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五十个鼎
湖泊荷叶下蛙叫停了,树干上蝉鸣声也止了,呼吸声在漆黑夜里,显得如此清晰明了。
宋鼎鼎看着离自己不到一寸脸庞,隐约嗅到淡淡莲香,不知是湖底水莲浅香,还是裴名身上冷萃气息。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然而身后便是石拱桥桥栏,退无可退,便只能迎上他视线。
他微垂黑眸中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像是沉寂已久湖水,波澜不惊,荡不起丝毫涟漪。
眼尾下方一点朱砂红,似是怜悯众生大慈大悲佛祖,仿佛置身于世间之外,高高在上,不染纤尘。
她突然想起无臧道君过话。
神不怜悯众生。
若神不怜悯,是因为众生不值得,还是因为神没有七情六欲,不懂人类感情?
直到宋鼎鼎重见月光,察觉眼前黑影移开,才恍然回过神来,轻唤了一声“裴,裴姐?”
她嗓音中带着疑惑,似乎是想得到些什么解释,但裴名微抿着唇线,沉默着,将孤寂身影留给她,快步走进了竹林。
宋鼎鼎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什么话,惹恼了裴名。
她疾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月光将他们两人身影拉得极长,映在地上影子斜斜并在一起,显得有些旖旎暧昧。
脚下踏着散落竹叶,发出悉悉索索细微声响,两人谁都没有话,低着头往前走着。
越往竹林深处走,便越发阴森漆黑,惨白月光打在根根高耸挺拔竹子上,像极了恐怖电影里杀人埋尸地方。
这里远离蝉鸣蛙叫喧嚣,死寂一片,安静让人心里发慌。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耳中甚至能听到自己清晰有力心跳声,噗通,噗通——
风吹过竹叶,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叫,像是猫叫,又像是孩子哭声,惊得宋鼎鼎再也忍不住,抬攥住了裴名衣袖。
裴名脚步微顿,垂眸看向被指攥得发皱衣袖,她纤细五指紧绷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毫不怀疑,若是下一瞬眼前出现什么吓人东西,她会像上次在玫瑰庄园被蛇咬似,一下窜起三丈高来。
走在最前方白绮不知了句什么,吕察发出一声猝不及防惊叫,紧接着便被黎画拿堵住了嘴。
宋鼎鼎正要抬头去看,眼前倏忽一暗,远处竹林发生一切,皆被他背影挡住。
“阿鼎,闭上眼睛。”
裴名腕间微转,反握住了她紧攥衣袖掌心,嗓音不同以往清泠婉扬声线,透着一丝低哑。
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裴姐,那里是死人吗?”
即便是夜里,竹林里依旧存放着大量冰块,白日里让人觉得避暑消热,此时感受到冰块散发出寒气,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火锅气味似乎还没有消散,渗着微微腥气味道,混合着腐臭味钻入鼻间。
裴名看向远处,那些竹林间挂着,遍处都是婴孩尸体,像是在晒腊肉似,以婴儿在母胎中姿势,倒插在耸立挺拔竹子上。
惨白月光照在尸体上,隐约可以听到黏稠血液,顺着竹子滴滴淌落声音。
——嘀嗒,嘀嗒。
原来那些冰块,不是为了消暑清凉用,而是起到冰镇尸体,掩盖尸臭气息作用。
“别看。”裴名没有回答她问题,骨节明晰指微微调转了方向,叩入她指缝,与她掌心相贴“我带你走过去。”
这像是默认了她问话,宋鼎鼎神色略显不安,紧扣十指让她重新平静下来,她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睫毛轻颤,闭上眼睛后世界,被一片无尽黑暗包围。
他走在她身旁,安静充当着她拐棍,明明与方才一般静默无言,她却觉得内心奇迹般不再恐惧。
裴名带着她走过那片竹林,直至夫人居住竹苑,他顿住身形,看向掌心交合处。
血液温度,滚烫,灼人,透过白皙肌肤,安静流淌在淡紫色纤细血管中。
他失去是心脏,又不止心脏。
裴渊身上承载着,还有他七情六欲,悲欢嗔痴,以及更多、更多东西。
裴名太久没有感受过活人体温,他贪恋叩住她,用力汲取着她掌心温度。
就像是黎画那样,十指连心,他胸腔里死寂石头心脏,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短暂温存。
随着竹苑外篱笆门被轻轻推开,宋鼎鼎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夫人居住地方,她眼睛刚一睁开,裴名便不着痕迹松开了。
她似乎没注意到这个,抬眼打量着空荡荡院落,声提醒道“也许会有陷阱,大家心。”
白绮点头应和道“阿鼎对。庄主那么看重夫人,夫人如今又即将临产,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照应。”
罢,她拾起一块石头,朝着院落里摔去。
细微声响像是惊动了茅屋里人,空旷院子里没什么动静,倒是屋里传来哼哼唧唧挣扎声。
白绮挑了挑眉“屋子是顾姐?”
宋鼎鼎摇头“不像是她。”
听着屋子里传来声响,吕察有些撑不下去了“我先进去查探,若有埋伏陷阱,我便大声喊叫,以此作为逃跑信号。”
宋鼎鼎愣了一下,正想些什么,便听见玉微道君应允道“这样也好。”
她皱起眉,看着玉微道君背影,忍不住默默朝他竖起了中指。
这样也好?好什么?
反正吕察本就是秘境里人,送命了也没关系?
玉微道君可真是会算计。
白绮看着她竖中指动作,俯下身问道“阿鼎,你这势是什么意思?”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竹苑外太过寂静,玉微道君耳力极佳,自然也听到了白绮声音,转过头看向宋鼎鼎。
他回头回猝不及防,宋鼎鼎还没来得及收回中指,刚好被玉微道君看了个正着。
她嘴角抽了抽“这,这是”
“我在夸赞玉微道君,中指是五根指里最长指,代表很聪明、很厉害意思。”她面不改色胡诌道。
玉微道君看了她一眼,唇畔微微翘起,又很快压了下去。
她上次在房间里骂他时情景,尚且历历在目,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她便对他转变了看法。
许是因为宋鼎鼎扣上来高帽子,玉微道君难得改变了主意“你先进去查探,若有异动,呼救过后,我们会进去救你。”
吕察点点头,没等她话,便已是迫不及待走进了竹苑里,直奔茅屋走去。
屋子里隐约传来细微声响,并没有猜想之中打斗或尖叫动静,没过多久,吕察推开门,抓着一个捆像是粽子似女人走出了“女君,这人是不是清平山庄夫人?”
他今日晌午之时,陪同宋鼎鼎来竹林里见过夫人,但是眼前这个头发凌乱,一身狼狈女子,显然与白日里端庄淑雅夫人天差地别。
宋鼎鼎迎着惨白月光,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这女子就是夫人。
夫人眼眶溢满泪痕,她看见玉微道君,瞳孔微微收紧,挣扎着向前扑去,被缎绸堵住齿间发出咿咿呀呀叫喊声。
宋鼎鼎走过去,刚拿走夫人嘴里缎绸,便听到她沙哑嗓音“师尊,师尊我是鼎,快救救我!”
趴在地上女子满面泪痕,声音凄厉,拔开凌乱发丝,露出熟悉眉眼神情。
玉微道君皱起眉头,失神看着她,轻声低喃道“鼎?”
她怎么可能是鼎?
在第一次看见她时,他确也生出过几分恍惚,将她当做鼎看待。
但他明明看到鼎服毒身亡,又亲眼看着她尸骨被火葬,事后她身边丫鬟芬将骨灰捡出,交给天门宗弟子快马加鞭送去了她家乡安葬。
就算撇去此事不谈,她白日里分明一副不认识他模样,还侃侃而谈那些与庄主相识相爱过程。
她和鼎之间,除了这张脸一模一样,根本没有其他相似之处。
难不成,此人是秘境幻化出心魔,如今就是为了迷惑他们,才自己是鼎引他们上钩?
地上女子似乎看出了他顾虑,她抽噎着,用力摇着头,为自己解释道“我变成这幅模样,都是因为混沌锁”
她看了一眼玉微道君,又将视线落在他身后不远处裴名身上,咬了咬牙“半年前,我藏起混沌锁,陷害师妹跟魔域私通。不久之前,我不慎开启了混沌锁,再清醒时,便已经置身于此。”
“我白天被庄主控制,傀儡一般成为他夫人,只有夜里才会恢复自己意识。”
“怀孕是假,我根本没有怀孕,白日用我嘴出那些过往人,是庄主,不是我!”
她挣扎着起身,像虫子一样扭动身体,朝着裴名方向缓慢而艰难爬去“师妹,我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求求你”
裴名站在竹苑外,半边侧影藏在黑暗中,垂下轻颤睫毛,遮掩住眸底神色,令人分辨不清他此刻情绪。
风簌簌吹过,竹叶哗啦啦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而轻柔地抬起眼眸,视线落在了宋鼎鼎身上。
“你是宋鼎鼎?那个用混沌锁陷害我,在我脸上烙字宋鼎鼎?”
这句话是在问地上女子,可他话时,却是在看着远处宋鼎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