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淮的额头上犹挂汗珠, 目光移向苏行舟的身侧。

    明玉姬唇边还带着血丝，一双虚弱的眸子中情绪难辨，夹杂着怔然与难过一齐望来。谢无淮的心脏瞬间有如被人攥紧, 疼痛难忍。

    那是他一直捧在手心珍视无比的鱼, 如今却被卑鄙之徒所觊觎伤害。

    该死！

    眼中戾气如开锋之刃，森然寒光射向一脸震惊的苏行舟。

    此时此刻, 苏行舟手机中才传来下属气喘吁吁的声音：“少爷……突然有一队人闯进来……我们正在……”

    “废物！”

    那头还未完, 苏行舟已是气急攻心，甩手将手机砸入湖中。之前还流露出从容得意的面容，如今已是阴云密布。

    然而对上谢无淮的枪口, 苏行舟眼中也并无惧怕之色。

    他恨然而果断，按下右手手环上的按钮。

    “呃！！——”

    水下的电网再次通电, 明玉姬发出一声痛呼, 弓起了腰。这次的痛苦比上一次更为剧烈百倍, 她感到眼前都蒙上了一层血色，耳鸣声接踵而至。

    明玉姬半垂下头, 湿发遮住了面庞，睫毛颤抖着闭上了双眼。

    目睹这一幕的谢无淮如摧肝裂胆。

    “玉！！！”

    谢无淮的额头爆出青筋，瞳孔紧缩，枪口不由颤抖。

    “别过来——”见谢无淮欲要上前，苏行舟却面色镇定地开口，抬起了手上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手环装置。

    “我承认你的确有本事，谢无淮。”

    苏行舟面色发白, 却一字一句, 无比清晰：“可惜, 你的命如今却握在我的手上。”

    “这是一个每次按下去电流都会再次增加五千安的装置，我已经按了两次。你猜, 我再按一次，你的美人鱼还能不能活着？”

    看着谢无淮怒到极致的压抑之色，苏行舟嘴角挂上笑，“你舍得么，谢无淮？我可不怕死。”

    着着，他癫狂大笑：

    “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哈哈哈哈哈！！”

    湖中的人鱼痛苦地蹙眉，长睫如濒死的蝶扑扇不停，低喃：“阿…淮，不要……”

    不要为了我……

    答应他的任何条件……

    “你想要我怎么做。”却听见谢无淮低沉的声音自对面传来。

    苏行舟止住了笑声，面孔上渐渐凝成一个诡异的微笑。“首先，我要你先扔掉枪。”

    “啪嗒”

    谢无淮手中的枪支应声掉落在地。

    苏行舟眼中闪过戏谑，吹了个口哨，缓缓从口袋中掏出一支□□：

    “好了，现在游戏的主持人是我了。”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站起了身，意态悠闲地朝着谢无淮的方向走来“我想想，这场游戏该怎么开始玩呢……”

    “砰！”

    毫无征兆地，枪声突然响起，是苏行舟朝谢无淮的膝盖开了一枪。

    谢无淮皱起了眉，身形摇了摇。

    见谢无淮目有痛色，却仍然形容如山不变，苏行舟磨了磨后槽牙，抬手紧接着又是发泄一般地一枪，“砰——！”。这一次，谢无淮双膝中枪，终于再支撑不住，只能吃力地屈膝于地。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渗出。

    “不要！——”

    明玉姬睁开了眼，一双绿眸淌下清泪。

    “看看，这副屈居于人前的模样，”苏行舟好整以暇地走到了谢无淮的面前，低头嘲道：“多像一只可怜的丧家之犬。”

    他没想到，本来不过是想捞一尾锦鲤，却还附赠上一个“天之骄子”。

    不定，所谓的“男主角”的血肉，要比那尾人鱼更加有用……管他呢，一齐用上便是，当作成全这对苦命鸳鸯。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所有的气运都终将归属于他。

    呵，看来老天爷也在眷顾他。

    苏行舟脑中一时快意无比，唇边笑意未散，却突然僵住。没想到跪在地上冷汗涔涔的谢无淮，竟还有余力。他反应不及，腹部突然受到重击，紧接着便被男人一记勾喉击落，寒芒从眼前掠过——

    是谢无淮的右手将一直掩藏在袖的匕首，狠狠地刺入苏行舟的胸口。

    苏行舟吃痛，却在慌乱之中扣紧了扳机，直到被尖刀刺入，□□才被谢无淮卸掉扔远。谢无淮眼中是不顾一切的狠戾之色，肾上腺素猛升，又是再刺一刀。

    一刀割喉，利落干脆。

    血从喉管大量溢出，地上的男人睁大了双眼，眼底还有着浓烈的不甘。是啊，他怎么甘心？明明还差一点，就可以将一切扭回正途了。

    他才是……天之骄子………

    但无论再不甘，苏行舟的血也终究慢慢转为冰凉了。

    谢无淮大口喘着气，眼中余烈犹存。他的腹中亦中一枪，加上膝上两枪，伤口在剧烈运动之下被撕裂，流出的血将地面泅红了一片。血色蔓延之处，触目惊心。

    两败俱伤。

    他闭了闭眼，感受到对方的僵硬，终于松开了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刀柄，无力地翻倒在旁侧。

    刚才一瞬爆发的力气化为乌有，只剩下全身分辨不清是哪里传来的剧痛。

    心跳，仿佛随着血液一并慢慢流失。

    还好，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她了。

    ……

    “滴答，滴答”

    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坠落在了他疼痛的躯壳上。

    谢无淮回忆起了初见到她的那一天。

    他无力地仰躺在炙热的海边沙滩之上，水分正在流失，原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却忽然听见一阵他此生听过最美妙的声音，然后睁眼就看见了属于他的命运——她。

    谢无淮的精神已有些涣散。

    “阿淮？阿淮你醒醒……”

    是幻觉么？

    “玉……”

    谢无淮吃力地睁开眼睛，他终究是舍不得。

    仿佛又回到了相遇时的场景，银发银尾的人鱼，正泪眼朦胧地趴在他的身侧，泪水涟涟落在他的身上。

    原来方才的温热，是她的泪水。

    明玉姬趁着二人斗之际，费尽力气，终于翻上了岸。可她遍体鳞伤，鱼尾连化作双腿的力气都无，过了许久，才爬到了谢无淮的身边。一条尾巴被磨得破皮渗血。

    “对不起，阿淮，呜，都怪我任性……呜，我要怎么办……”

    她哭得好伤心，看着他从伤口汩汩流淌的血，眼睛里满是绝望与害怕。

    “别…哭……”

    谢无淮吃力地出声，想抬起手安慰她，却连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阿淮，你再撑一下”明玉姬一把握住他的手，全身颤栗着，泪水流了满面。“我再也不会和你闹脾气，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

    “你不要，呜，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玉……”他却已经没有力气太多的话了。

    “我爱你。”

    谢无淮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力气再支撑不住，缓缓阖上了眼皮。

    男人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安逸。

    明玉姬的手颤抖着摸向他的胸口。而那一处毫无起伏，有什么已经停止了跳动。

    “啊——”

    她不可自抑地发出一声尖叫。

    湖水倒映出一对血色的情人，风吹来，又将倒影吹散了。

    明玉姬卧在他怀边上，闭上了眼。

    她想啊想，为什么这里一直没有人来，或许是因为谢无淮早早就吩咐好一切。无论他单枪匹马地闯入，最后生死与否，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她的人鱼之身，给她带来哪怕一丝潜在的危险。

    没有任何人值得信赖，除了他。

    但他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救下她，哪怕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

    那个男人，总是一言不发地做了许多事情。

    而她却一直完好无损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他保护得天真无比，不知世事。

    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人如他这般爱着她了。

    人鱼是冷血动物，本来是没有心的，可有的人却给了她一颗心，于是她的血和泪也变得温热起来。若是又将这颗心也剥离了，那么人鱼将如何继续之前在海水中冰冷无趣的日子？

    是他教会她爱，却又抛下她一个人。

    她已经不想做一条纯粹的鱼儿了。

    。

    不知过了多久，明玉姬静静伏在他的胸口边上，鱼尾蜷起，像是一条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鱼。

    泪水流尽，她眼神空洞也如同丢失魂魄。

    悲伤仿佛将她要与他一并湮没。

    然而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泪水慢慢渗入谢无淮的胸口前，并发出了萤火一般的微弱光亮。

    头发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带着熟悉的力道。明玉姬怔住了，缓缓睁开通红的眼眸，就撞入一张关切的面孔。

    “玉，已经没事了。”谢无淮低头看着她，脸上是一贯的无奈又宠溺，“怎么哭成了这个样子。”

    “阿，淮？”明玉姬仍是一副木然的样子。

    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伤心过度，而产生了幻觉。

    “是的，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谢无淮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奇。“我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全身的痛感都消失了，你看——”他掀起被血染红的衣衫一角。

    “伤口已经消失了。”

    明玉姬怔怔望去，被血色染红的衣衫之下，竟连一个狰狞的伤疤都没有留下。

    所以、是，是真的么……？

    “所以我真的没事，不要再伤心了。”谢无淮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像以往一般地轻哄。“再哭下去，这么漂亮的眼睛就不用要了。”

    明明是他死里逃生，却反过来安慰她这条肇事之鱼。

    谢无淮又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鱼尾：

    “玉，你的尾巴变得黯淡了许多，你感觉还好吗？”

    她的尾巴一贯是银光闪闪的，如今鳞片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磨砂纸，光泽尽失。

    “这不重要——”明玉姬眼角又溢出泪水，啪嗒啪嗒掉落在他的身上，她如倦鸟归林一般扑入他的怀中，泪水再次决堤。“这全都不重要。”

    他还活着。

    明玉姬从未有这么一刻感激过海神。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埋头扑入他的怀中，“哇”地一声哭得像个孩子。

    谢无淮好笑又心软，只好伸臂将她拥入怀中。

    “可等等，你的眼泪……”谢无淮眼中又闪过一丝疑色：“也没有变成珍珠了。”

    “呜呜呜，管它呢。”

    “乖，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男人轻叹，“从未见过你那么多的泪水。”

    “呜呜，嗝，我忍不住嘛，呜呜呜呜呜……”

    ……

    当一切尘埃落定，明玉姬讷讷地抱膝坐在谢无淮跟前，坦白了一切。

    关于那本命运之书的内容。

    “所以，你当初就是因为怀疑我会像所谓的原剧情那样，不仅心有白月光，最后还会加害于你，将你削成鱼片——才会不告而别？”

    谢无淮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眉心深拧。

    明玉姬脸一红，“嗯……噢。”

    好像是这样没错。

    眼前的鱼向来是只不乖顺的，如今却像是知道错的孩子一样，脸上写满了懊悔二字。可她的双眸因为之前流了太多泪水至今仍然有些通红，那天回来之后替她的双腿上药更是找不到一块好的鳞片。

    他又如何舍得罚她。

    可追根溯源，又实在是也让人气得牙痒。

    谢无淮虽知道自己一向不是什么好人，做事更是从来不择手段，却从来不舍得伤害她分毫。起初将她掳回了庄园，心里满是阴暗念头，后来却也都压了下去。

    到底也只不过是想将她一直留在身边而已。

    “所以，当初你就宁肯信你们族中所谓的预言，也不肯相信我？”

    谢无淮又默念一遍，咬牙切齿。

    明玉姬不禁想起谢无淮曾经告诉过她的往事，恐怕他最害怕的就是被抛弃，而她当时也的确抛弃了他……

    大脑又是一片空白，怔怔愣愣的，看着快哭出来的样子。

    谢无淮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不忍心看见她伤心的样子，她就是拿捏死了他。

    “下次有什么事，不许再瞒着我。”他低声道。

    “呜，嗝，不敢了。”明玉姬还是忍不住掉了一滴泪，声地回答。

    这一次的代价过于惨重，一想起那一天谢无淮的血流了一地的场景明玉姬就忍不住做噩梦，连着几天半夜惊醒，要谢无淮抱着哄着好久才找到一丝男人还在她身侧的安全感。

    她的泪水滴落在裙摆上，渗开一朵的泪花。

    如今，明玉姬的眼泪也不会再变成珍珠了。

    这大概就是人鱼之力用尽之后的后遗症——她身为千年一见的银尾，的确有能使白骨生肉、起死回生之力，但作用仅限于心爱的人。而那一天也正是因明玉姬所有流尽的泪，挽回了谢无淮的生命。

    这是她不知道第几次睡前祈祷海神保佑谢无淮长命百岁之后，海神终于被无奈召唤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所告诉她的。

    但作为代价，她将丧失许多人鱼的特殊之力，包括——永生。

    她将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享有一样的命寿岁数，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归黄土。

    但这对于明玉姬来，却是一种庆幸，她也无法想象那种没有谢无淮的漫长冰冷岁月，该如何度过。而如今哪怕是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丢下谁孤零零一人独存于世。

    “玉，你要记住”谢无淮抬起她的下颔，深深望入她的双眼：“我们是相守一生的爱人，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记住，还有我在。

    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承担，嗯？”

    明玉姬的胸口涩涩的，又有些甜，她用力地狂点头。

    “好。”

    **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苏行舟的死讯自然被谢无淮利落地处理了。如今苏家已经势弱，早已不如昔日有话语权，况且这一次事情也同时涉及到了谢家继承人和孙媳妇的安危，谢老爷子大感震怒，也施加了不少压力。

    一时之间，浮海市内动荡不。

    而苏家毕竟还有一个大儿子，也只能接受了定局。

    明玉姬后来想，苏行舟最后的歇斯底里，或许是因为之前苏行舟也意识到了一点：在书中所被安排得一清二楚的剧本之中，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生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的角色罢了。

    就像是明玉姬一开始的感受，荒诞，不可置信，更难以接受。

    但显然没心没肺的人鱼更容易地接受了一切。

    最为荒诞的，其实是那本书——因为苏行舟和明玉姬看到的，并不是同一本书。在苏行舟所看到的书中，谢无淮才是那个对女主温柔无比的天定男主，而明玉姬才是那个被全文娇宠，还总是圣母心发作的傻白甜白月光女主……

    这是最后谢无淮抓来那个两边吃的天师，对方抖落一切的时候，明玉姬才彻悟的。

    她怎么总是感觉现世和书中描写有出入，却原来是因为所谓的命运之书，根本就不靠谱！

    虽然她并不接受自己居然是这样的人设×

    至于究竟哪一本是真哪本是假，已经无从去考究。

    毕竟人活成什么样子，都是自己的选择，而苏行舟正是因为最终无法接受所谓“命运”和现实的出入，才变得彻底扭曲。

    乔熙也消失了。

    生活重新回归了风平浪静。

    无论如何，关于那本书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

    又是一年，夏蝉长鸣。

    明玉姬摘了墨镜，在谢无淮的公司大楼下抬头，眸中尽是漠然。

    她想起早上阚星给她的电话：“玉！！你家谢总怎么回事！！有个叫颜萌萌的明星在微博上发了和谢总的合影！！距离亲密得很——”

    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没人替。

    磨了磨牙，明玉姬趾高气扬地按下了电梯按钮。

    俆特助早已得到前台通知，在门口迎接她：“明姐，谢总在里面等您。”

    她一言不发，“咄咄”踩着恨天高扭腰走了进去，径直走到谢无淮的办公桌前，俯身将男人的领带拉起，一双美眸带着锐气：

    “谢无淮，你在外面养了别的鱼？”

    作者有话要：

    《谢无淮的养鱼日记》

    “她怎么会知道，我有多么爱她。”

    ———

    零点还有一章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