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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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淮看向伏跪在地上的几个宫人,没有立即开口。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道:“真是不妙啊。若我听了你的话,岂不是了自己的脸?”

    领头的宫人疑惑地抬起了头,然后就看见景淮温和的笑,不禁了一个寒颤。

    景淮握着少年的手,缓缓道:“毕竟,我刚刚才夸下海口,这皇宫里除了皇帝还没有人能奈我如何。”

    少年垂着的睫毛一颤,然后抬起头看了眼景淮。

    景淮仿佛有所感应般,头稍稍偏了一点,视线向下,也看着少年。少年的眼睛很漂亮,睫毛又密又长,偶尔扇动时,仿佛在人心尖上蹭了一下。

    但他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什么神采,害怕、开心或者紧张,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知道当这双眼睛里充满了神采时,又会是怎么样的动人。

    景淮不大高兴地压了压嘴角,视线再次扫向那些宫人:“我可不想和人第一次见面就留下一个狂妄自大的印象。”

    “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我想你们肯定也不愿意让我丢这个脸是不是?”

    他得平淡,这里的宫人们却个个都是久处皇宫里的人精,自然听出了景淮话语中的威胁之意。

    他们心中疑云顿起,景淮在宫中没了太后撑腰,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这种话?莫非他的背后还有没亮出来的底牌?

    领头的宫人心中惊疑不定,嘴里连忙道:“奴婢不敢。”

    景淮不再理会他们,因为当务之急是照顾这少年。

    他带着少年转过屏风进入内室。

    让其他人退下后,景淮将衣服放在架子上,道:“你身上的衣服湿了,先换了,等我今日授完课,便要你回晋安公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下人?”

    少年刚从架子上拿下一件衣服抱在怀里,听到景淮的话后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景淮等了一会,见他迟迟不话,便转而道:“罢了,你既然不愿意,我也就不问了。等你跟我回了晋安公府,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名字、身份,我都会重新给你。正好,我回京不久,身边还缺个合适的贴身伺候的厮——虽然是厮,也不用你做什么事,只管跟着我就行。”

    到一半,景淮忽然话音一转:“一直都是我在自自话,忘了问你。”

    他的声音清冷而随意,却宛如春水解冻,融融流淌着,一字一字,撞进少年的心上:

    “你愿意跟我走吗?”

    少年抱着衣服的手指紧了紧,猝不及防抬起了头。窗外的雪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添了一些细碎的光亮。

    他与景淮对视,问:“为什么?”

    这是景淮今天第一次听这个少年话,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明显的少年气和稚嫩,还有一点嘶哑,应是在风雪里跪了太久所致,配着他年幼的模样,让人无端生出两分心疼。

    “你是问我为什么出手救你?”

    少年抿唇不语。

    景淮想了一下,回答道:“因为你很特别,合了我的心意。”

    这世上合景淮心意的人或者事,不多了。

    少年出去时,屋子里已经不见了那些宫人,只剩景淮一人,站在左边那面墙壁前看一副画。

    画中的朱雀双翼大展,神气凛然,飞过之处留下一片火红的余焰,整个画面既充满了光明的希望,又暗藏着极具毁灭性的破坏力量。

    这就是离国人几千年来的从不曾磨灭的信仰之神,朱雀。

    这种画在离国各地随处可见。

    不管是权贵还是普通百姓,只要是离国人,他们的家中都必定挂着一副朱雀神像图。

    这片大陆上共有四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各自信仰的神。朱雀,是离国的神。传,神护佑着祂的国度,保护着祂的子民,倾听并实现祂的子民们所许下的愿望。

    不过这终究只是传而已。少年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他曾经在心中无数次呼唤朱雀神,却从来没有接收到过回应。

    神,终究是不存在的。

    景淮转过身。

    少年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似乎还特意理过仪容,之前歪歪的头发扎正了,鬓边散落的几缕凌乱的头发也理顺了。这么一看,倒有几分富家公子的感觉,只不过,这个公子有点病弱就是了。

    景淮上下量了一会这个少年,然后道:“这衣裳是不是大了些。”

    看了一会,他的视线就不可避免地划向了对方的手。

    少年的手五指纤长,但仔细看有点肿,还泛着紫,看着像生了冻疮,但有些地方则像被利器伤过,从上面还能看出一些旧伤痕。因为皮肤白,这些红的紫的伤看起来就很触目惊心。

    在景淮量时,少年的手下意识微动,不着痕迹地将手往袖子里藏,将他满是伤痕丑陋不堪的手牢牢遮挡住,只余一截手指在外。

    这样一来,就更衬得衣服比人大得多。

    景淮对他招手,他便走了过去,在景淮的跟前站住。景淮抬手揉了揉他的头,暗暗叹息。少年这个谨慎微的性子,也不知在宫中吃了多少苦。

    景淮问道:“多大了?”

    “十二。”少年的声音低低的。

    少年的个子不高,因为营养不良,在同龄人里算矮的,长得也瘦。尽管他自己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却还不到十岁。

    “你应该饿了吧,我让他们备了饭菜和热汤。”景淮指了指对面桌子,“你先吃吧,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接你。”

    景淮话音刚落,就只见少年晃了晃身子,然后直直地往后倒去。他一惊,连忙往前一步半蹲身体抱住了少年。

    景淮伸手在少年额头上贴了贴,惊人的滚烫。

    少年发烧了。

    景淮不禁又恼又怒,恼这少年身体不适却半点不肯透露,怒自己粗心大意,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寻常孩哪里能忍得住一点伤痛,更别像眼前这个少年一样,直到身体扛不住晕厥过去了,才叫人看出他的不适。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景淮横抱起这个少年,转身就往门外走,朝着出宫的方向一路用轻功飞檐走壁。不消片刻,便到了最外层的宫墙,越过这道墙,就出了皇宫。

    宫门外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厮候在马车外头等待,不住地张望宫门的方向。

    他是奉晋安公夫人的命令来接景淮下朝回府的,但是一个接一个的官员们都出来回了家,却迟迟不见他家的公子出来。

    在他望眼欲穿时,他看见景淮从旁边被高墙和树木掩盖的阴影里走出来,怀中还抱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厮先是大喜,然后又瞪大了眼睛:“公子,他是谁?”完又想到他不该让公子劳累,又连忙跳下马车。

    “公子,把他交给我吧。”

    “不用。”景淮直接越过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引竹。”

    “公子。”

    “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掌管宫中诸宦官的宦者令,就我带走了一个人,还有把他的身份契牌也要过来。”景淮话的语速很快,“让宦者令去含章殿一趟,他自然就知道我带走的是谁。”

    景淮有一个令牌,是当初太后在时从皇帝那里要来的,见令牌如见陛下。太后死后,出于孝道考虑,皇帝没有立刻收回这种权力极大的令牌,如今景淮从魏先生那学成回来,基于某种权衡,皇帝也不曾开口收回令牌。

    名叫引竹的厮垫起脚探着头,想去看清楚景淮怀中的人是谁,没等看清,景淮已经吩咐完毕。引竹立刻站好回道:“公子,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引竹完再抬头时,景淮已经消失不见。

    含章殿的正殿内,大皇子书。三皇子和四皇子则一旁玩闹。

    他们正做着各自的事,忽然有宫人立在门外求见。

    大皇子放下书简,抬头一看,这位正是含章殿的理事宦官,平日主要伺候皇子们在含章殿的饮食起居,也是方才在偏殿“劝”景淮的那位领头宫人。

    “孟公公,何事?”大皇子唤他进来,问。

    孟五石道:“启禀大皇子,景大人让您和三皇子四皇子先自个看书,他有事耽搁片刻,稍后再来。”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大皇子一向没有主见,这一点和他的母亲苏美人十分相似,性子温吞软弱,不争不抢,但凡有事第一反应就是息事宁人。

    但孟五石却没有立刻动作,他悄悄瞥了眼正在一个宫婢的脸上乱涂乱画的三皇子。

    三皇子今年十岁,正是男孩们被猫狗嫌弃的年纪,又因为他的母亲是后宫里如今最受宠爱的钩月夫人,钩月夫人爱子如命,将他养得甚是骄纵,素日里横行无忌,动辄骂下人。

    见那宦官不听自己的命令,大皇子隐在衣袖中的手紧了紧。他总归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对下人如此明目张胆的违逆和轻视还不能做到完全无视。

    他想起母亲苏美人叫他忍耐的话,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发作。

    很快,三皇子扔下手中的玩具,几步跑到孟五石的面前,指着他的头不高兴道:“孟五石,他因什么缘故要迟到?难道他不知,我们可不仅是他的学生,更是他的主子吗?有什么要紧事比得上我们?”

    孟公公露出为难的表情:“回三皇子,景大人他……”

    三皇子狠声道:“他什么,快!不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孟五石忙忙慌慌道:“景大人他把您罚跪在院中的那位领进偏殿里去了。”

    三皇子闻言蹭的一下扫了出去:“岂有此理,我去看看。”

    不消片刻,外面就响起三皇子气急败坏的吼声:“他们去哪儿了?”

    孟五石似乎又被揍了,话的声音像含着包子:“回三皇子,奴婢也不知啊!”

    “没用的东西。”三皇子气急,又飞起一脚,直踢在孟五石的腰间,疼得他“哎哟”大叫。

    引竹和宦者令进来时,看见的正是含章殿这鸡飞狗跳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