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山月的嗓音轻柔, 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他一脸惭愧，看起来真的在忏悔自己的行为，并且为慕枝开解。

    “师兄, 若是因为我让慕枝误会了，我真的是万死不辞……”着, 陆山月悄悄看了一眼。

    崖边冷风肆虐。

    顾陵云的身影笔直，不知为何，竟隐隐地显现出了一股落寞之色。

    陆山月有些不解，转开目光, 就注意到了悬崖边上的一片焦黑上。

    长明峰什么时候着火了……

    思绪一转而过, 陆山月并没有想太多，故意假惺惺地开口道：“师兄，慕枝在何处？我心头不安, 想亲自向他去道歉。”

    这么多年下来, 陆山月早就摸清了顾陵云的性格。

    顾陵云生性淡漠，许是端居云巅太久了，从来不会低头去看, 也从不注重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他过于理智冷静, 只要权衡利弊之后，总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陆山月笃定, 在过这一番话后, 顾陵云必定会去取来他想要的内丹。

    只是，陆山月计划得很好, 但现实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顾陵云终于有了反应，他侧过头, 眼白染上了一片赤红, 哑着声音：“他, 没有不同意。”

    陆山月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顾陵云手中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枚内丹。

    内丹呈现出金红的色泽，表面流光萦绕，好似凤凰振翅飞起，隐隐还能听见一声清亮的啼鸣。

    这是慕枝的内丹。

    有了这枚内丹，就可以涅槃重塑身躯了。

    陆山月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面露欣喜之色，脱口而出：“那师兄还不将内丹给我用来治病？”

    顾陵云没有话，目光冷凌凌地注视着陆山月。

    陆山月被看得后背发凉，他这才响起刚才的反应与自己平日里的形象不符，于是收敛了一些，温声道：“那我还真的得好好谢谢慕枝，也不知慕枝身在何处？”

    他心中自有算。

    对于妖族来，内丹何其的重要，如今慕枝被挖了内丹，必定心灰意冷。到时，他再前去上两句是似而非的话，足以让两人之间生出嫌隙。

    就算日后伤势愈合，也无法再恢复如初了。

    陆山月正想着该什么样的话才能让慕枝彻底崩溃的时候，周身突地一凉，一道凌冽的寒霜扑面而来。

    陆山月还未做出应对，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地拉扯至了半空中。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师兄……！”

    顾陵云冷声道：“你这么想见他，那就去见罢——”

    陆山月的脖颈一紧，感受到了一股火辣辣的痛意。在生死面前，他不复往日的温和轻柔，脸庞扭曲了起来：“师兄，不、不要……”

    顾陵云像是未曾听见一般，只低着头，看着躺在掌心里的内丹。

    陆山月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可奈何双方的实力悬殊，不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兄怎么会变成如此的模样？

    许是在生死危机之时，陆山月灵光一闪，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为什么慕枝不见了？

    为什么顾陵云着让他去见慕枝，却要取了他的性命？

    如此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慕枝死了。

    陆山月先是惊讶，随后涌上来的就是恐慌。

    陆山月是厌恶慕枝、想取了慕枝的性命不假，可不代表着他想要给慕枝陪葬。

    看顾陵云这副神情，不定期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陆山月艰难地开口：“师兄……你冲我撒什么气？又不是我害得慕枝，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得可是大实话。

    陆山月都是在暗中针对慕枝，在明面上，他可一向保持着温柔亲和的模样，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此话一出，顾陵云的动作一滞，寒风退潮而去。

    陆山月失去了支撑，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他苍白着脸，捂住了咽喉咳嗽了起来。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敢再提内丹之事，只闭口不言，免得再刺激到顾陵云。

    顾陵云缓缓地垂下了手臂。

    在阖上眼皮后，昔日的种种画面都涌上了心头。

    高处不胜寒。

    长明峰一向是冰冷孤寂的，自从慕枝来了，方才多了一些欢声笑语。

    慕枝总是欢快的。

    他天真无知，无忧无虑，脸上带着灿烂明媚的笑意，好像永远不会感觉到悲伤。

    他总是睁着一双明亮滚圆的眼睛，清脆地喊上一声：“仙尊。”

    一声“仙尊”回荡在耳边。

    顾陵云的心口泛起了木然的痛楚。

    其实慕枝所受的委屈，顾陵云并不是不知道，但他总觉得没有关系，委屈只是一时的，等日后他们结为了道侣就没事了。

    可是没有日后了。就算长明仙尊神通广大，也无法逆转时光，抹去那些痛苦的痕迹。

    顾陵云睁开了眼睛，一字一句地：“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

    他不该对慕枝受到的委屈熟视无睹，更不该亲手将这痛苦加诸于慕枝身上。

    顾陵云周身灵气激荡，双目赤红如血。

    只是知道了又如何？

    往事不可流转，早已成为了定局。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顾陵云的身形一晃，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陆山月惊声：“师兄！”

    顾陵云望着手中的内丹，目光暗了下来，自语道：“慕枝不会走的。”

    不管什么时候回来，他总能看见慕枝温顺地趴在窗前，等待着他归来。这么乖巧的慕枝，又怎么可能用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

    顾陵云的神情恍惚：“慕枝会回来的……”

    一阵冷风吹过，长明峰上，再也不见顾陵云的身影。

    陆山月还未来得及去找人，就感觉到手边的石子不停地震动。

    地震了吗？

    陆山月连忙御空而起，在远处遥遥望着长明峰。

    不过须臾，天地变幻。

    一道磅礴浩荡的剑气从山空直直落下，生生插-入长明峰中，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山石簌簌落下，如雨点般滚落在地。

    剑气荡漾在山周，周围之人只能看见鹅毛大雪飘落，不一会儿就将整座山峰化作了一片冰天雪地。

    这一日。

    长明峰封山。

    在冰冰雪覆盖之下，长明峰的时间凝固在了这一刻。长明仙尊枯守梧桐树下，仿佛在等待着谁归来。

    -

    转眼间，匆匆百年。

    在这百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

    譬如妖族凤凰现世、长明仙尊闭关，再譬如各个宗门的年轻英才层出不穷，各种神鬼莫测的故事流传……

    对于凡人而言，百年时间足以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变成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可对于修士而言，百年时间，不过弹指之间。

    慕枝这一觉睡了许久，等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梧桐乡的鸟雀们已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出生与死亡。

    他怔怔地靠在鸟巢边上，还有些混沌。

    这时，一只通体雪白的雀振翅落在了树枝上，歪着头，用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注视着慕枝。

    上下看了一遍后，它拍拍翅膀起来了。

    没过多久，白雀又带着一群鸟儿回来了。

    它们一个个都叼着新鲜饱满的果子，放在了慕枝的身边，然后围成一圈，仰着脖子啾啾唱歌。

    慕枝侧过了头，眼中的冷漠微微淡去，伸手捡起了一枚红艳艳的果子，咬在了唇齿间。

    是甜的。

    这一点甜意似乎唤醒了慕枝的身体，他的眼睛一点点的亮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果渍。

    “谢谢。”慕枝轻轻抚摸过了白雀的脑袋。

    白雀像是被鼓舞了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了胸脯，拍拍翅膀，在对其他雀儿炫耀。

    其他雀儿也不服气了，纷纷四散而去。

    慕枝刚开始还以为它们是被气走了，可等了一会儿发现不是，那些雀儿全部都去摘果实了。

    红艳艳的果实就像是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差点就将慕枝淹没了。

    慕枝怔了一下，失笑：“够了，不用这么多……”

    在劝下，鸟儿才停下动作。不过它们一个个排好队，仰着头看慕枝，似乎是在等待着抚摸。

    慕枝没有办法，只能一个个揉了过去。

    不过还好，鸟儿的羽毛蓬松柔软，摸起来的手感并不算差。

    就在最后一只鸟儿抖索着羽毛离开的时候，下方传来了一道声响：“慕枝，你终于醒来了。”

    慕枝转过头，看见妖王正站在树下。

    他听出了言外之意，迟疑道：“我睡了很久吗？”

    比起上次见面，妖王看起来多了一些沧桑的痕迹，听到这个问题，他笑着：“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慕枝愣了一下。

    一百年啊。

    慕枝对岁月并没有明显的概念，对于他来，最漫长的时间就是在长明峰上等待春天。

    一百年的时间，代表着已经过去了一百个春天。

    慕枝微微失神：“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对于他来不过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妖王的目光复杂：“你还记得吗？”

    慕枝：“记得什么？”

    妖王：“你睡着以前发生的一切……”他顿了顿，“比如，长明峰，还有长明仙尊。”

    慕枝笑了笑：“当然记得。”

    不过这一切对于他来，就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不管再看多少次，都无法惊起一丝波澜。

    妖王有些关切，但看慕枝的情绪还好，又放下了心来。他又想起了别的事情，问：“你的身体还好吗？”

    慕枝抬手，轻轻拂过脸颊，轻声道：“还好。”

    他之所以昏睡百年，是因为神魂受损，妖力源源不断地流逝，只能靠着沉睡修复。

    如今过了这么久，早就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了。不过若是仔细查看，还是能在神魂上找到一丝裂缝，不能恢复如初了。

    妖王看出了慕枝的异样，开口道：“过段时日，附近有秘境开启，其中有修复神魂的灵药，我替你前去取药。”

    “不用了。”慕枝摇头。

    妖族的领地性极强，一直生活在梧桐乡中，而妖王更是身负镇守梧桐乡的职责，更不可能轻易离开。

    不过，慕枝的神魂确实是一个问题，他思索片刻：“还是我自己走一趟吧。”

    妖王并不太愿意。

    慕枝轻笑了一声：“放心，我已不是以前的慕枝了。”

    妖族得天独厚，不用像人族一般刻苦修炼，只要伴随岁月流逝，修为自然而然会提升。

    慕枝睡了百年，不再是那个炼气期的可怜鸟了。

    可妖王还是不放心：“你一人前去吗？总得有人照顾你。”

    不管慕枝的身份如何，在妖王的心中，依旧是稚嫩的、蹒跚学步的鸟儿。

    怎么不让人担忧？

    慕枝还未开口，落在一旁的白雀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啾啾！”可能是太着急了，它甚至憋出了人话，“我陪凤凰去！我照顾凤凰！”

    慕枝转过头。

    白雀着急地跳来跳去，十分可爱。

    慕枝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让它陪我去吧。”

    妖王见慕枝去意已决，也不好多什么，应了下来。他注视着慕枝，心翼翼地问：“你修了无情道？”

    慕枝轻轻“嗯”了一声。

    妖王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看慕枝的模样，眉目灵巧，还是一如过去，与传闻中的冷漠无情不同，根本不像是修了无情道之人。

    莫非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

    慕枝看出了妖王心中所担心的，解释道：“我并非真正绝情绝欲，只是……”他望向了湛蓝的天际，心中开阔，眉目浅淡，“不想去爱了。”

    -

    过了百年，慕枝再一次离开了梧桐乡。

    上次他满心欢喜，带着未来的期许与对仙尊的爱慕，兴奋而快乐；而这一次，他的心境完全不同，平静且淡漠，好似再也没什么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慕枝回过头，漫山遍野的梧桐树渐渐远去。

    白雀张开翅膀，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在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化作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古灵精怪，对着慕枝挤眉弄眼：“凤凰，走啦！”

    慕枝不慌不忙：“我有名字，不必唤我凤凰。”

    白雀：“名字？”

    慕枝：“我名慕枝。”

    白雀将这两个字念叨了一遍，对于鸟来，这两个字过于拗口，于是他自作主张地换了个称呼：“枝枝！”

    “枝枝枝枝！”

    白雀活泼好动，将慕枝的名字回来地呼唤，用各种音调，好似在唱歌一般。

    慕枝倒也不讨厌，就随他去了。

    伴随着一声声的“枝枝”，两人逐渐离开了凤凰乡，来到了千里之外地喧闹人间。

    街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许是秘境即将在此开启，来自东南西北的修士都聚集在了这一座城之中。

    “听，这次秘境来了不少的大人物！”

    “我也听了，不最近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就连长明峰都派出了弟子。”

    “这秘境中到底有什么，竟让这么多修士千里迢迢地赶来？”

    “据，里面有一株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啧啧，这么玄乎……”

    白雀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兴奋地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还好他身姿轻盈，不然的话，早就被人流夹杂着不见身影了。

    慕枝提醒了一句：“白雀，回来。”

    白雀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慕枝的身边，他满脸亢奋：“枝枝枝枝，这里好热闹！”

    慕枝倒是淡淡的，只是应和了一声：“是啊，好热闹。”

    白雀指手画脚：“你看，他们这里来了很多的人，还有……”他回忆了片刻，只记得一个门派名，“有长明峰的人！”

    白雀凑了过去：“枝枝，你不好奇吗？”

    慕枝走了过去，扔下了一句：“不好奇。”

    白雀揉了揉脸颊：“好吧……”

    他跟上了慕枝，安静了下来。

    还未走出这一条热闹的街道，天空突地暗了下来，随后传来了一声悠长的低鸣，使得所有人都仰起头看去。

    只见在城镇上空，出现了一艘缓缓行驶的飞舟。

    “咯噔”一声。

    飞舟如同黑云压顶，朝着城落了下来。

    随着飞舟靠近，可以看见甲板上旌旗猎猎。

    “是长明峰！”不知是谁，发出了这么一声惊呼。

    白雀也跟着一起凑热闹：“枝枝，是长明峰！”

    慕枝连看都未看一眼：“走了。”

    白雀：“哦、哦……”

    -

    飞舟之上。

    陆山月站在甲板上，披着柔软的孔雀翎大衣，望着下方的盛景，轻轻咳嗽了起来。

    过了片刻，他唤来了一个弟子，温声道：“去禀告师兄一声，秘境已经到了。”

    *

    作者有话要：

    11.2日上夹子，当天更新放在晚上23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