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们有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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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一紧皱起眉,显然不赞同,他完全没想到季玺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么残酷的话。

    “你想过沈老吗……如果沈悦冰死了,他要怎么办。”

    “你觉得他不知道吗。”季玺慢慢地,“家里的冰箱里放着一具被切碎的死人,自己的女儿在深夜沿着地板爬行,发出怪异的声响,他跟沈悦冰住了这么久,真的一点都没听见吗?我不相信。他明明就是在纵容自己的女儿吃人,他并不无辜,他也是帮凶。”

    “这也只是你的推测。”炎一冷声,“不管他们做过什么,至少他们的确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收留了我们,光凭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不会对他们动手。”

    “好吧,也对。”季玺摊了摊手,他心底觉得这种法实在荒谬至极——

    可笑,难道畸变人也有好坏之分吗,但他懒得跟炎一在这种地方吵。

    傍晚时分,一行人提着丰收的蔬菜回到家里。

    今天的晚餐是番茄土豆、炒玉米粒、白灼生菜、野鸡炖蘑菇。今天运气很好,炎三在下山之前逮到了两只野鸡,这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夜晚,在确认已经沈老入睡后,炎一和茅黑他们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

    最后,大伙仍然决定,静观其变。

    日子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三天。

    相比其他人,因为先前经历的缘故,季玺对畸变人的应激反应是最强烈的,但他竟然也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慢慢适应了,这多半归功于炎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堪称一个非常称职的保镖,这让他觉得没那么不踏实了,于是他也的确向炎一妥协了。

    这天早上起来,季玺如往常一样洗漱完下楼吃饭,沈悦冰也如往常一样热情地替大家盛粥布菜,从这一点来看,她不得不是个十分称职的女主人。

    即使在物资如此匮乏的末世,她也没有对他们这么一群寄人篱下的陌生人表现出任何一丝吝啬或是敌意,善良得让人甚至感到不太真实。

    这实在很奇怪。季玺想,即使是个别有意图的畸变人,她这么做也太过了。

    接着,就是那么一个惊鸿一瞥的瞬间,他扫到了沈悦冰脸侧的碎发在她转身的时候幅度扬起,头发底下露出一个极其细的伤口。

    就是那么一眼,季玺完全怔住了。

    他看得很清楚,那个伤口虽然非常,到非常容易忽视,但它周围产生了一圈灰败的死皮,中间有一点点黑色的血迹。

    那是一个由畸变人留下的,会发生病毒感染作用的伤口。

    教科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普通人如果身上有这种样子的伤口,48时内一定会发生畸变,必须要高度警惕。

    但她明明应该早已是个畸变人……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伤口?

    再仔细看,今天沈悦冰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加苍白一些,泛着一点隐隐的青,但她本来皮肤就白,这一点微的变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大家只会觉得她是昨天没睡好,所以看起来有些憔悴。

    接下来,季玺做了一个自己也没想到的举动,这完全是出于他的下意识,季玺拦下沈悦冰:“沈姐。”他,“你这里……”用手指了一下对方颌骨的位置,“怎么受伤了?”

    “啊?”沈悦冰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真摸到了一条细的裂痕,她对着厨房的镜子照了照,却忽得脸色变得极其灰败,脱力般砰地滑倒在地上,浑身像是发癫一样不停地颤抖。

    季玺很难形容她那一瞬间的表情,那种样子就好像,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眼神绝望至极。

    “完了……完了……全完了……”她的喉咙像含了什么东西,声带疯狂地抖动着,却连一句话都不完整,“我……我还是……还是……”

    “怎么了?!”这一声动静太大,其他人都急急忙忙地赶来,包括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沈老。

    “冰啊,你……这是怎么了?”沈老抖着嗓子上前,想把女儿扶起来。

    “爸……”沈悦冰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在看到沈老的一瞬间,这个从来都笑得优雅开朗的女人却顿时涌出了两行清泪,“……我……我……对不起……”

    沈老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凄厉地大喊了一声“苍天啊!”随即也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季玺听到沈老那句话完整的是:“苍天啊,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众人都呆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但那种悲戚到极点的气息却蔓延到了每个人身上,季玺见炎一垂下的手紧紧握住,又无力地松开。

    他们都束手无策,也无能为力。

    过了良久,沈悦冰和沈老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沈悦冰哭得两眼红肿通红,但这时候谁都能看出来她不对劲了。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肉眼可见的青灰色,皮下的血管更加明显,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样,那里面流动的血液是一种非常暗的红色,让她原本姣好的脸蛋呈现出一种半青不紫的渗人模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非常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被畸变病毒感染了,且马上就要死了。

    在她心跳停止的那一刻,畸变病毒将会占领全身,蚕食掉大脑,让她变成只会攻击和噬咬的可怖怪物。

    这个由活人渐渐畸变的过程太过残忍,几乎到了即使是看一眼都会令人难受到呼吸困难的地步。

    季玺心脏骤缩,他用力地闭了闭眼。

    “……你之前,并没有被感染?”季玺艰难地开口。

    “没有……”沈悦冰跪坐在地上,她回答时却恍然意识到了季玺的意思,“你们……都发现了?我以为……”

    季玺深吸了一口气:“我听到了楼上的声音,还发现了你放在冰箱里的人肉。”

    “我以为……你早就是畸变人了。”

    沈悦冰笑了,她笑得极其难看,语气苦涩:“如果是这样……”她抖着嗓子哀叹,“那倒好了啊……”

    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肌肉关节已经开始僵硬尸变,走路的姿势仿佛一个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楼,一直爬到三楼,这个过程她已经非常费劲了,她灰白的皮肤满是汗水,血管的颜色更加深了。

    她开卧室的门,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沈悦冰的卧室。

    她的卧室摆设很朴素,一张双人床,窗前是一个枫木粉漆的梳妆台,床头摆着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

    沈悦冰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卧室里面的一扇门。

    季玺意识到,那间正被开的房间正对着他们楼下的卧室。

    在门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间房间被布置成儿童房,嫩黄色的漆,彩色的泡沫隔音地板,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偶,全部被挠的破烂不堪。

    但那张装饰得童真可爱的儿童床上,却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孩童——

    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畸变人。

    “它”原本正睡着,听到开门声,瞬间挣扎起来,“它”的爪子挥舞着,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嚎叫,但“它”的嘴被用棉花塞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悦冰惨笑了一下:“这是我儿子。”

    众人震惊地不出话来。

    季玺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眼前的情景:“所以……晚上走来走去的,是他?”

    沈悦冰青白着脸点点头:“他最近太狂躁了,如果晚上不把他放出来,白天会被你们发现。”

    沈老一开始就强调家里只有他和沈悦冰两个人,他们便被先入为主地带进了一个思维误区。季玺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完全想岔了,他对那种还能保持神智的畸变人执念太深了,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我丈夫在他刚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直接被咬断了脖子。”沈悦冰断断续续地,她好像在交代遗言,又好像只是在把这话给自己听,“我真的……活得太难了,我一个人带着他,好不容易他长大到快要上学了,我只是……带他出来玩……就被畸变人咬了。”

    “他就在我面前,在我这个亲妈面前,生生被那个畸变人抓了一下……我……我能怎么办……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我哪能舍得下他啊……!”

    “我们全家只剩下早就退休的我爸和我,我当时刚被学校辞退,正好带着他出来过,我一直不相信,这病没法治……”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总有一天……”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与绑在床上她已经彻底畸变的孩子如出一辙,“总有一天……他会治好的……我儿子还会回来……”

    季玺闭上眼,他已经明白了整个故事的全貌。

    沈悦冰舍不得被病毒感染的孩子,执意要带着他住在野外,用喂食人肉的方式饲养已经完全变成畸变人的儿子,但也许是在接触孩子的时候不当心,昨天晚上她被自己的孩子抓伤了脸,也发生了感染。

    她还没等到畸变病毒能够被治愈的那一天,自己却要率先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但还是要谢谢你。”沈悦冰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她青紫色的脸十分狰狞,那完全是一具尸体才有的脸,留给她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使早就知道了,你却选择不,还和往常一样对待我们父女俩。真的……谢谢……”

    季玺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我,是炎一。是他……”

    “……是他……无论如何不会伤害你们。”

    沈语冰的目光转向始终沉默地站在季玺身后的炎一,眼神弥漫上哀伤,还有季玺看不分明的复杂情绪。

    她注视着炎一良久,她好像还在努力地保持神志,又好像只是在胡言乱语,出的句子颠三倒四,“如果我不是……如果我……我们……我们有没有可能……”

    “我真的很抱歉。”炎一只了这么几个字,他的表情凝重而肃穆,“对您和您家庭的遭遇,深感抱歉。”

    沈悦冰张了张嘴:“我其实……”

    “抱歉。”炎一又了一遍,依旧是这两个字。

    沈悦冰惨然地笑了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语气带着一点心酸,一点释然:“炎一……你这个人……怎么到了最后也不肯几句好话……”

    “我爸……”她又,用几乎恳求的语气,“他腿脚不好,我不在了,你们能不能……”

    老人正扶着她,却伸出干瘪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了,闺女。”沈老低垂着眼,“爸不会走的,爸陪你到最后,死也跟你,跟娃,跟这个家葬在一块儿。”

    迟淼瞪大眼,来不及阻止:“沈爷爷你——”

    “你们都是好人。”沈老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安详的味道,他的手在沾上含有畸变病毒的腐蚀性唾液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灰、坏死。

    “趁现在,快走吧。祝你们往后,都能平安顺遂。”他慈眉善目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反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呈现出一种超脱世俗的平静和淡然。

    炎一看见那只皱巴巴的手上,戴着一个雕刻着雄鹰图案的扳指。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思绪——

    那是基地军方的标志。

    “你认识吴千枢么?”他飞快地问了一句,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老人愣了一下,回答:“认识。我跟他以前曾经是同僚。”

    季玺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冲到了头顶。

    “你知道怎么能联系他么?”炎一争分夺秒地问,“我们找他有急事。”

    沈老身上的青紫色和沈悦冰一样,几乎已经马上蔓延到全身。

    “当年我离开之前,他还是基地统战部队装备部的副长,如果你们要找他……”老人费劲地咳了两声,几乎要把整个心肺都咳出来,他困难地挤出几个字,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可以通过武工厂……”

    “谢谢。”

    炎一真心诚意地道谢,然后拉起季玺,下楼,快马加鞭离开沈家的房子。

    他们在山间狂奔,直到那栋红白相间的屋彻底淡出视线之外。

    在飞速倒退的视野之中,季玺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裂开,流出酸涩的液体。

    他们不忍心杀即将变异的沈老和沈悦冰,但为了自身安全,必须赶紧离开。

    就让他们一家,作为畸变人,好好地生活在这所寄托了他们渺希望和温情的房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