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阿娘宋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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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宋霁,宋玉东墙的宋,霁月清风的霁。我生来住在深山里的道观,有年老的师父,有大批感情深厚的师兄弟,日子过得愉悦。

    我是一名鉴妖师,天下妖物在我眼里从无可藏匿伪装的可能。

    每当我自傲地抬起下巴自己会成为世间顶尖鉴妖师时,师父总会笑着抚弄她长长的头发,语气温柔迁就:“阿霁,欲鉴妖,先识人。”

    所以十几岁那年,我下山入世。

    入世的路不好走,好在我很快遇到了一个好人心,那人正是怜舟的爹爹,心性正直,有些古板,秉性温和轻易不和人红脸。

    我们相谈甚欢,干脆在一株桃花树下结为异性兄妹,我喊他大哥,他喊我二妹,那时宁大哥还未成婚,心里却装了怜舟她娘,做梦都想把人娶回家给他当媳妇。

    感情的事我不懂,但大哥需要帮助,身为义妹哪能袖手旁观?

    我那时候最喜欢的是给未来的嫂嫂「添麻烦」,好端端的嫂嫂在路上扭了脚,诸如此类的事八成是我干的。

    想来缘分也巧,每次嫂嫂需要帮忙,大哥都会像护花使者一样及时出现。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他察觉到古怪,知道是我在背地里为他们「媒搭桥」,站起身来敬我三杯酒,然后肃然了眉眼,郑重地劝阻我收手。

    “可是大哥不就是想得到她吗?”我那时候对情爱懵懂,山里出来的道士,有什么什么。

    岂料一句话引得大哥无措地涨红脸,连忙冲我摆手,话都不利索:“二妹,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她受伤害,也不想用任何手段来娶她。我喜欢她,疼爱她还来不及,怎么可以伤害她?”

    看他一脸激动,我大概晓得自己好心办了错事。大哥最后我太年轻,很担忧我这样的人会在情?事上栽跟头。

    我也确实栽了跟头。

    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她来到我身边,趁我饮酒的时候钻进我的空酒坛,她魂魄不全,灵智受损,却晓得赖着我,要我养她。

    我气得不轻,从来都是我捉弄别人,哪有被一缕残魂欺到头上的份?出去岂不是要让山上的师兄弟们笑死。我可是要做顶级鉴妖师的人。

    我吼她出来,她起初态度娇蛮霸道,了没两句沉默下来,再开口一副软绵绵的口吻,娇弱可怜:“我没有家了。”

    没有家有什么好可怜的?我生来就没了家,是师父带我到道观修行。我不为所动,驱赶她四次,次次赶跑了又被赖上。

    修道之人往往看重机缘,我以为我道成,师父常我道未成,属于鉴妖师的眼尚未完成看透世事,我心里不服气,冷眼瞧那缕折腾地狼狈暗淡的残魂,听她口口声声嘴甜地喊“姐姐”,心中倏地生出一种明悟:或许这就是我的机缘。

    慢慢的,我竟当起了这残魂的姐姐,日常供着养着,她帮我解闷,我助她壮大魂魄之力,为了方便,我为她起名「宋酒」。

    宋酒是我下山后第一道劫数。

    我们每一天过得都很快活,她时常在虚空中显现白狐的影,哪怕是一道影,我也知道,酒很漂亮。

    意识到我对一只没有实体的狐妖生出恋慕之心,是在酒魂魄陷入沉睡的第一百二十八天。

    她不再同我话,不再逗我笑,不再嘴里喊着「姐姐」其实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欺负我,我很不习惯。

    难受地要死。

    一缕残魂,比凄风寒夜里如豆的灯火还要微弱,我试了很多法子,都救不了她。一度快要陷入疯魔,甚至瞒着师父用以魂养魂的方法试图救回我的酒。收效甚微……

    我日日衰弱下去,精气神损耗严重,变得易怒易躁,师父看在眼里,或许她早就知道酒是我成道前的劫数,并未有任何表态,只是入夜会趁我入睡,渡我修为。

    我不忍师父为我付出良多,偷偷带着酒坛子离开道观。

    后来我从酒口里得知,她需要靠同类的心魂精血才能修补她日

    渐衰弱的魂魄。

    我自以为抓住了希望,欣喜不已,开始了漫长的寻狐路程。

    这一寻,便是十九年。

    十九年光阴弹指一瞬,其中艰辛无法详谈,直到我将酒正式交给阿景,那一刻,我如何都没想到,等待我的会是那样一场重逢。

    酒不是我的酒,在成为酒之前她首先是狐菱。而狐菱又是谁呢?是昔日世间仅存的八尾狐妖,是阿景的……娘亲。

    那年浔阳家家户户庆贺新年,我踏进昼家大门,被那一身喜庆眉目精致的稚童看得心神恍惚。

    她魂魄的气息告诉我,那就是我的酒,可她,她是狐菱。

    她拒绝我抱她。她倒退一步。

    心莫名被灌进一阵凉风,凉得我四肢僵硬。

    我不想在过新年的日子悲哭,转过身去,听到狐菱偷偷地和阿景我这人好奇怪。

    我听阿景喊她「阿娘」,听得心如刀绞,有一瞬间很想问:“我的酒呢?”

    那夜我饮了许多酒,怜舟陪我喝了大半夜,她酒量好,喝到最后双目还勉强保持清明。

    她冲我笑了笑,柔声安慰我:“姑姑,一切才是刚开始呢。人生这么长,你要相信你爱的人。阿娘神志未醒,你莫要错过大好的机会。”

    她身为晚辈,很多话不好多,最后醉意上来,醉得一塌糊涂被匆忙赶来的阿景抱走,我看着寒风之中她意识昏沉地搂着心上人脖颈,看着阿景趁她昏睡亲她微张的娇唇,待要再看时,阿景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

    隐约,带着敌意。

    我明白,她知道我对狐菱的用心了。

    这世上没有哪个做女儿的肯放任旁人对她的生母生出觊觎贪图。

    我隔着风雪敬「他」一杯,他没话,许是看在怜舟的面子,许是看在我终究是救了狐菱一回,他消失在风雪。

    狐菱在此时探出头,稚声稚气:“你为何要哭啊。”

    我下意识抹泪:“谁我哭了?”

    “明明就有。还不承认?”

    我知道不能和她一般计较,心底的委屈却驱使我道出真心话:“那你呢,你明明也是我的酒,为何不承认?”

    她那双漂亮清澈的狐狸眼轻轻转动,眼里光芒暗转,几欲将我魂魄吸引进去,半晌,她「哦」了一声,不确定道:“我好像见过你……”

    我兴奋不已,拉着她和她讲昔日之事。

    我在年少不知情爱的时候遇见重伤不死的她,又在今日重逢幼年的狐菱,记不清究竟了多少。

    狐菱睁着狭长的狐狸眼看我,若有所思:“原来我以前对你这么好啊……”

    我重重点头,又想她待我再好,伤好清醒后到底不是我的人,我不争气地哭出声,她慌得站起身,不知如何安慰我:“你、你别哭啊!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哭?”

    “大人就不能哭了吗?大人才需要哭的好吗?”这一刻我不再是怜舟她们口中需要敬重的宋姑姑,这一刻,我只是宋霁。

    那些痴长的年岁被我一股脑扔进无妄海,仿佛重回十几岁的率性天真。

    我怀着委屈问她:“既然有夫有女,何苦再来招惹我?招惹了我又不想负责,我除了哭还能怎么办?养只猫,猫还知道被我抱,养只狐妖,凭什么我就只有被欺负的份?”

    那夜我真的醉了。醉得不轻……

    最后的最后,狐菱心翼翼跳到我怀里,似乎被我吓到了,似乎我哭得太狼狈了,她支棱着尖尖的狐狸耳朵,尾巴轻甩:“好了,那我、那我给你抱?你再哭,把人招来,吵到阿景景睡觉,她会不开心的。”

    她在这会都还在提醒我她有女儿的事,我气得将脸埋在狐妖脖颈,又羞又气。恨不能咬死她。

    但我再如何,哪能和孩子计较呢?

    醒来,她身子蜷缩着睡在我榻上,和我以前见过的狐影一模一样。我自觉在她面前丢了人,转念一想,以前也没少被她取笑,当即坦然。

    我享受她在我身边的日子。

    但甜蜜的日子总有

    停下来的时候。

    我希望这一天能晚点到来。

    至少,不要让我面对真正的狐菱崩溃到失去所有尊严。

    狐菱闭关修炼统共出关两次,一次是她恢复八尾巅峰的那日。

    见其女姿容美艳举世无双,可知其母何等风华。饶是有所准备,我那次见她,还是被迷乱心神。

    八尾狐妖,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踩在我心弦最脆弱的节点。纤腰玉骨,长裙曳地。眸子轻掀,睥睨傲然,带着不可阻挡的威风霸道。

    她刻意压制修为,不想早早冲击九尾天劫,见了我,她眸光藏匿轻叹:“阿霁……”

    我站在她面前,声线颤抖,缓了许久才道:“嗯……”

    她看我欲哭不哭的模样,笑得清淡:“我来和你讲个故事罢。”

    我坐在山石,听她字字流淌入我心间。

    她很爱阿景的爹爹,那是个俊秀温柔不失担当的美男子,在她遇见他的那个时代,天下十分秀色,昼家嫡子独占八分。才思敏捷,风雅卓绝,不折不扣的痴情种。

    斯人已逝,她的爱忠贞不移,狐菱从来都是厌恶见异思迁的性子。

    “我记得和他的那些时光,也记得和你相伴的时光。我很感谢阿霁,也很喜欢阿霁。和阿霁在一起,我是不一样的我。

    世间每一份真挚的情爱遇到了都要学会享受,若我只是宋酒,我愿意和阿霁做一切亲近的事,给你想要的。但我现在给不起,他还在我心里。”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强求……”

    “阿霁……”她玉指轻挑宋霁下颌,眸光盈盈:“我为你跳一支舞罢,然后转身,你忘了我。”

    那是一枚泛着纯正丹光的丹药。宋霁接了过来,指尖触及她掌心,心跳如鼓。

    “阿霁,你看好了。这支舞,他也没有见过。”

    清风吹拂,曾有清艳狐妖为一人翩然起舞,舞姿妙曼动人,轻纱迭起,腰肢慢转,挥袖间淡淡一瞥,轻易乱了人的心魂。

    宋霁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眼酸得想流泪她都忍下。狐菱之美、狐菱情意之真,教她既难舍,又难忘,由衷地生出满腔敬意、满腔情意。

    一舞桃花开。

    狐菱停下来,目光灼灼:“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支舞,阿霁,忘了我罢。”

    “好……”宋霁晦涩出声:“你再唤我一声「姐姐」可好?”

    狐菱眼神微变,沉默半晌,见风中有桃花飘落,伸手拈花:“姐姐,这朵花送给你。”

    宋霁忍泪笑道:“谢谢酒……”

    她转身走得极快,一瞬消失在长风。

    她人不在,狐菱眼里的笑跟着寸寸泯灭,绝世的容颜有了不可言的黯淡。须臾,她一笑,恢复了狐妖与生俱来的傲然。

    第二次相见,是狐菱冲击天劫的那天。

    宋霁坐在一艘船担心地要死,却不像阿景怜舟一般可以正大光明地替她担忧。她头上戴着船夫的草帽,一身青衣胆战心惊地盯着远处风起云涌的苍穹。

    雷电交织,激开万丈光芒,骇然的深紫色使得白昼变得昏昏。

    狐菱一身白衣飞身迎向雷劫,悍然无畏,风姿凛然。宋霁不止一次为她心折心颤,手下意识抚上用金丝线悬在脖颈的红色丹药。

    她背着某人将忘情的丹药穿成佩戴在身的佩饰,颇有睹物思人的算。

    三个时辰后。

    雷霆止息……

    狐菱得偿所愿,终成九尾天狐。目光横越百里,看到记忆里那张熟悉的脸,她闭了眼,浩然苍茫的气息久久不绝。

    她默不作声看着船上的人抱膝痛哭,昔日种种翻涌在心,狐菱一掌拍在心口,血雾之中尽是过往时光碎片。

    借天道余泽,修身外化身。

    昼景望向凌云九霄,一声高喊:“阿娘!”

    宋霁哭得衣衫湿透,不知哭了多久,再抬头,远处苍穹之上金芒闪烁带着天道无上威势杜绝周遭望来的眼目。

    她再也看不见狐菱,怔怔地在那发呆。

    直到金光褪去,直到夜

    红着眼睛欲划船,不料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呼喊:“阿霁姐姐!等等我!”

    宋霁回眸,傻呆呆地破涕而笑。

    作者有话要:宋玉东墙:指貌美多情的女子。

    这里的「宋玉东墙」也可以代指阿娘,阿娘痴情且浪漫,她给宋霁的,都是从来没给过别人的。

    阿娘是理想化的人物,九尾天狐,不受天地束缚,逍遥自在,寿数不绝。她一生对情对爱,给出了忠贞,也给了宋霁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