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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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不过是为着一顿午膳。

    这日给侯秉做饭的伙夫染了风寒,不好入厨,侯秉的午饭便换了个兵给他端上去,刚把食盘放到他面前,那厢便道:“位置摆反了,饭食在左,汤羹在右,带骨肉放在净肉以左,没有净肉,也该稍往外摆些…”

    全军营的人都知道侯秉事儿多,不然也不会单挑出个厨子来伺候他,兵低着头听他完,将食盘转过来,重新摆好,竹箸递上去,侯秉啧一声道:“首尾还是反的。”

    兵耐着性子把竹箸掉个头。

    侯秉舀了勺汤入口,皱了皱眉,道:“方才教你规矩,耽搁了功夫,汤只有五分烫了,再给本官盛一碗来。”

    兵额角青筋跳了两跳,将汤碗接过来,重新跑一趟又给他换了一碗。

    一碗汤端回来,这位大人终于肯动筷了,不想才入口,不知嚼到什么,眉头又是一皱,就着手绢吐出半口饭:“这怎么还有沙子,米都没淘净,岂能入锅?”

    兵不耐地嘟囔:“军中人多,一顿饭耗几百斤米,时间紧着,谁能那么细致?”

    侯秉也不乐意了,将筷子一放,肃穆道:“你是如何跟本官话的?夫子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顿饭如此粗糙…”“你到底吃不吃?”兵终于按捺不住,粗着嗓子来了这么一句。

    侯秉睁大眼,手指着他:“你…”兵端起食盘转身就往外走:“不吃拉倒,有那闲工夫自己做去,我们可没空听你在这儿叨叨。”

    “放肆,你是哪个营里的?你给我站住!”侯秉气地拍桌子,兵头也不回,侯秉喝道,“来人,把他给本官押回来!”

    外面有两个守门的兵士,早听见了房中侯秉的一番教,见兵出来,实在不想管这事,摆摆手让他快走,转脸却见侯秉自己迈了出来,横加训斥:“尔等身为守兵,竟也对长官的命令不理不睬,还有没有半分尊卑之心?”

    他这一开口,势必又引经据典地扯出一番宏论,三个兵士挪不动地儿,险些没被他的口水给淹了,附近兵士听见动静,免不得过来瞧瞧,其中有个百夫长看不下去,道:“大人稍安勿躁,一顿饭食罢了,卑职差人到城中给您重新买一份如何?”

    侯秉凛然:“本官若在军中吃酒楼饭食,岂不成了贪图安乐之人?”

    “那你他娘的到底想做甚?”守兵被他这句话彻底惹火了,霍地站起身,“你来到军营,成天就知道横挑鼻子竖挑眼,为着点鸡毛蒜皮差使这差使那,废了多少正事!你当军营是你家呢?你当营中弟兄都是你府上捏肩揉背的丫鬟呢?这里是操练御敌的地方,要讲究回家讲究去,别找错了地儿!”

    一番话噼里啪啦地砸出来,落地之时,四周一片寂静。

    侯秉也懵了,片刻后,周围兵士中的“就是”声此起彼伏。

    掺和的人一多,事情就大了。

    侯秉气得胡子手指都在颤:“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了!来人,送老夫入宫,老夫必要将此事禀报殿下!”

    来什么人?附近没一个听他的,全都怒目而视,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唯有外头两个跟他过来的仆人往里挤,可身子板如何同兵士们相比,根本进不去,急的直转。

    场面越发嘈杂时,外头忽地传来一声威喝:“闹什么?”

    众人纷纷回头,看见燕崇手按剑柄站在场外,一双鹰目冷冷扫视向这里,不怒而自威:“军中规矩还要不要了?在这里聚众胡闹!”

    兵士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燕崇看向兵:“怎么回事?”

    侯秉气势顿时增起几分,扶正方才被挤歪的通天冠,道:“燕将军,你的兵…”

    燕崇道:“大人稍安,容末将听他完。”

    侯秉只能停住,燕崇听兵把事了,沉着脸道:“侯大人才来军营,一时不能适应也是有的,你们身为下属,却以下犯上,顶撞长官,马上退下,一人领二十鞭子,到禁室面壁去。”

    三人闻言都站起身,侯秉道:“慢着,本官可允你们走了!”闹一通事,连名讳都没留下,日后还怎么追责?

    燕崇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属下没有规矩,是本将管教不严之过,大人有什么话,尽可同本将,无谓同三两兵卒纠缠不清。”

    侯秉道:“将军这是赤裸裸的包庇!本官才来几天,军营就出了乱子,殿下选中北军营,派老夫前来分管军中事务,也是信任将军,今日之事,老夫必要上表,给殿下个清楚。”

    燕崇不卑不亢道:“上表与否,大人自己斟酌。有件事末将还需和大人算一算,除去早膳和夜宵,这几天大人每日午膳要用去半个时辰,比旁人多出两倍,是本将的四倍,午后日入即归府,未批完的文书不许旁人沾手,积压总不少过十数封,本将的可对?”

    侯秉:“本官…”“我燕崇是个糙人,箪食瓢饮惯了,不懂大夫们礼仪周全的细致吃喝,只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错过一刻则胜败颠覆,管理军营也是如此,倘若将领人人都如大人这般慢条斯理,久之上行下效,军中便会起懈怠之风,这个责任,大人你可担的起?”到此处,燕崇话音加重,“本将不管大人先前在礼部为官时如何度日,既来了军营,那就劳烦您降贵纡尊,别抓着个人微末大做文章,把作息调整好,公务处理妥当,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燕崇完,向他颔首,转身离去。

    侯秉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口气堵在心头上不来下不去,将大袖重重一甩,回了房中。

    张杨在他身后道:“那老头如此迂腐,可能听得进去?”燕崇负手而行,眉锋微蹙:“夏虫不可语冰,但求能让他安生几天。”

    张杨气闷的很:“才太平没几年呢,整出这么些幺蛾子来,你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燕崇脚步不停:“回帐罢,事多着呢。”

    果然没两日,燕崇就被裴骁召进宫中约谈了。

    侯秉弹劾他的那封折子就摆在案上,裴骁也不避讳,直接递给他瞧,燕崇扫了两眼,无外乎他居功自傲、包庇属下,没有容人雅量之类,除此之外,还有张桓几人上表反对文官入营的折子,字里行间无疑是偏向他的,裴骁道:“燕将军如何?”

    燕崇将折子放下:“殿下派他入营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裴骁道:“文臣武将大多势如水火,本宫料到了,北军营只是个开始,本宫将侯秉派去将军营中,就是希望将军能处理好这件事,给之后的军营做个榜样。”

    燕崇道:“玄甫之乱便是各地军阀割据混战的苦果,要保证江山内部安稳,以文驭武乃大势所趋,末将没有异议,但殿下从现在便开始改制,未免操之过急。”

    燕崇的态度,令裴骁微微有些意外。

    本以为他会维护手中军权,没想到却是直接肯定了自己的做法,且话中皆为朝廷考虑,竟像没掺杂半点私情。

    “本宫洗耳恭听。”

    “陛下登基五年,北疆各部蠢蠢欲动,中山割据称王,尚未收复,江山未稳之时,兵防宜强不宜弱,宜养不宜制,何况如今朝中除却新士,大多文官都是前朝延续下来,自身弊病未除,如何典兵?安内攘外,若不能一举将外敌完全击溃,则要缓缓图之。”

    前面还好,最后一句话却让裴骁变了眸色:“你是在提醒本宫,此时应当放权于军?”

    燕崇:“是。”

    裴骁站了起来:“燕将军好大的心胸。”

    燕崇直视上他的双目,不躲不闪:“与任何人都无关,末将只是就事论事。”

    殿中寂静了一瞬,裴骁两手按住案面,似乎想从他坦然而英肃的面容中看出什么,半晌,才道:“就事论事?但愿如此,你了那么多,现在也让本宫告诉你一个道理,身为大昭的将军,不论在战场上有多么所向披靡,多令敌人闻风丧胆,回到朝堂之中,必须收敛羽翼,时刻记住‘息事宁人’这四个字。”

    裴骁的是实话,在这帝京中只有学会息事宁人,才能处理好文官入营带来的那一摊子烂事,才能少一些猜忌提防,坐稳这个功勋和白骨累积起来的将位,守好他和元歌的家。

    可这何曾是他?

    燕崇眸子微微眯了一下。

    不待他回答,殿外李元进来道:“殿下,突厥使者已经抵京,在驿馆安住下了,殿下可要安排接待?”

    ...

    时间赶的巧,燕崇和白露是一起出宫的,两人马而行,白露道:“对了,我给元歌开了张药方,没带在身上,你给捎回去吧。”

    燕崇眼皮一跳:“什么药方?元歌没有生病啊。”

    白露嗤一声笑道:“没有,你别担心,调理身子用的罢了。”

    燕崇这才放下心来,同她一起去了现在的住处。白露因是代表长渊来为皇帝诊治,没有住在京郊隐院,也没有借住燕府,以免旁人长渊与燕府往来过密的闲话,此时和杨苻茗在驿馆一同住着,两人还没到,先听见了前路上传来的呼喝退避之声。

    燕崇抬目望去,只见通往驿馆的官道上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胡人,手持使节,身上却无端透出一种目空一切的倨傲之感,驾马朝此处驶了过来。

    一队人马过去,耗费了许长时间,白露望过去,轻笑了一声:“这突厥出使大昭,怎么还趾高气昂的?”

    燕崇面色沉凝:“总有原因。”方才那使者眉间神色,除却倨傲,还隐藏着几分嚣张之态。

    据上次大败突厥已然五年光景,北疆游牧部落之间政权更迭频繁,他身为京中将领,许久不理边关事,发生了什么,都不好。

    燕崇留了个心思,想寻机会派人去查探一番,不想手下还没动身,长渊在北疆的人便飞书传来了消息,登时如平地起风雷,破了表面的平静。

    密信中前突厥可汗去年初时便已无故亡逝,幺子继位,其实已经沦为傀儡,将领莫蠡手握实权,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年前吞并了两个西域国,和北疆六部亦有勾结,此次来使,只怕不是为了向大昭示好,目的叵测。

    萧家军的斥候来报,仲秋末时胡使便已经行入大昭国境,不知为何中途停留了一段时日,虽表面看来只是减缓了行程,但实际上来使队伍中有人又秘密遣返回了突厥,而那段时间,和裴肃出事的时日正好吻合。

    “我那帮胡佬儿来一趟怎么慢的像龟爬,感情是在这等着撒!”付岩来给燕崇传信时义愤填膺,一脚蹬着凳子,“着来朝的名义来向我们要岁贡,分明是瞧着陛下还没醒,朝廷群龙无首的当口趁火劫!”

    燕崇因为上次的事被责令思过半个月,招待来使的宫宴便没有出席,听到这话,眉锋蓦地一蹙:“什么岁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