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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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仿佛失去了一切声响,那一霎唯有风刮过。宋霁看着眼前艳色绝伦的年轻人,唇动了动,抱着酒坛子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用了极大定力找回喉咙里的声音,她张了张嘴,声音同样微弱:“你、什么?”

    昼景冲她笑:“姑姑,这里话不方便,咱们先落脚再好生谈谈?”她看了眼被鉴妖师视若珍宝守护的酒坛子。

    宋霁嘴唇发抖,却是移开视线看向柔弱无辜的少女,怜舟冲她弯了眉:“姑姑,还是先听阿景的罢。”

    这无疑佐证了昼景没开玩笑,宋霁憔悴的面容绽放出奇异神采,苍白的唇多了分血色,手抱着酒坛不敢发抖,怔怔地坐在那。

    怜舟为她夹菜,夹了多少,她吃了多少,眼神时不时看昼景两眼,生怕这看不出一丝妖气的狐妖跑了。又怕自己在做梦,偷偷咬了咬口腔内部的软肉。

    疼的……

    她眼里充斥喜色。

    像个被满足的孩子,也像穷途末路遇到了救星。

    这里实在不是话的地方,茶寮人来人往,不昼景九州公认的好相貌,怜舟杵在那,高领的春衫遮挡了脖颈雪肤染就的点点桃花,在这春日盎然的景象里明媚娇柔。看一眼,便觉这春天更温柔了。

    昼景被来来往往隐晦交织的视线看得烦躁,简单喝过一杯茶,纵马带着怜舟行了四五里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再次被她抱着下了马,怜舟白嫩的耳朵尖窜着一抹红,声嗔道:“都怪你……”

    故意在她脖子留了印痕,害她还得时时刻刻记着藏着掖着。好在宋姑姑满心想的都是阿景是狐妖的事,要不然,保不齐会怎么趣自己。

    她心里存了恼,昼景赶忙去哄,声线低柔平稳:“快饶了我罢,还不晓得要帮姑姑什么忙呢。”

    昼景乃狐妖之身,身份是最大的隐秘,玄天观的繁星观主见了都没看出半点端倪。主动帮宋霁,一则是她牵线搭桥将舟舟送到她身边,二则,也是看在舟舟的面子。

    宋霁待舟舟如亲女,多年守着护着,于情于理哪怕是要上刀山下油锅,昼景都得去试一试。

    她这话提醒了怜舟,怜舟爱慕她,凡事以她安危为重,顿时不再揪着那点子羞涩不放,不安地握住她的手。

    “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

    怜舟「嗯」了一声,却也怕姑姑真的要她上刀山下油锅。

    多年寻索狐妖踪迹无果,没想过会有狐妖跑过来当着她面承认,更没想过昼景承认是妖,她却连一丝一毫的妖气都难以感知。

    宋霁一颗心高高抛起,慢慢落下,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进了房门,她朝昼景行了大礼,怜舟被这甚重的一礼唬了一跳,忙拉着昼景还礼。

    “怜舟,你就让我行了这一礼罢,否则姑姑没脸面开那口。”

    一边是爹娘去后护她长大的姑姑,一边是这世上最亲厚的伴侣,怜舟眼里闪过挣扎,宋霁被她这副左右为难的情态逗笑:“姑姑只是求他帮忙,没想着要害他。”

    “我、我当然晓得姑姑不会害阿景……”怜舟脸皮薄,忍羞出声:“还请姑姑直言,省去一些虚礼不正好提早解了姑姑愁烦?”

    她这话的有道理,况且长辈给辈行大礼,于理不合。宋霁看了眼默不作声温柔含笑的家主,昼景柔声道:“姑姑,舟舟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姑姑于我们有恩,天大的事,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这事,要从十九年前起。”宋霁怀念地看着手上漆黑的酒坛子:“那年,我学道有成,一个人下了山……”

    “入世的路不好走,好在我很快遇见了怜舟的爹爹,那是个心存正直的好人,有些古板,但秉性温和,我们结为兄妹,比邻而居。

    两个月后,她来到我身边。我第一次感知到她的存在,是在饮一坛桃花酒,她魂魄不全,灵智受损,却晓得钻进我的酒坛子赖着我,要我养她。”

    谈到往事,宋霁目光柔和。

    记忆重回十九年前桃花灼灼的那个春天。

    酒香扑鼻,一身青衣的少女眉目生动,坐在石阶捧着酒坛子潇洒肆意地饮酒,酒水顺着下颌滑落,湿了胸前衣襟,她满不在乎地转了转眼睛,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无需愁。”

    嘴里念叨着不成文的诗句,一双清湛的眼睛,无甚醉意,反越发清明。

    “哎?没酒了?”她遗憾地咂咂嘴,纠结道:“怎么能没酒了呢?这点可不够喝。”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了摸袖袋,掏出三枚铜板和一块碎银子,买酒的钱是够了,她开心地眉飞色舞。

    一阵春风携着酒香而来,错眼的功夫,残魂钻进酒坛,宋霁怔在那,眼睛有一抹金色一闪而逝,确定没看错,她晃了晃酒坛:“喂,喂,你谁啊,出来!”

    那残魂神志不清,浑浑噩噩,倒也能听懂人话,躲在酒坛里也不怕少女砸了酒坛逼她出来。

    大抵是观察了多日看少女面软好欺负,她赖在那,理不直气也壮:“我没地方住,你这酒坛子不错,以后就是我的家了。”

    “嚯……”宋霁气得不轻:“出来,快给我出来!”

    坛子里的那道声音沉默半晌,换了哭唧唧的口吻,听起来甚是娇弱可怜:“你要赶我走吗?我找不到家了……”

    平白被一缕残魂赖上,宋霁心眼好,脾气好,狠着心赶跑了那残魂四次,又被赖上四次,折腾到最后残魂狼狈黯淡地只剩下一抹极浅极浅的虚影,随便一阵轻风就能将她吹散。

    修道之人最注重缘分一,她心里起了怜悯之意,再者口口声声被喊着「姐姐」,慢慢的,竟真把自个当成了姐姐。日常供着养着,好心的为便宜妹妹起了名字,唤作「宋酒」。

    宋酒在酒坛子安了家,为了使她住得舒适,宋霁花了不少心思改造普普通通的酒坛,法阵铭文符箓咒语,身上的本事全都用了出去。有妹妹陪伴的那些年她过得很充实。

    而有她细心养着,宋酒委实过了几年舒适日子。甚至在魂魄凝实那夜,显出了白狐的影,一人一狐玩得不亦乐乎。

    她开心,宋酒也开心。为了要她继续开心,宋酒时不时显出狐影,宋霁当时年少,一心贪玩,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某一日醒来,她喊宋酒,宋酒没了反应。

    残魂陷入沉睡。

    一步步地探查,一日日的供养,宋霁才晓得她受了多严重的伤。一缕残魂,比凄风寒夜里如豆的火还微弱。

    “我救不了她。”宋霁怅然垂眸:“酒出事后,我回了师门,几番查找下背着师父得了以魂养魂的法子,但那法子经不起消磨,收效甚微。

    后来我从酒这得知,她是狐妖,要靠同类的心魂精血才能修补她日渐衰弱的魂魄……”

    她看着昼景:“这下,你晓得姑姑求你做何了罢。”

    怜舟面色惨白。

    心魂精血……

    昼景晃了晃神,察觉到身边人指尖发凉,她故作轻松:“姑姑,你吓着舟舟了。心魂精血也不是要了人的命,她不懂,姑姑,你来为她讲解一番,省得她想左了。”

    宋霁若有所思,懂她的好意,却不愿做那蒙蔽人的事,免得到头来怜舟怪她,伤了彼此的情分。

    她沉声道:“以魂养魂,日日以心头血滋补残魂,每三月喂养一滴精血,此法,至少坚持十年。”她的酒就有救了。

    “十年?”

    怜舟心口刺疼,人这一生有几个十年?哪怕她不懂姑姑的以魂养魂,可日日浇灌心头血,她想想就疼得想落泪。更遑论,损耗精血需要多久才能养回。

    姑姑没想害阿景,可她开口就要阿景半条命……

    她想要“不”,可多年所受的恩惠使她可不了口。是姑姑护着她不让她受镇子地痞骚扰,也是姑姑将她从青楼救出,是以她欠下的恩情,要阿景来还么?

    “姑姑……”她哀求道。

    宋霁抿了唇,眼里闪过

    一抹不忍,她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从不挟恩图报,但这次为了酒,她直直跪下去:“怜舟,就当帮姑姑这回罢。”

    她终于看到了希望,若怜舟不肯,昼景哪会舍得花费十年精血,自损魂魄救一个陌生人?

    怜舟身子微颤,舍不得阿景受苦,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姑姑与在意的人生离,她咬了唇,不出一句话。

    昼景见不惯两人一副遭了重击的模样,在她看来,舟舟欠下的恩她来报也正合适。再则,救人乃美事,何乐不为?世间狐妖少有,救一救同类也是义不容辞。

    她双手将宋霁搀扶起:“姑姑开了口,哪能要姑姑失望?十年就十年,晚辈答应了。”

    “你、你真的答应?”

    “不敢诓骗姑姑。”

    宋霁心口大石落下,抱着酒坛子落了泪。

    “就今晚罢,救人刻不容缓,姑姑想好了知会晚辈一声就好,我先带舟舟回房了。”

    怜舟难受地抱着她:“阿景……你为何、为何要答应啊。”

    她舍不得伤半分的人竟要自伤十年,哪怕是宋姑姑,她也舍不得啊。

    “莫要哭了……”昼景抱紧她,温声软语:“咱们欠了姑姑恩情,总要报的,你也不忍她日益憔悴的,对不对?”

    “不、不……那、那不一样……”怜舟摇头,俏脸挂了满面泪痕:“我不忍她忧心挂虑,难道就舍得你强出头自苦?”

    昼景知道在此事上最难受的是她,宋霁可以为了妹妹抛下脸面跪地恳求,她也不介意以十年的代价偿还恩情,唯独她的舟舟,心善,不忍看他人苦,又爱极了她,见不得她受一丝伤害。

    “狐妖寿数很长的,十年而已,养一养也就好了。没妨碍的,再了,救的也不是外人。我乃狐妖一族的少族长,救自己族人,不算什么。”

    她亲吻少女落泪的眼眸:“舟舟,再哭我可要罚你了。”

    怜舟抱着她声抽噎,眼睛红红,自知失态却没办法短时间平复。

    以前宋姑姑和她最亲,可她心里有了阿景,这心当真就偏了。晓得若出言拒绝,姑姑必定心伤以为白疼她多年,但她的心给了阿景,要看着阿景心头滴血,如何能不疼?

    她闷闷不乐了半日。

    昼景不肯教她目睹那等救人的场面,特意将人哄睡,于日暮时分来到宋姑姑房门外。

    宋霁准备齐全,见了她愧疚一礼:“有劳了……”

    心头滚烫的鲜血顺着刀尖滴进酒坛,身在厢房,躺在榻上的少女骤然坐起身,脸雪白,心疼地直掉泪。

    早知如此,何必承姑姑的恩呢?

    早知要让她的阿景受这份苦楚,当日还不如死在青楼,也省得连累她。

    种种阴暗偏激的情绪在心底翻腾,怜舟埋头抱膝,内心苦不堪言。

    不过几个呼吸,她忍痛下榻,拐去后厨准备滋补的膳食。

    狐妖之身,主火命格。按理想吸收她的心头血而不被烈火之意焚烧殆尽,怎样都需要昼景调和帮忙,然而没有。

    她的血,残魂自觉吸收融合。

    带着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昼景自指尖催逼出一滴被元气包裹的精血,精血一出,精气神迅速萎靡,脸色雪一样的白。

    出了那扇门,她身子微晃,眼前一阵发黑。婉拒了宋霁的好意,她坐在门前石阶缓了缓,起身,笑着朝自己的厢房走去。

    “舟舟……”

    房间没人,她坐在窗前,迎风闻见一阵香味,登时笑容璀璨,回头,没防备望见一双哭肿了的杏眸:“舟舟?”

    心尖泛疼,昼景上前两步接了她做好的饭菜,见有煮熟的鸡蛋,立时剥了壳,手指翻飞,动作极其漂亮。

    看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怜舟眼眶又是一热,手抚过那张细腻嫩滑的脸,颤声道:“脸色差了好多。”

    “养养就好了。”昼景忙不迭地捏了鸡蛋为她敷眼睛:“不能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话间暗暗用上了本源之力为她缓解眼睛红肿,额头很快生

    出一层细汗。心道今夜务必要沐浴星芒,否则过不了三天,她的姑娘见她日益清减,就不止是心疼落泪了。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怜舟哭得嗓音喑哑,掏出锦帕为她擦拭额头鬓角:“你呀,就是逞能。看你今晚还能怎么威风?”

    她极少赌气这样暧昧的话,昼景眼睛一亮:“威风不了了,舟舟疼疼我,我就不疼了。”

    怜舟被她身上淡淡的香草味侵袭着感官,眸微嗔:“你好好坐着,我来喂你。”

    她做了不少昼景爱吃的,一看她苍白羸弱的脸色,捏着瓷勺的手都在发颤。

    昼景握住她的手将补汤稳稳地喂进嘴里,转头笑着送到她唇边:“舟舟,你也喝。”

    这一夜,怜舟埋在她颈窝哭了一刻钟,哭得昼景连番感叹她是水做的美人。

    翌日,宋霁陪同两人赶回浔阳,因有十年之期在,十年酒坛子少不得要放在昼景身边,酒的魂魄还未苏醒,只是自觉接受滋补供养,按昼景的话来,除了折腾人,还蛮好养活。

    得了她天大的恩情,宋霁不好赖在府里无所事事,三日后,背着行囊前往名山大川搜寻增补元气的灵药。否则同在一个屋檐下,她愧对怜舟,也不好面对知道实情的妇人。

    宋霁离开后,妇人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报恩,哪有你这样的报法?”她不满昼景妄为,心疼她日日损耗自身养一缕残魂。

    昼景翘着二郎腿,不以为意地笑道:“同为狐妖,哪怕不为报恩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花姨,你是吗?”

    “狐妖?”妇人一惊,指着那漆黑酒坛道:“你里面养着的,是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