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庄夜色正浓,傍晚时刚下过雨，三十多辆马车陆陆续续在林里穿梭，轱辘压在潮湿泥土地里,留下大量车辙痕迹。

    这些马车，都是庄主临终前，嘱咐管家为他们准备。

    美名其曰，那些怀着身孕男人们，不能长途跋涉步行,特别是将要临产陆轻尘,得好生坐在车厢里安胎。

    宋鼎鼎因腰伤崩裂,体力透支而陷入昏迷中，玉微道君找不到人商量,只能带着几十个怀着婴灵男人，坐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夹杂着枝叶露水气息夜风吹进车窗，轻飘飘白纱帷幔随风浮动，吹散了清冽灼人酒香。

    黎画倚在宽敞车厢内,地上摆满了一坛坛空掉美酒,连落脚地方都没有，他只能微微抬起双腿，翘放在软垫之上。

    他看着坐在对面，里捧着一坛烧酒裴名“无臧道君,你这是怎么了？”

    裴名没话,苍白无色掌托起酒坛底部，微微扬起下颌，清澈酒酿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优美弧线。

    烧刀子浓郁酒香散发出来,辣灼嗓,光是闻着味道便已经让人醉了。

    酒水沿着殷红唇流淌而下,冰冷液体缓缓滑过下颌处，滴落在线条流畅优美锁骨上。

    “无臧道君，我觉得你应该先把脚上伤口愈合”

    话音未落，裴名便倏忽靠近了他，水绸般柔软银发倾泻而下，唇齿间酒香混合着淡淡呼吸，喷洒在他脸上。

    黎画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上次在树林里，因为眼前这男人，而被迫留下来噩梦般心理阴影。

    “你这样不怕被人发现吗？”

    他微微恼怒，几乎没有思考，抬便推开了裴名，忍不住嘟囔道“阿鼎昏睡过去，不知何时便会醒来找你，玉微道君和马澐都在前面马车里，还有外面车夫”

    “她记起来了。”

    突如其来低哑嗓音，打断了黎画话。

    他怔了怔，没太听懂裴名意思。

    毕竟这话没头没尾，便是神仙来了，怕是也猜不出这句话真正含义是什么。

    黎画问道“她是谁？她记起来什么了？”

    裴名垂着黑眸“不知道。”

    这声‘不知道’也不知是在回答他前一个问题，还是在回答他后一个问题。

    黎画闻言，挑了挑眉。

    所以，裴名是不知道她是谁，还是不知道她到底都记起了什么？

    又或者，裴名只是喝醉了，现在都是酒醉后胡言乱语？

    黎画闻着散不去清冽酒气，越想越觉得是，索性便不再搭话。

    而裴名罢那两句话后，也沉默了下来，只是自顾自喝着烧喉咙烈酒。

    摇晃车厢逐渐平稳，外边传来‘笃笃’响声，似乎是有人在叩车厢外木板子。

    “黎公子，裴名可在你这里？”

    这是玉微道君嗓音，本是温润凉泽声音，却将黎画惊得忘记了呼吸。

    有不少人看见裴名穿着女装进了他车厢。

    从进来以后，裴名便除去了障目幻术，此时此刻赫然是无臧道君银发时模样。

    虽玉微道君早在上次江边水鬼那一次，便已经知晓无臧道君隐匿在队伍中，并且跟他私下交情匪浅。

    似乎无臧道君现身在他马车车厢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情。

    但问题是，裴名昨日被钉在十字架上，脚都被长钉子穿透了。

    他自己有愈合伤口能力，却不想着尽快将本体掌上伤口愈合，还大刺刺将伤口暴露在外面。

    届时玉微道君看到他生着无臧道君容貌，身上却穿着薄柿色衣裙，掌上还有裴名被十字架所伤伤口痕迹

    就是傻子，也能看透裴名真实身份了。

    黎画一路上已经提醒过他好几次，就是怕中途有人来找他，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根本不将这当做一回事。

    而现在，裴名喝醉了酒，想让他在这种状态下，施展障目幻术变回女装时模样，更是难上加难。

    车厢里摆满了酒坛子，黎画没地方落脚走出马车，便只能掀开车窗帷幔一角，只露出一双眼睛“你找裴姑娘有事吗？”

    这话问得理直气壮，倒是将玉微道君给噎了一下。

    他方才忙着安置其他怀孕男人，没时间去注意裴名踪迹。

    如今忙活完那些琐事，问起旁人，便有人告诉他，裴名一个时辰前上了黎画马车。

    首先裴名是个女子，其次身为天门宗弟子，又是他亲传弟子，怎能在深更半夜，与男人同乘一辆马车？

    这不合规矩，更有违礼法。

    玉微道君正要话，微风吹过，带来一阵冷郁酒气，浓呛鼻。

    酒香是从黎画车厢内传来，再一想裴名进了车厢那么长时间，他眉骨微动，眸光沉下“你跟裴名在车厢里做了什么？为何会有这般浓烈酒气？”

    他神色肃立，嗓音低沉，眸底是掩藏不住焦急之意，仿佛随时都会踹下马夫，掀开车帘将裴名从马车里拽出来。

    越是紧急时刻，黎画反而冷静了下来“玉微道君觉得，我体内还有婴灵，能对裴姑娘做什么？”

    这话得直白，令玉微道君脸色有些难堪，就像是藏掖在私下里心思，突然被人戳穿了一般。

    然而即便如此，他唇线绷直，依旧态度强硬“让裴名下车。”

    玉微道君是铁了心要见裴名，见黎画没有动作，连一刻都等不下去，直接伸掀起了马车车帘。

    黎画心跳停了。

    他没有话，是在储物戒里找符纸，看有没有能障目符纸，想先帮醉酒裴名糊弄过去。

    谁知道玉微道君这般心急，不等他翻找出符纸，便已经掀开了车帘。

    风簌簌吹过枝叶，空气微微凝固。

    裴名斜倚在另一侧车窗，黑发流泻在身后，面上轻纱微浮，半阖着双眸，骨节明晰掌间叩着一只酒坛。

    黎画看着眼前这一幕，下巴都快要惊掉了。

    满地酒坛消失不见，只余下裴名里那一坛未喝完烧酒，眨眼之间，他便重新布下障目幻术，成了往日里女装时清泠模样。

    而这一切，都是在掀开车帘那一瞬间完成。

    黎画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惊讶他惊人行动力，还是该惊讶他根本没喝醉酒。

    他还以为，裴名喝得都胡话了，定是会暴露无臧道君双重身份。

    “师尊，你找我？”

    裴名没有动作，只是轻抬起眼眸，神色懒洋洋问道。

    玉微道君嗅到车厢内烧酒味，看着他中酒坛“你喝酒了？”

    他皱着眉头，眉心恨不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裴名没有回答，却是反将酒坛里酒水，倒在了血肉模糊掌上。

    被钉透在十字架上脚，皆有一个血窟窿，约莫有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烧酒从血窟窿中穿过，混合着早已凝结鲜血，哗啦啦流淌在马车里。

    玉微道君神色一怔，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倒是黎画一下明白了裴名用意，看着那血淋淋掌，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伤口太深，要用酒水清洗创口。我在帮裴姑娘清理伤口！”

    黎画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听得玉微道君心情复杂。

    他光顾着安置其他弟子，却忘记了裴名脚都受了伤，到最后裴名只能来找黎画帮忙清理伤口。

    这都是他这个师尊失职。

    “本尊有伤药，无须你用这种方式清理伤口。”玉微道君在月光之下，朝着他伸出一只去，嗓音微微放柔“下车。”

    裴名将酒坛放在坐席间，淡淡笑道“这三更半夜，不敢劳师尊大驾。”

    听着那血水和酒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向下流淌声音，黎画一刻都不想跟玉微道君继续待下去。

    他冷着脸道“等包扎好了，我便让人护送裴姑娘回马车休息，玉微道君要是没事，就别横在中间挡路了。”

    罢，他便将车帘拉下，对着管家派来车夫道“继续走。”

    车夫松开缰绳，马车又重回左右轻晃行驶状态，玉微道君愣在原地，伸出去还悬在空中。

    黎画探过身，将酒坛子扔出车窗外，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他眸色微沉“你便是将喝酒之事，推辞到我身上，我也会配合你。”

    言外之意，大可不必用这般自虐式方法，换取玉微道君信任和愧疚感。

    “还有，我不明白，既然你没有醉，方才又胡言乱语什么？”

    黎画像是豁出去似，干脆将憋在肚子里话，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明明可以愈合伤口，却非要留在脚上疼着，我要是有你这自愈能力，我做梦都要笑醒，真是搞不懂你。”

    以他身份，对裴名这种话，何止是僭越身份，完全就是在找死。

    但他憋了一路，再不出来，就要将自己憋死了。

    黎画痛快了，也没准备等到裴名回复，反正他一向不爱话，每次都像个闷葫芦一般。

    大不了就等着责罚，反正裴名现在还得需要他，暂时应该不会杀了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是，裴名不但没有责罚他意思，甚至还开口了一大段话。

    “上次，我给阿鼎处理伤口。”

    “她后腰上剑伤，足有五寸长，横贯腰间。只要我抬抬，便能让她伤口愈合。”

    “但我用针线，一针一针给她缝上。”

    黎画张了张嘴，看着他神情变得复杂。

    所以，裴名刚刚往自己掌上血窟窿里倒烧酒，是因为介怀给阿鼎缝针这件事？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明，裴名已经开始对阿鼎心软了？

    黎画正想劝慰他两句，便听到那道清泠嗓音断断续续传来。

    “我在幻境里又看到了她。”

    “她跟我记忆中一样美好。我们一起堆了雪人，打了雪仗。我给她煮茶，喂她吃云片糕，夜里她掉下了床榻，躺在我身侧熟睡。”

    “她要离开前一日，邀我去游船。我穿了她最喜欢颜色，提前了半个时辰到海边等她。”

    “她叫我一定要去，我便等了她整整一夜。直到日出之时，丫鬟找来，她昨日一早便跟父母离开了海岛。”

    “我凌晨而归，因此撞破了他们谈话，被他们打断全身骨头，戴上镣铐关进了不见天日地窖里。”

    “她父母每隔半月就会来海岛一次，用药吊着我命，每当骨头愈合之时，便会通知他们重新打断我腿骨。”

    裴名垂着眸，轻笑道“我以为，我恨她是因为她不辞而别，是因为她父母加注在我身上痛苦，是因为她狠心绝情，是因为她忘记了我们共同过去。”

    “但从幻境中醒来，我才发现。即便重来一次，我依旧沉溺其中，甘之若饴。”

    “更为可怕是，她只需要唤一声大哥哥，我便想要原谅她。”

    “而现在，我更庆幸是她没有记起全部回忆，她不知道我就是无臧道君，也记不得慈悲是她赠予我短剑。”

    “你当初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献祭她，为什么不能是玉微道君或马澐。”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爱上任何人，能成为我软肋人，一定是她。”

    罢，他便掀开车帘跃下了马车，只留在黎画一人在夜色中独自迷茫。

    几十辆马车行驶在夜色中，许是陆陆续续走了两个多时辰，在天边熹光微亮之前，停在了一处寺庙外。

    玉微道君走到巍峨庄严金寺前，轻叩红漆门上铁环，叩了三下，便顿住了动作。

    约莫过了片刻钟，有穿着灰袍僧人推开了两扇红漆大铁门，放下中清扫院落扫帚，双合十“住持等候各位施主已久，请施主们跟僧前去庙堂。”

    玉微道君学着灰袍僧人模样，双合十，微微俯身“劳烦师傅带路。”

    从马车到金寺，只有十几阶石头堆砌成石阶，然而对于身怀六甲男弟子们来，走起来便显得尤为吃力。

    宋鼎鼎是在半途中醒过来，白绮一直守在她身边，擦汗倒水，将她照顾无微不至。

    为了能让她尽快恢复，白绮甚至拿出了珍贵生蛊，喂给了宋鼎鼎。

    生蛊是个好东西，听她父亲，这东西在紧要关头能续命，虽然只是假象，所谓续命也不过是让将死之人能多活上一时半刻。

    宋鼎鼎因为服用了生蛊，恢复了不少精气神，腰后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白绮硬要搀扶着她上台阶，她拗不过白绮，便半推半就被白绮扶进了寺庙里。

    在秘境中一路到现在，大多弟子残残，废废，还有一部分人怀了婴灵走不快，零零散散拉开在寺庙内外。

    宋鼎鼎跟白绮周围是稀散人群，她耐着性子等到僻静之处，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跟裴名是旧相识？”

    白绮点头道“算是吧。”

    “他时候”宋鼎鼎放低了声音，垂在身侧臂微微绷紧“住在海岛上吗？”

    白绮有些不解道“住啊，我也在岛上长大。那三陆九洲，除了人界三大陆，谁不住在岛上？”

    九洲之上，全是海岛，就连天门宗以及各大宗门派，也都是建在挨着海边岛屿高山上。

    这话倒是实诚很，一时间竟是堵得宋鼎鼎有些无言以对。

    她发现白绮脑回路很简单，如果拐外抹角，根本问不出自己想要答案来。

    宋鼎鼎咬了咬牙，直言问道“你知道裴名和神仙府无臧道君之间是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