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上)part1.
筱满和尹妙哉到了红枫,却在医院大门口被一群辅警给拦住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因为医院里出了伤人的突发事件,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入。筱满立即联系了陈宛儿,着身体不适的幌子,是来找她看病的,这病看得还很急。陈宛儿带着筱满的病历报告还有先前住院的记录,亲自出来接人,她看到和筱满同行的尹妙哉,先是一愣,却也没什么,好劝歹劝,那群辅警才放了行。尹妙哉以陪同家属的身份搀扶着“病入膏肓”,“举步维艰”的筱满也一起进了红枫。
往办公楼去的路上,尹妙哉听道:“陈医生,什么事情那么大阵仗啊?”
陈宛儿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来做心理评估的病人出了点事,怕引起公众恐慌吧,派出所派人来处理,封锁现场好像是他们的章程规定的。”
筱满拽了拽尹妙哉的衣服,尹妙哉会意地收了声,没再多问。进了楼,趁陈宛儿一个人走在前头,筱满悄声和尹妙哉道:“我和陈医生听点事,你去看看老刑那里。”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尹妙哉道:“我去给你买瓶水还是你要别的什么?怎么又出了一身冷汗啊?”
筱满问陈医生:“医生,我想喝可乐可以吗?”
陈宛儿回头看他。尹妙哉忙心疼地道:“陈医生,他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会不会是低血糖啊?”
陈宛儿道:“两天没吃了?还是去急诊挂个葡萄糖?”
筱满摇头:“我就想去你那里坐坐。”
陈宛儿想了想,嘱咐尹妙哉:“那去卖部买些巧克力吧,就在急诊那里。”
尹妙哉答应了下来,将筱满扶进陈宛儿的办公室之后就别过了他们。筱满一坐到办公室里那张皮沙发椅上便:“抱歉啊陈医生,实在是……实在难受。”他低着头干呕了一声,陈宛儿忙拿了个垃圾桶给他,筱满抱着垃圾桶,脸几乎埋在了里面,闷声道:“您下一个病人什么时候到啊?”
陈宛儿拍拍他,:“没事,还早。”
筱满放下了垃圾桶,一抹嘴巴,捂住肚子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他抬起头,看着陈宛儿:“是不是和付伟强……和我之前调查过的连环杀人案里的一个被害人的孩子付伟强有关?”
陈宛儿坐在了筱满对面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拿出了一支录音笔,道:“你已经知道了?”
筱满惨笑:“一看通报我就知道了,付某强,还有现用名,曹某,我十年前去找过他,那时候他就改名了,是叫曹律,对吧?”
陈宛儿:“曹律走到今天这一步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想太多。”
筱满脱口而出:“真的吗?”
他本意是要和陈宛儿听曹律袭击马克的事情,顺便在问问曹律的近况,可一在陈宛儿的办公室坐下,或许是十多年来在这里接受诊疗的条件反射作祟,或许是陈宛儿的眼神实在过于循循善诱,他不由和她多了几句,关于他见到了老姚,关于他见到的女孩儿的幽魂。
他:“刚才,我见到了一个冷案的被害人的家属,大白天的好像又见了鬼,你知道我很少在白天见鬼的,而且我最近真的有好好在吃药,幻听和幻觉已经很少了。”
陈宛儿道:“这个冷案……你觉得是因为你而变成冷案的吗?”
“算是吧,我觉得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筱满。这时,他真的有些像低血糖发作时那样头晕目眩了,他便在沙发上躺下了,抱着胳膊,侧着身子,微微蜷缩起腿躺着。
陈宛儿道:“通常我们到责任,其实很多时候是我们因为外界大环境的一种集体意识而强加给自己的意志,而这个‘自己’也并非真正的你,你可以想象成这个‘自己’指的是一个标签的集合体,因为你做过警察,警察就成为了你的一个标签,一个能定义你的概念了,你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调查案件,找到真相是‘你的’责任,这也是大众对警察的一个下意识的定义,但是换一个角度,换一种身份,这件事或许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早就不是警察了,而冷案之所以变成冷案是因为方方面面各种因素的影响,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吧?”
筱满:“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在乎这些事情?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在乎了?可是不在乎这些……完全地放弃这些,我没办法,或许别人有办法,抛下别人对你的‘定义’,抛下社会给你的‘定义’,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查不清楚案件,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让我不要查,放下它们,不去想它们,那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对这个社会还有什么价值?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岂不是更浑浑噩噩?”
陈宛儿娓娓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法,人呢,其实人的重量是很轻的,无论男女老少,我们随时都会飞到天上去,这个地球没有变成飞人的聚集地是因为从我们一出生,我们就有意识无意识地往自己的脚上绑上一种叫做‘责任感’的东西,孩子就会有回应父母期许的责任啦,长大了呢,就有回报社会的责任啦,对工作的使命感啊之类的也算在这里面,我们就越活越重,愈来愈脚踏实地。”
筱满笑了下:“我们脚踏实地地在地球上生活不是因为重力吗?”
陈宛儿也笑了。筱满又:“曹律真的是人格分裂吗?是因为时候见到了真凶……但是他当时什么也没做,他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那个凶手是母亲的客人……他什么也没做,没有喊,没有拦住那个真凶,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他看着陈宛儿:“我听了,他今天来这里做心理评估,一个老外给他做,对吧?
“你的伤人的人就他,他发病袭击了那个老外,对吗?我还听他在接受审讯的时候自残了,送到了你们这里看护,案件定性,结束侦查后,加上他之前自残的伤势有所好转,他就被转移到了青市第二看守所,那里有专门的精神病专区,由那里的专业人员负责看护。”
陈宛儿道:“你的消息倒很快。”她叹了声,暂停了录音,把它握在手里敲着下巴道:“看来你不从我这里知道,不久也会从别的人那里知道。”
她便和筱满:“他的律师帮他申请了由一位美国方面的人格分裂的专家来负责给他再做一次精神鉴定,那位专家提出需要用到一些脑部扫描的设备,还需要做一些药物测试,测试曹律服用的药物是否会使他产生幻觉幻听之类的副作用,第二看守所无法满足这些测试的要求,律师就申请由狱警看护带曹律来红枫完成这些测试,还联系了我,好了今天我一起陪同做测试,做评估。律师的申请通过了,那个美国专家今天一下飞机,他的航班似乎提前了,”陈宛儿看了看手表,“本来好下午四点半开始做测试的,我挪了两个预约,不然现在这个时间我确实有个病人。”
她继续道:“美国专家和他的两个助理马不停蹄地从机场赶到了红枫,随行的还有曹律的律师和一个记者,我看到他们就,人实在太多了,对曹律来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压力会很大,我的建议是我和那个美国专家在他做完身体检查之后去见他就行了。”
筱满问了句:“记者?”
“曹律的律师找了个记者负责为曹律著书立传,据薪酬由世界精神卫生协会全额支付。”陈宛儿惨笑了下,“可能出版之后律师事务所也能抽成版税收益吧。”
筱满啧了啧舌头,他看着陈宛儿:“那……您当时也在场?”
“你曹律扎伤那个美国专家的时候吗?”
“扎伤?”
陈宛儿道:“美国专家也觉得人太多,”她挽了挽头发,神情愈显苦涩,“他就让我和他的另外一个女助理在做心理评估的房间外面等着,我看没我的事了就回了三楼,他们一直在六楼,我下来没多久,我楼上的同事就过来喊的我,出事了,曹律把人给扎了。一个护士亲眼看到的,那个老外从房间里被抬出来的时候,脖子上扎着一支铅笔,一脖子的血,不停痉挛。”
筱满:“那是凶多吉少啊。”
陈宛儿道:“我们这里没这个条件处理那样的伤势,就直接转去了别的医院,曹律了镇静剂,被五花大绑给带走了,应该是送回看守所了。”
“那老外的助理呢?”
“两个助理都跟着去别的医院了。”
“跟着他进去做心理评估的助理没受伤吧?我听记者和律师也受伤了。“
“助理没事,那助理负责录像的,是一直站在摄像机后面,就没什么事,律师也就是手背上擦伤了,还是我给处理的,他他想拦没拦住,那个记者应该是因为和马克坐得很近,脸上被铅笔划到了一道,就差那么一点就伤到眼睛了,送去我们急诊了。”
“是曹律的另外一个人格动的手吧?”筱满坐了起来,搓着膝盖注视着陈宛儿,“我听那个人格叫阿达什么的……”
陈宛儿尴尬地笑了笑,没回话。筱满又道:“曹律和阿达的性格天差地别吧?还好有录像拍下来阿达的凶残残暴,不然双重人格这个事上了法庭其实很难清楚的,是吧?”
陈宛儿讪笑:“这怎么呢……”她看了看筱满,筱满心知她有许多事情仍不方便和他透露,便重新把话题揽回了自己身上,他道:“责任感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对想飞的人来是坏事吧。”陈宛儿,她问筱满:“今天你们是偶遇嘛?你和那个被害人家属……”
“不是的,是我自己找过去的,在见他之前其实我已经做好了觉悟,我还……”筱满顿住。
“还?”
筱满简直要望进陈宛儿眼睛最深处去了,他道:“我最近遇到了一个人。”
陈宛儿不禁往前挪了挪屁股,也紧紧看着筱满,两人大有坦诚相待地趋势,但她没有轻易接下话茬,脸上涌现出笑意,经久未散,那似乎是为了鼓励筱满继续下去。
筱满不由也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见到那个被害人家属后,自己可能没办法处理那些情绪,我提前告诉了那个人一声,我我要去见某某某了,怎么呢……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他年纪比我,但是和他在一起,或者,只有想到他,就会觉得很有安全感。”
“能不能给你安全感和年纪大没关系吧?”
“对,对……”筱满又来回摩挲起了膝盖,“他就很奇妙,他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筱满:“他知道我过去的所有事情,所有秘密。”他确信,“他可能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陈宛儿莞尔,道:“后面半句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筱满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可能以后我们会因为这个事情吵架,我可能会觉得他有些控制狂,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是我年轻的时候,我在家里,在工作上,你知道我父母的事情……而且同性恋这种事情在警队怎么可能公诸于众。”
“你的生活氛围一直比较压抑。”
“可以这么吧,我还很讨厌底细被人看透的感觉,我们那个圈子,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秘密,但是没有人会去穿别人的秘密,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很安全,就是你既可以去做你自己,又不怕做自己产生的后果威胁到你另外一面的生活。”
而赵尤,他常常一句话戳破他的秘密,戳中他的心事,他还会去摸索,探索他的过去,他把他的里子掰开来看了个一干二净。筱满大叹,不无自嘲:“我刚才的那个人,要是十年前我遇到他,肯定调头就跑。”
“那你们现在算不算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嗯,享受当下就好了。”
“也不是享受,就是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就算以后分开了,也没所谓,不是对这段感情没所谓,就是一种很平静的状态,很难形容,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很超脱,很超然。”
“这或许就是所有感情的最终状态,复杂的感情包含了太多情绪,你的这一瞬间可能是这许多情绪达到了某一种平衡,你彻底从这些复杂的,互相裨益的,又或许是互相敌对的情绪中超脱了出来。”
“您得有些玄乎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都可以?”陈宛儿还问他,“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有幻听和幻觉吗?”
筱满摇头,:“但我也不可能二十四时都和他在一起啊。”
“最近的睡眠质量呢?”
“实在的,还不错。”筱满摸了摸心口,“睡着的时候挺踏实的。”他道,“我不觉得是责任感让人脚踏实地的生活,起码对我来不是,是他给我的一种生活的实感让我有踏实的感觉,陈医生,你知道吗?他吃饭吃得好认真。”筱满忍不住笑出来,做了个扒饭的动作。他忽而问陈宛儿:“曹律能被治好吗?还是他下半辈子要靠药物度过?”
陈宛儿道:“你想见他吗?”
“我想啊,当然想。”
“见到他的话,你想对他些什么呢?”
筱满舔了下嘴唇:“道歉吧,就像你给过我的提议,给那些家属写道歉信之类的……”筱满一拍脑门:“我之前是以办案警察的身份写的信,去见的那些人,或许我应该以个人的身份,我其实一直都应该以个人的身份和他们对不起,是吗?陈医生,是吗?”
这个念头开了他的话匣子,他絮絮叨叨地个不停:“我就是这样,答案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就是下不了决心,我就是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来让我明白,我如果能见到曹律,我再去找老姚……我一定要和他们,我……”他情绪激动,被口水呛住,咳嗽了起来。
陈宛儿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道:“筱满,你以警方的身份致歉,去见那些人,和以你个人的身份致歉得到的结果不一定是一样的,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或许可以……可以试试。”筱满,“还是我不该让他们再回忆起那些痛苦的往事……”他的眼睛一痛,遂闭上了眼睛,“这件事情好像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答案一样。”
“曹律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陈宛儿再次强调。
筱满低着头,抱住了脑袋。
陈宛儿:“他见到了杀人犯的样子,后来因为脑部受创,暂时性的失去了那部分的记忆,去年的一场车祸,他的脑部遭遇撞击,那部分记忆却回来了,他杀人,模仿此前的那个连环杀人犯,他只是想要能再次见到那个杀了自己母亲的人,对他来,再次见到那个人,意味着母亲或许就能从长时间的睡眠中苏醒过来了,他想通过见到那个人,回到母亲还处在他认知中的’睡眠状态‘的过去。”
“这些能透露给我知道吗?”筱满的声音干涩,道。
陈宛儿道:“很快你就能在网上看到这些事情了。”她叹息,“他总是很害怕女性这个概念,尤其是怀孕的女性,尤其是他过去认识的女性,我希望他能通过和女性,和过去认识的人重新建立起较为正常的人际关系从而缓解他的病症,结果……”
筱满揉开眼睛看着陈宛儿,她的神情不再苦涩,只是疲惫。她靠在扶手椅上,望着窗外,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她的头发的颜色很淡。
陈宛儿约莫是注意到了筱满的视线,回过头回应他的凝视,看着他道:“他的律师要求我配合工作,找了很多专家,要我给我的分析报告提供给那些专家,为曹律寻求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他,他相信他能治好,结果第二天就在网上看到了媒体稿,里面引用了我的报告里的内容。”
“抱歉,陈医生……”
“很多事情都没有标准答案,对一个人来是对的答案,可能会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铸成大错。”陈宛儿又望向了窗外,“错误的选择铸就了我们,我们的一生可能永远都在犯错,筱满,犯错是常态,逃避也是常态,生活就是很艰辛很痛苦很难忍受的,有的人很幸运得遇到了一起受难的人,因此就觉得生活里有些快乐,因此就产生了幸福的错觉,我们的生活何尝不是一场错觉,一场幻觉?有个病人曾经和我,他本人不在这里,他本人呢,此时此刻正躺在一张床上,垂垂老矣,人之将死,正在看一场走马灯,看的就是他现在的生活。我竟然没法反驳,我觉得他得很对,可能我已经不适合做心理医生了,”她笑了笑,笑容很深:“挺想见见你的那个人的,想看看一个很认真吃饭的人吃饭的样子。”
筱满又做起了扒饭的动作,两人都笑了出来。陈宛儿看了眼时间,起身道:“我的下个病人要来了。”
筱满也起身,他犹豫了下,走到陈宛儿面前,张开手抱住了她。陈宛儿起先有些抗拒,过了会儿也揽住了筱满的肩膀,轻抚了下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