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最后一次
一种极度冰寒的感觉席卷全身。
季玺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向下坠去,就像从前他从几千米的高塔下直线坠落。
季玺站在原地。
那一刻,他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害怕、愤怒、仇恨……
任何情绪都随之消散在寂寥的夜空中。
他已经不期望自己的生命以一个体面的方式终结。
仅剩的概念里,只有攻击和杀戮。
红色,无边的红色。
季玺手枪里的子弹很快就完了,他面无表情地换好新的弹匣,对着周围庞大的怪物不停扫射。
那带着无辜之人鲜血的利爪、那伸出獠牙的巨口、那饥渴恶心的目光。
都该死。
他手上的皮肤化为银刃,穿进最近的那只怪物的咽喉里。
“噗——”
怪物腐臭的血肉一瞬间爆炸碎裂开来,在这个苍白纤细的少年身上,化为一朵猩红的玫瑰。
炮轰持续了不知多久。
等到所有怪物都变为满地的肉块,季玺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
银色的光芒褪去,他身上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被利爪划出的伤口,留下一道道难看的痕迹,深紫色的血液流出,周围的皮肤泛起毫无光泽的青灰色。
但他并没有感到疼痛,仿佛所有神经都彻底麻木了。
“呵。”他端详着自己千疮百孔的上身,竟然笑出了声音。
回过头,炎一如一座雕像屹立在他身后,男人的脸在月色下落下浓重的阴影,依旧英俊极了。
装甲车静静地停在后方,它没有开走,在最混乱的时刻,里面的人将所有弹药倾囊用出,那一柄炮台还冒着滚滚白烟。
驾驶室的韩铭犹豫地开车门。
“那个……”
他用异常艰涩而困难的声音。
“您先上车吧。”
“那位陆先生……他……已经……”
炎一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被感染了。”男人如银河般的眼眸中流淌着平静的微光,暗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林间。
“你们走吧,心开车。”
季玺遥遥注视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最终,装甲车缓缓启动,隐没在视线的尽头。
在发动机的轰鸣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屹立在尸堆与鲜血中的两人,他们扑向彼此,亲吻在一起。
他们像野兽一样啃咬着对方,口腔和唇舌间血肉模糊,微咸浓郁的腥味通过唾液传递给对方,用尽最大的力气,不顾疼痛和伤口,就好像他们此刻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两只畸变人了。
责任、真相、伦理道德,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们只是两个赤裸而濒死的个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牢牢地相拥在一起,也许就能湮灭成浩瀚宇宙中两颗交融的粒子。
他们在附近找了个山洞安顿下。
季玺知道,这就是他们这辈子所能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自己慢点感染,这样,他们或许还能互相依偎着,在属于人类的意志彻底消亡之前,看一场美丽的日出。
他不奢求更多的幸运了。
炎一的手很冷,如同一块坚冰,是那种异常的,几乎完全没有温度的冷,季玺握着他的,他们蜷缩在石块缝隙间,几块木柴燃起微弱闪烁的火光,噼里啪啦地响着,柴堆里时不时窜出几颗火星。
装甲车临走之前给他们留下的一些物资,包括饮用水和干粮,老陈趴在车窗前,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这个世道,能如此,已算是对同伴最大的尊重了。
季玺知道炎一从不后悔救了老陈。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在最后一刻,季玺升不起怨恨,满腔复杂的情绪便只是剩下释然和惋惜。
他并不是在惋惜自己的生命。
他只为这个着“是人都会怕死,我当然也会”的男人感到心如刀绞的疼痛和可惜。
“炎一。”他轻轻地,“陪我聊会儿天吧。”
“嗯。”隐没在黑暗中的男人应了一声,“聊什么?”
“你现在是什么感受?”季玺问,“人类被畸变病毒感染后会像感冒一样头疼发烧吗?”
“不知道。”他,“你呢?”
“我觉得有点儿冷。”季玺道,“是因为要死了吗?”
“是因为晚上山里降温了。”炎一好笑地,“以及我们的柴火也不太够。”
“噢。”季玺讪讪地道,“那只能先忍一忍了吧。”
他一边着,一边下意识地往炎一的怀里钻,跟以前一样。
男人的胸膛不再向过去那么炽热了,季玺却仍旧能感受到微微的暖意,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
炎一的呼吸擦过他的脸,顺其自然地将团成一团的季玺整个笼罩住。
男人的呼吸频率很平稳,胸口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季玺被他带动着,呼吸同频。
“害怕么?”炎一突然问,声音低沉。
“还好。”季玺,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微末的得意表情,像一个恶作剧得了逞的孩子,“其实我很喜欢这个结局。”
他:“我以为你会指责我,骂我。但就算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
他们能一起死去,让终结本身也变得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炎一点了点他的鼻子:“懒得你了。是因为没有人给你做饭,洗衣服了吧?”
季玺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但做畸变人实在太丑了。”季玺,“这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
炎一亲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傻子,你会是最好看的那个畸变人的。”
“你这样我好像也没觉得有多么开心。”季玺嘟嘟囔囔地,他别扭地转过身,抚摸着男人菱角分明的鼻梁和下巴,“希望我做畸变人的时候也能有一个很帅的保镖陪着我。”
“到时候军方的人出来,遇上我们,兴许还会惊叹一下,想这两个畸变人怎么这么奇怪,像两个晃晃悠悠的傻子,还非得一起行动。”
他甚至已经兴致勃勃地幻想起来了。
炎一失笑:“听起来很有趣。”
蓦地,在季玺口中,死亡便成了一件不值得在意的事,也许他们只是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过另一种生活。
当那把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后,心境反而和原先患得患失的时候不同了。
“但我应该不记得了你了吧。”季玺又问,“畸变人在找不到食物,在森林里无所事事流浪的时候,还会偶尔想起生前的事情吗?它们也会觉得无聊吗?”
“应该不会吧。”炎一,“它们是另一种东西了。”
“好吧。”季玺道,“那或许也蛮轻松的,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但是麻烦的是会一直饿肚子。”
“嗯。”炎一摸了摸他的头,“如果你先变成畸变人,可以把我吃掉,应该就不会饿了。”
“那可不行。”季玺立刻拒绝,佯作恼怒道,“怎么能吃自己的保镖呢?”
炎一轻轻地笑了笑,低下头,压低了声音。
“……那保镖要吃你。”
罢,他轻柔地吻上了季玺的唇瓣。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呼吸不稳。
“要。”季玺用蛮横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你。”
炎一只是顿了一下,下一秒就把他按在地上,凶狠地吻住了。
嶙峋粗粝的石头膈得季玺有些不舒服,他两手挥舞着挣动了几下。
炎一托着他,半靠半坐在石头后面,让季玺将身上所有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少爷,这样行了么?”
最后季玺实在太累了,完全软倒在炎一身上。
“别走了。”季玺颤着嗓音,双臂虚虚地环绕着炎一颈间,“就这样吧。”
炎一的带着薄茧的手掌顺着脊椎骨抚摸着他汗湿的后背。
“多久了?”他如梦初醒般地,“好像要天亮了。”
“真的吗?”季玺勉力地睁开眼,猫一样不痛不痒地挠了挠他,“那我要看日出,你抱我出去。”
炎一依言心地搂住他,变扭地弓着腰,将人抱到洞口。
夜幕深深,遥远的天际呈现出一种天鹅绒般优美而柔软的深蓝色。
“像你眼睛的颜色。”炎一轻声地。
季玺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我父母都是黑眼睛。”他懒洋洋地,“以前他们总以为我是血统不纯,或者是我母亲跟其他人私通。你知道的,在我家那种门庭森严的地方,婚姻是很严肃的家族契约,非婚生子就好像你倾家荡产,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样东西,但是居然买回了一个赝品。那卖家是会被死,或者关进去坐牢的。”季玺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后来他们查了好几次,确认我的确是我父母的亲生孩子,只好以基因突变来解释了。”
炎一默然了片刻,:“那也许是上天给你的礼物。”
“它太喜欢你了,所以执意给了你一双世间任何名贵宝石都无法匹敌的眼睛。”
季玺弯起眼角,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我喜欢这个法。”
炎一也笑了笑。
“你还没跟我过你的父母呢。”季玺道,“他们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其实我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很的时候,我们应该是过过一段幸福的日子的。”他淡淡地,“他们只是基地的普通居民,不富裕,但对我很好。后来,大概我五六岁左右的时候,他们因为意外都去世了。”
“后来,我就一直在病木区的巷子里流浪,有时好心人会给我一口饭吃,那些弯弯绕绕、泥泞不堪的街巷就是我童年的游乐场,因为架厉害成了当时那群孩子里的霸王。”
季玺听着听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以想象。”他眨着眼睛,满眼都是崇拜,“你肯定是他们中最厉害的,架没有人比得过你。”
炎一抚摸着他的发顶,笑:“所以后来,过了几年,大约十岁不到的时候,我被一个名叫 ‘炎叔’ 的男人看中,捡了回去,他是个雇佣兵,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了,直到他在我十六岁的时候他外出任务的时候死去。”
季玺好奇道:“然后你就一直一个人?”
“嗯。”炎一很短暂地顿了一下,“然后我就继承了他的身份,独自做雇佣兵。”
“听起来好无聊。”季玺。
“嗯。”炎一失笑,“直到我遇到你这个麻烦的家伙,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变多了。”
季玺被他“麻烦”,完全不惭愧反而骄傲起来:“是吧?”他得意洋洋地勾起嘴角,“我是不是让你的生活变得有趣多了?我还可以陪睡呢,上哪儿能找到我这么可爱又贴心的家伙。”
“臭屁。”炎一点了点他的脑门,季玺觉得竟然又有点不对劲,顿时吓了一跳,“不是吧?还来?”
炎一哑着嗓子:“不是你陪睡的?嗯?”
季玺原本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陪睡”,这下顿时红了脸:“哎……不是……”
炎一亲了下他软软的脸:“好了,不闹你了。累就不做。”
“唔。”季玺垂下眼,“做……也可以。反正都……最后一次了。”
炎一环着他的手紧了一紧,头靠在他的后脑勺,什么也没。
季玺也没动,眼睛模糊,他知道自己哭了。
他哭得无声无息,只是任凭泪水滑过脸颊,一滴一滴,顺着下巴,慢慢地滴落下来。
虽然明明了喜欢这个结局,虽然他们还能微笑着谈论过去,虽然一切都好像没有遗憾。
但他还是……真的……
还想要更多的时间啊。
很多个明天,很多个未来,很多次不一样的瞬间。
他刚刚爱上这个世界,还想再多看几眼。
水汽氤氲了整片视线,山间雾气散尽,树木的轮廓被虚化成幻影,地平线泛起美丽而惊人的红光,在蔚蓝色的天际呈现出奇幻的光芒。
就在这一刻,天光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