妹子吗!”

    左迟泽也笑了笑:“确实。”

    -

    段井以最快速度来到甜悠悠奶茶店。

    先前想爆贺川辞狗头的冲动经过贺川辞室友的岔,已经所剩无几。只想好好跟贺川辞,教他篮球的事情。

    正好他下午也没课,等完了,还能顺便去食堂干个饭。

    段井的想法非常美满,现实却非常骨感。

    看着奶茶店前九曲十八弯的大长队,他停下了脚步,唇角轻轻抽动,梨涡清浅。

    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这家奶茶店的生意竟然这么好……

    在现在去吃饭,还是在这等贺川辞结束之间,段井果断选择了前者。

    在食堂吃了碗冷面,想着贺川辞估计也没来得及吃,顺带给贺川辞也稍了一碗。

    回去的时候,队伍已经精简了不少了,前面还剩五六个人,段井拎着冷面过去排队,没一会儿就轮到他了。

    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收银台前,身上系着个深褐色的围裙,围裙正中央印着“甜悠悠奶茶”的logo,男人眉眼深邃,神情一丝不苟,模样认真又帅。

    段井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每次看到贺川辞这副皮相都心里的不平衡。

    “喝点什么?”男人手指修长,随意将上一个点单的贴纸贴到空的奶茶杯上,随即抬眼,牵动着眼角的泪痣轻轻颤了颤。

    段井与贺川辞对上视线,在对方微有些怔愣的注视下,将冷面放到收银台上。

    随即视线扫了眼菜单:“那就来个柠檬碎碎冰茶吧。”

    贺川辞看了看冷面,挑眉:“给我的?”

    “嗯呢,不给你给谁?”段井给了他一记白眼:“倒也不用太感谢我,只要你愿意教——”

    “噢,那谢了。”贺川辞断了段井的话:“如果不是让我教你篮球的话。”

    段井:“……”

    只是教他个篮球,又不会掉块肉,段井不明白贺川辞为什么这么执着的拒绝。

    后边还有排队的客人,段井没有继续耽误贺川辞的时间,付过钱后,侧了侧身,让后面的人继续点单。

    排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女生,扎着两个麻花揪,长相甜美。

    “我想要一杯草莓养乐多。”女孩笑盈盈的,一边扫码付钱,一边:“你好帅,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妹子,他有女朋友了,是我妹,长得可漂亮了,你这样要人家微信不合适吧?”贺川辞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段井已是吊儿郎当替他开了口。

    女孩一愣,有些局促的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贺川辞的视线投过来,段井得意的扬了眉,桃花眼弯弯的,好像在无声的着“好兄弟就该同单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