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

A+A-

    忆起往昔, 赵氏不免有些恍惚,二十年前,她尚年轻, 是皇后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 一日,主子突然召见了她,封她为骊山行宫的女官,并且交给了她一个奇怪任务。

    在民间找几个身强体健, 并怀有妊娠的妇人, 将她们带到行宫中软禁起来,不许和外人接触。

    那时恰逢太子妃刚传出有喜的消息,她以为皇后是为了给未出世的皇孙选奶妈, 便即刻上任。

    很快一切都布置好了,她传讯给了皇后。

    宫中马上又传出了喜讯,将近四十的皇后也有喜了, 婆媳二人一同怀孕,引为长安笑谈, 皇后高龄怀孕,身体孱弱, 太医建议, 请娘娘去个安静的地方养胎。

    皇后便带了太子妃到骊山养胎。

    等到皇后到了骊山, 在机缘巧合之下她惊奇发现皇后并没有怀孕, 她心中惊骇不已, 却只能将这个秘密深深地瞒在心底。

    与此同时,太子妃腹中的皇孙与偷偷豢养着的孕妇的胎儿慢慢长大, 一日太子妃突然发动了。

    皇后处随即传出来消息,娘娘受到惊吓, 跟着早产了,可那些豢养的孕妇没却有一个发动。

    她又接到一个命令:剖腹取子。

    第一个妇人肚子里的是一个女娃,她在一片血淋淋中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母亲血崩而亡。

    紧接着她又收到消息,太子妃娘娘因难产昏了过去,昏倒之前,她诞下了一个皇孙。

    赵氏成了刽子手,只能用刀子刨开了第二个妇人的肚子,又是个女娃,然后第三个,第四个……

    在一阵阵的血腥气中吗,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男娃,那个男娃的母亲不过才十七八岁,还是少女的模样,临死之际,用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着自己怀中孩子,死不瞑目。

    紧接着,她奉皇后之命,用怀中的男娃趁太子妃产后昏迷之际偷偷调换了皇孙。

    从此之后,皇孙成了皇后的孩子,而那个被换到了太子妃身边的男娃,同他们一起回了宫。

    过了好几个月,她才听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太子妃娘娘新生下来皇孙天生体弱,未满三月便早夭而亡。

    她突然想到,那个过早在母亲腹中出世的皮肤红彤彤皱巴巴的男娃,他在自己怀中的哭声比猫儿叫还要虚弱。

    没有人感到惊奇,因为太子妃所生的皇长孙,也是一个短命之像的病秧子,与之相反,皇后的皇子虽是早产,身体却极为康健。

    她听到偷偷有人议论,皇子克死了皇孙。

    皇孙夭折没过多久,行宫里开始死人,先是那些可怜的生来丧母的女孩子们,慢慢的是那些年纪大的,给孕妇们送过饭的老嬷嬷。

    那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于是她多年的经营终于要派上用场,在一位同乡的帮助下,诈死,出宫……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一边走走停停,多年后,她走到了蜀地,定居在了彭州,因为她在后宫待了多年,通晓礼数,便投身到了一家女学,靠教授女学生为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慢慢的忘却了前尘旧事,想着收养个一子半女,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

    直到有一日,她在彭州的街头看到了一个少年郎,模样生的很英俊,行动举止也是贵气洒脱,与她曾经见过的一个贵人很是相似。

    她悄悄地跟着他,听到他的话用的是长安的口音,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辞了差事,一直等待的那个人的到来。

    她等了整整一年,就在以为那个人不会再出现的时候,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在一个秋日的早叩响了她的家门。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赵氏静静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整个大殿万籁俱寂。

    太子脑中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在赵氏发抖的声音中啪的一下裂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向气定神闲,连眼皮也不翻一下的母亲。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片寂然。

    众人依旧一言不发,终是圣人先开了口:“七郎,你这是要状告自己的母亲?”

    齐晗平静的脸上一片漠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神色自若道:

    “不敢,圣人让臣进入大理寺查案,臣便发现了一桩行宫之中的悬案,细察之下,才发现其中牵连甚多,不敢自己定夺,此事毕竟有涉及到皇室颜面,才斗胆深夜面见圣人与皇后。”

    “你倒是公私分明。”圣人面色沉重,不见喜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夸他。

    此刻殿内没有宫人,两个儿子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圣人自己斟了杯茶,递给皇后:“此事皇后要怎么看?”

    皇后淡淡一笑,接了圣人的茶水,看向齐晗,目光依旧带着温柔的慈意:“仅凭这妇人一面之词,又能明什么,七郎可有证据?”

    齐晗恭敬上前,施礼道:“现在没有证据,此事重大,没有上达天听之前,臣不敢细察,如今听凭做主?”

    圣人眸色渐深,凝视着下方幼子,半晌才道:“你可想好了?你可知,你可知你今日犯了多大的罪,来日里不管查得到还是查不到,你自己……”

    齐晗冷冽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圣人,断他的话,决然道:“臣知道,自臣今晚决定踏入这蓬莱宫起,项上的人头便已经没了,我就没想过自己还能直着走出这蓬莱宫,只是我死,却也要死的明白。”

    没想到会是这种场面,赵氏面色惊恐,皇家的名场面被她看了遍,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她抬头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圣人,暗暗做下一个决定。

    “奴婢愿以死相证!”

    着,她站起身来,后退几步,突然向前狠狠跑去,只听“砰”的一声响。

    齐晗阻拦不及,只看到她的身体缓缓向地上倒去,他走近一看,柱子上血迹斑斑。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向前方,额头凹进去了一块,血肉模糊,汩汩的鲜血顺着脑袋流到地板上,成了一滩。

    齐晗身形一僵,蹙起精致的眉尖,口中吐了一口郁气,他看向众人,轻轻摇了摇头。

    证人以死明志,证据便突然没有那么重要了。

    “够了!”突然间,太子大喝一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发出一声极大的咚声。

    原本淡淡的皇后忽然勃然变色,大声道:“大郎,你这又是做些什么?”

    太子抬头,红彤彤的额间渗出几道鲜红的血丝,他没有理会皇后,只看向齐晗,眼睛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声音中夹杂着哀痛:“你早就知道了?”

    齐晗愣了愣神,面不改色,居高临下看向他,微微点头。

    太子痛苦地闭上眼睛,苦涩道:“是我看了你,你想要什么?”

    殿中灯火忽明忽暗,映在他的脸上,看着这张与自己肖似的脸,齐晗低了声音,语气中染上几分悲怆:“我知道在我死后,此事会就此烂在蓬莱宫,烦请您帮那些无辜因我而死之人立一座坟,四时祭拜。”

    太子睁开眼睛,看向圣人,苍白的脸慢慢变得扭曲,他嘶哑着嗓子:“阿爹,此事为我所为,是我恳求阿娘,阿娘不得已才……”

    “你?”圣人惊了一声,眉宇微皱,“你为什么?”

    皇后迅速自座椅上站了起来,轻喝一声,制止住太子:“大郎,你可知你在什么?”

    太子强笑,露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他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是儿不孝,当年阿铭自出生之时便遭人暗害,赵王等诸王都未离京,虎视眈眈……”

    他话没有完,圣人断了他:“恐怕不止诸王,你心中也在防着朕,你虽然嘴上没有,可心底却把朕当成暗害阿铭的凶手?”

    太子微怔,当年他娶了太子妃,很快又有了皇长孙,有了继承人之后,朝野之上实力大增,重臣们皆引为主,纷纷奏请圣人让诸王就蕃。

    他得意不已,逐渐忘形,直到一日尚在襁褓之中的的嫡长子被人暗害,才如当头一喝,他一直以为此事是诸王所作,直到后面慢慢学到了帝王之道。

    朝堂之上最讲究制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便是帝王心术。

    明白的圣人的心思之后,他选择了蛰伏,随着“次子”的早夭,圣人终于让诸王就藩,他赢了。

    他绝望俯首在地,努力咽下心中的不甘,自己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如今东窗事发,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儿不敢!”

    圣人冷哼一声,浑浊的眼睛中的目光却锐利不已:“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现在还有什么想的?”

    “陛下!”皇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拽住圣人的袍角,悲戚哭道:“您饶他这一次吧,是臣妾教子不严,臣妾愿待他领罪,只求您饶他这一次。”

    “阿娘。”太子抬起头来,看到为自己痛哭的母亲,神色微微动容,苍白的面庞落下两行清泪,他转向圣人:

    “是儿不孝,只是此事不关阿娘的事,儿甘愿领罪,只求不让连累母亲。”

    大殿之中女子的哭声越发凄厉,齐晗笔直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切,将目光投向血泊中的赵氏,眼神一暗。

    圣人长叹一声,抬起手扶起皇后:“你放心,这是你我最心爱的儿子,他不会有事。”

    得到了这句保证,皇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叩下一个头:“多谢陛下。”

    她破涕为笑,转头看向太子,谴责道:“你过去左了性子,你父亲不予计较,父母慈恩,莫要相望。”

    太子不见喜色,惶惶看向齐晗,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又停在了半空中。

    “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恨我也是应该。”

    齐晗抬眸,精致桃花目上翻红的眼尾斜睨他一眼,眼神中露出一丝疯狂的神色,讥诮道:“我为什么要恨您,无论是生恩还是养恩,您都给了我。”

    太子喉间一哽,顿了顿,“这些年来,其实我都知道,太子妃如何对你我其实都看在眼中,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呵,保护我?”昏暗的烛光下,齐晗眉目阴鸷,瞳孔中映上了地上血泊中睁着眼睛不甘心的尸首,在太子不可置信的惊疑中弯了唇角,发出一声森然的冷笑:

    “左右我也活不成了,等我死了,麻烦太子不要把葬在长安,免得多年之后,地狱再见时,还要纠结该唤您一声兄长或是——”

    太子愕然的睁大眼睛,后背立时冷汗涔涔,在猜到他要什么之后下意识飞速地伸出手向他的嘴捂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这惊心动魄之际,一阵巨大的劈里啪啦瓷器摔碎的巨大声响传入殿中,他看到齐晗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被巨大声响掩盖了下去。

    太子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瞬间松弛下来,放松下才发现腿上脱了力,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殿外开始传来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慢慢变大,由远及近,带着嗡嗡的交谈声。

    皇后镇定了神色,麻利的越过二人走到门前,高声问道:“出了何事?”

    未几,殿外传来一道带着惺忪睡意的年轻少女的声音,声音带着些娇憨沙哑,仿佛才刚在睡梦中惊醒。

    “回娘娘,下官夜里在暖阁里看账本,瞌睡虫发作便睡了过去,方才被老鼠声吓醒,一时昏了头,随手抱起了那个玉釉美人大肚瓶砸了过去,特来领罚。”

    听到这个声音,齐晗疯狂的神色怔忡住了,渐渐恢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