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筱满(上)
“砰!”
一声枪响。筱满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抓紧了枕头,一下就醒了。
“砰砰!”
接连又是两声枪响,随之响起弹壳叮铃落地的声音。筱满没有动,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只是眼睛睁得很大,他看着床头柜后的墙壁上映出的一片蓝光。这蓝色的光抖动着,天花板上也落着一片颜色相近的光,从他的角度看出去,根本看不到这片光的边际。
两片蓝光不时晃动一下。
有人在看电视,枪声来自电视机。
“我是警察!你已经被包围了,最好现在就放下武器,不要轻举妄动!”
一个男人字正腔圆地着话,他的声音听上去稍显破碎。
筱满身边响起了哈欠的声音。
“哒哒。”
换台了。蓝光闪烁,一个女人声嘶力竭:“你知道吗,我真的爱过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边上的人关了电视。墙壁和天花板幽绿。
筱满仍睁着眼睛,侧着身子躺着。很快,边上的人发出了稳定的呼吸声。不远处,浅葱色的薄纱窗帘外头渐渐透出青色。天快亮了。
天透亮的时候,筱满边上的人起来了。筱满闭上了眼睛,那个人发出了很多声音——下床,穿着拖鞋走路,上厕所,洗漱,穿衣服,扣皮带,换上皮鞋,穿着皮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到铺大理石地砖的地方,走到地毯上,拉起窗帘,摸了摸筱满的头发,开门,关门。
那人走了后,筱满摸出放在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一点了。移动发来信息,他的手机话费已经不足十元。
突然,屋里响起“滴滴”两声,门又开了。筱满赶紧把手机塞回去,闭上了眼睛。
有人进来了,穿着皮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走到了地毯上,和刚才离开的那个人的脚步声很像。这人走到了筱满的床边,在他这一侧的床头柜上放下了一盒什么东西,脚步声渐远,这个人离开了。
这一次,筱满在床上趴了约莫一个多时,再没听到有人进来才起来。他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抽烟的动作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皱了皱眉,一瞥床头柜,看到那上面的一盒创口贴,还有一本四喜酒店的便签簿。便签簿上写着两行字:我先走了,看你睡得很熟,下楼帮你续一天房,你有我的号,有空再联系啊。
创口贴是全新的,还没开封。筱满把便签和创口贴都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又在床头坐了会儿,叼着烟去把房门反锁了,检查了下浴室,衣柜,床底,窗帘后头,开了电视,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从电视机边的酒柜里拿出一瓶迷你威士忌,混了半瓶矿泉水喝下肚,调到电影台,回到床上躺好。电视里又在播警匪电影,音量恰好,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话,在他耳边开枪,追车。酒劲上来,筱满呼呼大睡。
他这一觉睡到了下午六点,起来后就去厕所吐了。吐舒坦了,他洗了个澡,刷了牙,刮了胡子,点了根烟,翻出酒柜里的迷你伏特加,加上冰可乐,调成一大杯鸡尾酒,喝了半杯,等了半天,出一个嗝,他摸了摸肚子,抽完了手上的烟,穿上放在沙发上的花衬衫,花裤衩,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喝了剩下的半杯鸡尾酒,趿着拖鞋,走了。
他在一楼大堂退了房,付了酒钱。女前台笑眯眯地看着他,轻声细语地询问:“和您确认一下哦,这里看到和您同住的林先生已经离开了,也就是房间不会再有人入住了?那我们现在就安排清洁人员去清洁了。”
“林先生?”
“对啊,这里显示……”
筱满摸出烟盒,拿了一根烟出来,女前台往前倾着,笑得更和善了:“不好意思,这里室内禁烟。”
筱满叼着烟:“帮我叫辆车吧?”他问,“外面可以抽烟吧?”
“请问您往哪个方向去呢?”女前台点了点头:“室外可以抽烟。”
“府北区,瑶池大舞厅。”
筱满走去了酒店外抽烟。站在旋转门边的门僮不时从头到脚地量他。筱满的车到了,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司机不停看他的拖鞋。
筱满放下了车窗,手撑在窗边抽烟,:“府北老街,瑶池大舞厅。”
司机问:“伙子,来旅游的?去府北老街玩啊?”
司机又:“现在这个时间嘛,老街没什么好逛的了,商店都快关了。”
司机问他:“要不要去开放区洋人码头那边的酒吧一条街看看,现在这个时间,正好是热闹的时候啊。”
司机:“珍珠海酒吧知道吧?很有名的,要不要去看看?”
筱满叼着烟,伸手摸了下司机放在车上的出租车执照,笑着了句:“家和的车,不带我去太子开的御花园吗?”
司机干笑了两声,没话了。到了府北老街附近,司机才再开腔,问筱满:“靠近步行街还是靠近天桥啊?”
“靠近步行街。”筱满指着前头,“就百家乐饭店那边那幢楼。”
司机停在了百家乐饭店门口,往外一瞅:“哦,这个瑶池大舞厅啊,开在三楼还是二楼啊?我开了二十几年车,还是第一次听这里。”
筱满:“二楼。”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叠彩色票子,塞给司机:“三百六十五天全天营业,早七点到晚十二点,一个时十块,专业乐队,现场伴奏,这是优惠券,五人同行就送价值八十八的果盘,有空来玩玩啊。”
他往身后看了眼:“这些能放您车上给我宣传宣传吗?”
“你开的?”
“对啊。”筱满一笑,刷微信付车钱,微信钱包里的钱不够,他又刷支付宝,余额也不够,他在左右两边的裤兜里摸了半天,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车钱,连优惠券和纸钞一块儿塞给了司机。司机看了看他的脚,看了看手上的优惠券,挤着眉毛一句话也没有。筱满下了车,司机驱车离开,车里飞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票券。
筱满追着出租车跑了阵,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票券,一张张叠好,塞回了裤兜。
他从百家乐饭店边上的一扇门进了楼,迎面就是道楼梯,将将能容一人通行,顶灯发红,两边的玻璃墙面上贴着白底红字的指示牌:瑶池大舞厅欢迎您!
红字下头一个红通通的箭头直指二楼。
一个中年妇人从二楼拐角处下来了,一肩背着只皮包,一手提着个装满果蔬的菜篮子,看到筱满就开始抱怨:“要死了啊你,又跑去那里了?太阳都要落山了才回来!”
她话音才落,一群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从她身后涌了出来,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了筱满:“又让阳阳看店,警察来了心把你抓进起坐牢!”
“非法雇佣童工!”
“你又去哪里架了啊?”
“四喜酒店?你哪来的钱啊?”
“王高才喝了半啤酒了,还没给钱!”
妇人们一个个往楼下走,擦着筱满的肩膀从他身边经过。筱满拱着手往楼上去,笑着着:“谢谢大家照顾生意啊,徐姐明天见啊,李姐怎么今天这么走就走了啊?芳芳姐,头发是不是换了个颜色啊?比之前那个显年轻。”
“只要八十八,我办了会员卡,就我们家区门口新开的。”
“是不是要提前充值啊?”
“就那家水果店啊,上次带你去的那家。”
妇人们吵吵嚷嚷地走了,筱满上了二楼,推开一扇玻璃门。门后也是一片暗红,青烟浮动,发油味,酒味,烟味一并袭来,一道黄色的光扫了过来,紧接着,一道绿色的光在他脸上。筱满几乎睁不开眼睛了,舒缓的英文歌回荡在舞厅里。筱满往里走了几步,朝舞厅一角的女歌手和乐队点头致意。女歌手一手拿着麦克风,也点了点头,随着乐曲摇摆着身体。一个乐手吹起了萨克斯风独奏。
舞池里的人们依偎在一起慢舞。
“你给阳阳换个台灯吧,这样下去,大学还没读,眼睛先瞎了!”
一个女人舞到了筱满身边,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伸出手,从女人的男舞伴手中接过女人的手,揽住她的腰,和她跳起了慢拍舞,嘴上答应着:“明天就换。”
舞了两圈,女人从他身边舞走,他挽起了另一个女人的手,跳华尔兹。这女人的长头发里满是玫瑰香精的气味,她问筱满:“听阳阳妈妈要出来了?”
筱满:“快了吧。”
“快歌有没有?”
“凤凰传奇啊?”
“不是,不是,是那个……”女人清了清喉咙,开嗓唱道:“我要穿越这片沙漠,找寻真的自我!”
筱满舞到了吧台附近了,松开了女人,和她了个手势:“马上安排!”
他走到了吧台前,往里一张望,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儿正趴在水槽边写作业。吧台上挂着几盏铃兰花状的灯,发出黯淡的黄光。一个男人趴在吧台上,手边放着许多啤酒瓶。男人似乎在啜泣。
筱满问男孩儿:“那是什么歌你知道吗?你和露易丝他们一,唱一唱,活跃下气氛。”
筱满还道:“你写作业去楼上嘛,这里乌烟瘴气的。”
他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吧台上,伸长手臂,从水槽里拿了个酒杯,又抓了瓶伏特加。
男孩儿抬起头看他,筱满笑了笑,把杯子和酒瓶在吧台上放下,正要倒酒,一本作业本挡在了他的酒杯上。筱满抬起了眼睛,男孩儿站了起来,冷着一张脸指了指舞池边那放着几张卡座的休息区。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坐在那里,互相靠得很近,好像一团不可分割的影子。
“等了你两个时了。”男孩儿指着一个抱着个大帆布袋,缩着肩膀,孤伶伶坐着的女孩儿道。女孩儿正低头滑手机。
“找猫?”筱满,男孩儿一言不发,“啪”地在吧台上放下了一盒口香糖。筱满笑了笑,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往手心哈了两口气,男孩儿又在吧台上放下了一个发圈。筱满又笑了笑,拿起了发圈,用手理长到了肩膀的头发。趴在吧台上的男人大哭了起来。筱满一边绑头发一边往女孩儿坐着的卡座走去。到了那卡座边,他在女孩儿对面坐下了。女孩儿看也没看他就:“我真的不是陪跳舞的。”语气煞是无奈。
“你是青大的老师吧?”筱满问道:“吕阳的成绩能保送青大?”
女孩儿抬起了头:“你怎么知道我是青大的老师?”她有些吃惊地量筱满,又有些疑惑:“谁是吕阳?”
筱满冲着她抱着的帆布袋努了努下巴。女孩儿低头一看,摸着那上面印的“青市大学”,哑然失笑,随即眼神一凛,道:“我看上去怎么就像大学老师了?”
筱满耸了耸肩:“一种感觉。”
“你还感觉到什么?”
“你从到大读书都在青市。”筱满瞄着女孩儿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老公也在青市,本地人,公务员?”
女孩儿微微垂低了目光,用右手掩住了戒指,轻轻:“我还没结婚……是未婚夫……”
她的声音马上又一亮,视线挪高了,直直盯着筱满,道:“你还真有点本事,我想找个人。”她看了一圈,“我们能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吗?能去你的办公室吗?”
筱满:“这里就是。”
“办公室?”
“对啊。”筱满点了根烟,“要找什么人?怎么称呼啊?”他笑着,“不会是要找你未婚夫吧?”
“我姓尹,尹妙哉。”尹妙哉点了两下手机,插上耳机线,把手机递给筱满,示意他看屏幕,并道:“我想找拍这段视频的人。”
筱满戴上了耳机。点开了视频。视频是从第一人视角进行拍摄的,拍的是一个人走在一片树林里,这人穿着登山鞋,卡其布裤子,像是个男的,他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有时会出一下镜。这人像是在山里散步,有时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有时捡起一颗石子,有时还会采一些蘑菇,拔一些野草,用树枝戳一戳麻雀的尸体,捡起石头砸一只不停抽搐的三色花纹的野猫。
视频到了第四分钟,这个人扒拉开那四肢痉挛着的三色野猫的肚子,掏出野猫的心脏在手里揉搓。四分二十秒,这个人抓出野猫肚子里的两只血淋淋的猫,在镜头前展示。
视频时长四分三十秒。
筱满问尹秒哉:“这些视频是拼接起来的吧,你是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你们一直在黑山周边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