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不负相逢
嫁娶非事,然想到李十七为了端姐姐连皇家尊荣都舍得抛下,怜舟答应了。
婚期定在八月。
承蒙她喊一句「嫂嫂」,怜舟不怕得罪陛下,连婚礼一事也为她们操办。
从暗卫那得来消息,李乘偲对着皇陵的方向,一夜未眠。愤怒、悲哀、伤感、纠结。
长兄如父,父皇母后不在,十七的大婚少不得要他操办,他定会给十七最好的婚礼,最大的排场,要整个浔阳的百姓都记得这场旷世的喜庆。
但是,十七不在乎。
她宁愿嫁给沈端,找一个女人过一生,也不愿享受天生的荣耀尊重。
他李乘偲的妹妹,嫁娶之事都得瞒着藏着,见不得光,得不到更多人的祝福,若哪日被沈端抛弃,也无人为她道一句不公。
年轻的陛下眉间染上无尽的萧索。沈端这人,他杀不得,也看不惯。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他一声苦笑。
明日,明日十七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兄妹二人走到如今,皇妹迎娶喜欢的女子,做嫡亲兄长的却不能到场。他怕他去了,会忍不住带十七离开。
“还在想那些?”
“阿语……”李乘偲抱着女子稍显丰腴的身子,流露出帝王所不能流露的脆弱。
皇后的手搭在夫君的头,轻柔抚摸,语气带了两分心疼和故作轻松的调笑:“十七还和以前一样,就知道欺负你。你也爱惯着她。你看,把人惯坏了。她成婚都不喊你了,我是受了你的牵连,要不然还是可以见一见新娘子的。”
她有孕在身,李乘偲舍不得她为此忧心,也晓得那句「见一见新娘子」带了几分真心。
时候阿语就喜欢十七,但要偏爱,还是最偏爱贵为太子的他。阿语心慕他,年少时就有了不同。
每次十七胡闹惹了他生气,多数是阿语找了十七,不知怎么劝的,第二日十七就会讪笑着跑来认错。
认错的态度别别扭扭,李乘偲脾气好,心里有气,逮住机会揉乱皇妹的发髻,换来她娇声抱怨,那气也就散了。
“不如,不如阿语替我去一趟罢。”完他又觉得不妥,摇头:“不行,你有身孕……”
李乘偲眼里的光亮暗下去,忽而咬牙:“朕厌恶极了沈端!可十七初次嫁娶,皇家若无人给她撑腰,沈端若欺了她如何是好?我这个傻妹妹,真傻。”
他在这百感交集,相识相爱多年,皇后展颜:“我代你去看看,回来给你听。”
“朕还是不赞同这门婚事。”
良久,他嗤笑一声:“两个女子?你沈端都是怎么教她的?十七那夜和我,她是嫡公主,是父皇金口玉言允诺可与皇子同等待遇的金枝玉叶。便是大婚那也该娶,不是嫁。
试问女子怎能成事?还是她想学那凛春侯,纵横沙场平定六国?又或者,是想学那不知多少年前的女帝,龙袍加身执掌天下?父皇最忌讳此事!”
是先帝忌讳的,也是他忌讳的。
皇后笑容里多了分嘲讽意味:“陛下,臣妾……不也是女子么?”
风吹过脸颊,李乘偲猛地一惊,自知失言:“阿语,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世间的男子不愿女子掌权,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没和他置气。
因为晓得这是男人骨子里带来的傲性,是大周的土壤孕育出的男女成见,是古往今来帝王对女子的深深忌惮。
她都知道。所以她笑了:“你常道十七是你妹妹,是与天下人不同的矜贵之身,她不过想做王爷不想屈居于男儿之后,这你也觉得冒犯,那你为帝为十七带来什么呢?
她不同的是你,不信她有能力的还是你。阿偲,你口不对心。”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世间唯有皇后敢出口。
“朕没有口不对心。”
他不承认,皇后温柔抚过他微颤的肩膀:“莫要让疼爱变为枷锁,莫要教十七害怕你这个皇兄。阿偲……”
婚礼,即为昏礼
。傍晚时分,昼家隔壁的一座院,张灯结彩,红灯笼高高挂。
李十七穿着明艳奢侈的婚服,头戴凤冠,在怜舟搀扶下缓步走出。
喜堂之上,沈端和她相同的扮,唇瓣涂抹口脂,脸颊染妆,通身明艳再寻不见一丝清冷,两人头上都没戴着盖头,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面对前来观礼的众人。
宾客共七人。
宋染在收到喜帖时吓了一跳,不敢相信淡漠端庄一心沉浸教书育人的沈院长会和十七殿下有了牵连。
两人牵连至深,此时才揭开真相,夜深人静时她禁不住感叹:也无怪陛下会将最疼爱的皇妹贬为庶民。陛下,定是无法接受罢。
喜帖送到手的那三日,她贴身存放不敢被旁人瞧见。院长和十七真诚邀请,她不敢辜负了这份心意,早早扮好,估算着时辰来到此地。
路上碰到何楸……
她心绪复杂的看了乖巧面嫩的何楸一眼,察觉到她的视线,俊俏的少年郎朝她扬唇一笑,端的是唇红齿白,软软糯糯。
不错,沈端与李十七的大婚,何楸也来了。
她是厚着脸皮跟宋染来的。
一路上宋染赶了她四次都没把人赶走,何楸一来,见到扮好的沈院长,恭敬一礼,讨喜的话不要钱的往外冒,倒是真心实意贺人成婚。
没想到「他」会来。
沈端无意中看向宋染,宋染脸皮发烫,狠狠瞪了挂乖巧俊俏的何楸。
何楸嘿嘿笑,没半点身为云三皇子的架子。
来赴喜宴的还有花姨、沈端早已出嫁的长姐、二姐。人数少得可怜。
见了她们,李十七笑得开心。
正笑着,平安往昼景身侧低声了几句。昼景道:“皇后前来贺喜了。”
“皇嫂?”李十七紧张地睁圆眼:“她不在宫里养胎,来我这跑什么?”
皇后被请进来恰好听到这句,嗔笑:“当然是来参加你的喜宴,顺便,看看你们。”
她来一是想自己献上贺词,二是代李乘偲看看,三嘛,她看着与以往大不同充满喜气的沈端,沈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见过皇后……”
她一喊,被震惊到的众人才记得行礼。
瞧见里面还有云国来的三皇子,她面不改色:“无需多礼,我来,只是想听这两人喊一声「嫂嫂」罢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拜完天地拜亲长,而后妻妻对拜,礼成的那一刻,皇后定定地望着沈端:“要待十七好,知道吗?”
沈端认真道:“是……”
胳膊被身边的新娘子碰了碰,她补充道:“是,嫂嫂。”
沈端的长姐是个极有涵养的女人,见多识广,胸襟广阔,她捧着妹媳的手面色和蔼:“莫要惯着端端,她这个人惯爱装正经,心里喜欢,藏着也不愿多,她若不晓得哄你,你就她,不过来找姐姐,两位姐姐都是向着你的。”
李十七被这话哄得红了脸,一向油嘴滑舌爱道的人,这会羞涩地低了头,软软地嗯了一声,惹来众人低笑。
喜宴开始,喝了两杯喜酒,皇后低调离开。她不能久留,李乘偲还在宫里等着呢。
七人的宴席,丰富至极。世家置办的婚宴,又有怜舟把关操持,避开了铺张浪费,也赢得所有人的称赞。宾主尽欢……
“景哥哥,嫂嫂,我和端端敬你们一杯。”李十七喝得微醉,眼尾泛红:“我大喜的日子,把这喜气送给你们。祝愿景哥哥和怜舟嫂嫂,我和端端,我们都能幸福圆满,地久天长!”
陛下守在皇后寝宫。
皇后刚回来,李乘偲屏退侍婢,牵着她的手进了内室,忍了忍,终是道:“怎么样?”
“很好……”
“很好?”
“三进的院子,赴宴者七人,沈家长姐、二姐、昼家主、昼夫人、花夫人、宋家嫡女、还有云国来的三皇子。十七很漂亮,眉眼尽是快活。”
十七自然是漂亮的,李乘偲被那句「快活」击地身形晃了晃:“我拦不住她了吗?”他又问:“云三皇子为何前去赴宴?若他出去乱败坏十七名声——”
“阿偲。阿偲你太紧张了。”皇后抱着他:“放轻松,十七已经长大了。”
喜宴进行到最后,醉醺醺的李十七被沈端抱进喜房。
昼景被敬了不少酒,沈端这性子和沈家长姐的一点都不差,闷骚,别扭,不就是感谢她嘛,偏要一杯接一杯的灌她。她酒量好,此刻也只是微醺。
沈家的两位姐姐收拾了一片狼藉,天色已晚,宾客欢喜散去。
家住隔壁走几步就能到,怜舟和心上人手牵手走在月色下:“从来没见过端姐姐笑成这样。”
“成婚嘛,哪有不开心的?”昼景摇晃她的手:“舟舟呢,何时赐我一场真正的花烛?”
怜舟饮了酒,言行比清醒时放开两分,她瞧着某人勾悬在眼尾的媚?笑,半边身子倚靠过去:“阿景,你再教教我……”
“怎么教?”
“言传身教……”
昼景笑了声,弯腰抱她走完剩下的几步路。
软软的胳膊环在她脖颈,怜舟喉咙里发出浅哼,酒气萦绕,耳畔忽然响起一句过分的调笑,她心一颤,急忙道:“不行!”
“不行就不行。”昼景抱着她步子更快。
星月当空……
宋染乃世家嫡女,借着「前往昼家与怜舟促膝长谈讨论学问」为名,换来了今夜的安宁。
为了借口成真,她是要回昼府暂住一晚,可她心不静。行至大柳树下止步,柳枝低垂落在她肩头。
大周没有宵禁,入夜街上热闹,叫卖声迭起,何楸买了双份的食,将其中一份热情递过去:“染姐姐,请你吃。”
宋染一动不动。
何楸乖巧,秉性纯良,但这并不意味她没有身为皇室子嗣的警觉聪明。
从自爆身份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宋染可能会生气。因为先前的暧?昧朦胧,皆因宋染拿她当男子。
她忍不住庆幸沈院长和十七殿下的婚宴办在今日,庆幸她们大胆地邀请了宋染,更庆幸,她在她赴宴之前表明女儿身。
何楸不想自欺欺人。
她软下嗓音:“染姐姐?”
看了不知多久,宋染眼圈红红,周遭的热闹似乎都和她无关,她接过那份食,是自己前两天和这人过的,她喜欢吃,「他」承诺带她出来一起吃。
食物的香味熨帖了宋染的心,她确是待这软糯俊俏的少年郎不一般。换了旁人蒙蔽她,她恐怕早就离去,哪会给机会许她讨饶?
背靠在大柳树,她不急着回去歇息,特意没带侍婢。若白日没有遇见何楸,会是怜舟带她一同回府。
可她遇见何楸了。
何楸不止告诉她,她是女子,还破釜沉舟地向她表白。
她忍了许久了,压低声音道:“你是女子,为何还要喜欢我?”
“那两位不也是女子么,我和你怎么就稀奇了?”何楸顶着一张甚为讨喜的脸,嗓音是少年人的清朗,她若讨好一个人,清朗之余尾音还带着清甜,随随便便一句话被她出口,甜糕似的。
宋染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稳住心神:“我问你话呢。”
生性温柔的人话就这点不好,一不心,出的话可能就成了撒娇。
何楸红了耳朵尖,尝了口手上冒着热气的米糕,吃了口东西压压心底翻涌的欢喜,她道:“我很……心动。看见你,这颗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你是、是第一个愿意亲近我的姑娘。
我在云国,嗯……旁人都不敢和我沾上关系。时候还好,稍微大了被卷进夺储风波,她们畏惧我大皇兄,避我如虎。
你很美,给我的感觉很温暖。像姐姐,又和姐姐不一样。”
她又吃了口米糕,没留意唇边沾了黏米,宋染颤栗着心看她,想捏着帕子为她抹去,左右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可那是之前。
她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女子,也疑惑她喜欢的究竟是真实的何楸,还是一身男装、风度翩翩、俊俏天真的三皇子。
唇角
有点痒,何楸伸出舌尖舔?去米粒,宋染被她下意识的动作惊得睫毛轻颤。
细嚼慢咽地将那口米糕咽进肚子,何楸声道:“我想娶你……”
“你……”宋染不敢看她,低头口咬了热腾腾的米糕压压惊。
“我知道自己处境难堪,没资格追求你。可是,我得把我的喜欢告诉你。也不能再瞒你,我看的出来,你很怜惜我。”
她原本想“你很喜欢我”,又怕把人羞跑了,继续道:“你怜惜我,我也、我也敬重你。我拿你当姐姐敬重,也拿你当朋友珍惜。除此以外,你还把我的心偷走了。”
宋染慌得差点被噎着,脸色涨红,何楸眼尖,赶忙为她顺气。
一通混乱……
年轻在街上谈情爱,行人见了识趣地错开眼,况且大柳树枝叶茂盛,柳枝垂下来里面的人隐在一片阴暗。
慢慢的,夜晚的喧嚣散去了。
宋染自觉出了丑,想早点离开,何楸在后面道:“等我在夺储风波里全身而退,我能追求你吗?”
她提到「夺储风波」,宋染的心顿时被揪起,不敢想她这么稚嫩乖巧的孩子该怎么面对那有形无形的雨雪风霜。
起初她是男子,她怜惜她,得知她是女子,还比她几岁,宋染心乱如麻:“你先护好你自己再罢。”
她脚步不停地回到昼府,身后跟着不放心她的何楸。
昼家的大门仍在为未归的客人敞开。
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一脸笑意的何楸,似是知道她所想,何楸道:“老仆在暗处守着我呢,我能安全回去。”
宋染脸微热。
门子请人进去,尚未歇下的妇人领她进了厢房。
心绪混乱,急需找人倾诉,她想到了怜舟,又看了眼天色,随口一问,得知怜舟早已安歇,她叹口气,望着遥远的星空,回忆她和何楸是如何走到现在。一步步的靠近,一次次的心软。
她关心她,怜惜她,同情她的遭遇,赞赏她的胸怀胆魄。和何楸一样,她也想愿得一人心,长相厮守永不负。
得知何楸是女子,控制不住地去想她女扮男装的艰难。
要气,其实远不及触及真相的震惊。
毕竟从一开始,本就是她先接近何楸的。她带她踏入浔阳的权贵名流圈,领她入白鹤书院读书,关心她的情绪、饮食,对此人,宋染有很玄妙的亲切感。
之前是,现在也是。
可惜怜舟睡下了。无人听她满腹心事,无人为她排忧解难,她再次叹息。
主院……
花簇成团……
名义上已经睡下的人此刻陷在昏昏然的迷醉,情可醉人,美色乱心。
白梅簪子落地三寸锁住了婉转迭起的细碎声浪,隔着一道门,门内如春,门外八月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