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十九个鼎
许是没有站稳,她身子跟着晃了两下,臂一沉,却是黎画扶住了她。
昏沉头脑,在一瞬间恢复清明,刚刚涌入脑海破碎记忆,像是被粘在了巨大蜘蛛上,再难融合到一起。
宋鼎鼎站住脚,微微有些恍惚。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明明她记忆力也不差,怎么会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话到一半,被人打断之后,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想要什么了似。
黎画搀着她臂“不用担心裴姑娘,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她摇了摇头。
这也不是第一次她这样心脏抽痛了,裴名肯定是受伤了,要不然她不会一边心脏疼,还一边掉泪。
或许,裴名这次伤还不轻。
以往她只要没亲眼看到裴名受伤,或者不知情裴名受伤了,便不会有反应。
就像是那日在教堂里,裴名被钉在十字架上已久,就在她头顶上方花窗上。
但当时因为她不知道他存在,更不知道他受了伤,所以没有任何痛苦感觉。
直到血液顺着十字架滴落下来,庄主提醒她抬头往上看,她看到受伤裴名后,才感觉到灼痛感从心脏向外蔓延。
黎画见她坚持,便扶着她坐在了草地上“那你在这里坐一会,我用玉简问问裴姑娘。”
听闻这话,宋鼎鼎犹豫了一下。
其实她刚刚在给黎画传玉简之前,便已经给裴名传过了玉简,她一口气了很多话,但他那边没有任何回音。
她总觉得他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才会没办法回应她。
虽然是这样,但这座山头广袤宽阔,想要找人并不容易,更何况裴名也不一定在山上。
现在除了传玉简,也没有更好办法了。
宋鼎鼎点头道“行。”
她坐在漫山野花之间,一双臂环绕在膝头,葱白指尖相扣在一起,拇指不安搓着食指指侧疤痕。
看着断崖外云烟雾饶模样,她想起方才自己走到这里时,心底莫名生出了一丝熟悉感。
但记忆中,她从未来过这里,这一路上在秘境里更没有见过类似地方。
为什么会感觉熟悉?
“裴姑娘,你能听见吗?”
黎画清冷嗓音令她回过神来,宋鼎鼎转过头看着他,视线落在他中玉简上,微微抿住唇。
“裴姑娘?”
见玉简那边没有动静,他看了一眼宋鼎鼎,她脸上泪痕还未干,轻颤睫毛沾着泪水,衬她纤瘦身影越发楚楚可怜。
在想到‘楚楚可怜’这个词后,黎画忍不住一怔。
也不知从何时起,黑黝黝阿鼎像是精心雕琢璞玉一般,变得肤若凝脂,唇红齿白,臃肿身材也渐渐出落清瘦。
如今阿鼎,倒是生越发女相,若是不知情,还以为她是个纤弱女子。
悬崖处风寒,黎画见她身子轻颤,从储物戒中取出赤红披风,抬披在了她身后。
宋鼎鼎感觉身上一沉,下意识垂眸看向披风。
这披风颜色鲜亮,是嚣张焰红色,她从未见黎画穿过这样颜色。
他常穿白衣,就跟修仙界其他剑修一样,只是他衣裳没有任何纹理图案,简单到像是素缟丧服。
虽然看惯了他穿白衣,但她却觉得这红色跟黎画更为相称。
黎画倒是没注意她在想什么,他久久等不到回复,正准备换一个玉简,问问白绮这是怎么回事。
沉寂已久那边,却在此时传来了裴名低哑嗓音“怎么了?”
山崖边冷风呼啸灌过,宋鼎鼎却将他声音听清楚,她从黎画中接过玉简“裴姐,你在哪里?”
其实她很多话想问,问他是不是受伤了,问他刚刚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接她玉简。
但到了嘴边,脑子便空白了起来,迟疑了许久,才问出了一句‘你在哪里’。
听见她嗓音,那边沉默许久,片刻后,缓缓答道“伤口有些疼,我便先回去了。”
罢,他又补了一句“方才,我在沐浴。”
裴名嗓音跟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听起来微微有些沙哑。
宋鼎鼎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沉思片刻“裴姐,你伤在上,自己上药有所不便,我回去帮你上药?”
黎画怕裴名为难,连忙开口替他解围道“阿鼎,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觉得还是让白绮给他上药比较好,毕竟男女有别”
他话还没完,便被玉简那边淡淡嗓音打断“好,我等你。”
罢,玉简便被切断,那边再没有了声音。
黎画愣了一下,忍不住在心底骂他有病。
裴名不是已经将脚上伤口都愈合了,待会阿鼎过去给他上药,那岂不是就要露馅了?
等等,露馅就露馅跟他有什么关系?
黎画不禁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签订契约,他必须要事事听命于裴名,久而久之,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习惯,遇到什么事,都会下意识先替裴名考虑。
“你身体不适,这山路陡峭,我送你去。”
黎画蹲下身子,示意她趴在他后背上。
宋鼎鼎上山时,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心脏阵阵袭来绞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她知道黎画如今恢复了些灵力,便没有逞强,道了一声谢,用臂撑着草地,借力上了他后背。
这是黎画除了黎枝以外,背过第一个人。
他以为宋鼎鼎再怎么清瘦,到底是个男人,都瘦死骆驼比马大,她定然也是不轻才对。
谁料背到身后,却感觉像是背了一只猫似,根本感觉不到她体重。
“阿鼎,其实你原来微胖时候,也挺好看。”黎画走出两步,忍不住道“往后要好好吃饭。”
宋鼎鼎有些疲倦,脸颊贴在他肩后,半阖着眼,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她身后赤焰披风,随着呼啸风声鼓动,听久了,便像是催眠曲一般。
原来黎画一盏茶功夫就能到山下,听见背后隐约传来平缓呼吸声,他放轻了脚步,也放慢了下山速度。
黎枝时候,他常常要背着她上山砍柴,到了下山时,她便也会像宋鼎鼎这般,俯在他背后睡得香甜。
不知为何,有时候跟宋鼎鼎相处时,黎画总是会下意识想起黎枝。
她眼睛跟黎枝很像,干净清澈,不染一丝纤尘。
刚刚她站在漫山野花中,她披上黎枝送给他红披风,她俯在他身后熟睡,这些不经意瞬间,都像极了幼时黎枝。
尽管他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好,既不尊重活着阿鼎,也不尊重死去黎枝。
但他偶尔还是会看着阿鼎失神。
黎画背着她,没有用灵力,没有用轻功,便是一阶一阶背着她下了山。
等到宋鼎鼎迷迷糊糊醒来时,他刚好走到寺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已经到山下了,我可以自己下来走路,这一路劳烦师父。”
她客套语气,倒让黎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将她放在了寺庙外“正好我也想去看看裴姑娘”
他搞不懂裴名想干什么,毕竟伤口已经愈合了,阿鼎一过去给他上药,那必定会露馅。
既然明知如此,为何不找个理由将阿鼎糊弄过去,反而还叫她过去上药呢?
黎画越想越觉得可疑,放心不下宋鼎鼎一个人去,便找借口对她道“我跟你一起去。”
宋鼎鼎也没多想,毕竟在她眼中,黎画本就是痴情美强惨男二人设,去看望女主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两人一同走到寺院里,黎画熟门熟路找到了裴名房间,正准备推门进去,隔壁房间便‘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宋鼎鼎推门动作一顿,转过头朝着隔壁看去,只见一身红衣顾朝雨,冲出门外便扶着腰呕吐起来。
她没有犹豫,走上前去,一掏出绢帕递给顾朝雨,一轻轻拍打着她后背“顾姐,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屋里”
到一半,宋鼎鼎突然意识到,一直陪在顾朝雨身边照料吕察,昨晚上被陆轻尘给害死了。
她连忙顿住嗓音,等顾朝雨吐得差不多了,她才继续问道“顾姐,吕察怎么样了?”
顾朝雨接过她帕,擦拭着唇间秽物,神色略显憔悴“我许过愿后,他便醒来了。”
宋鼎鼎疑惑道“那他人呢?”
平日吕察对什么都不上心,偏偏喜欢跟在顾朝雨身旁,这段时间,吕察几乎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照料。
既然已经醒了,却没跟在顾朝雨身边,难不成是因为陆轻尘暗害他事,便不敢再靠近顾朝雨了?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醒来后,想要自己静一静,而后便独自离开了寺院。”
尽管顾朝雨脸上带着笑,似乎并不在意模样,却难掩眸中失落。
吕察毕竟是遭她连累,才会一脚踏进鬼门关,差点再也醒不过来。
如今不敢再靠近她,也是人之常情,她能理解。只是理解归理解,心里还是会禁不住难受。
“我没事,你们是来看裴名吗?”顾朝雨扯了扯嘴角,生硬转移着话题“他回来时脸色不太好,怕不是生病了。”
宋鼎鼎想起自己上山时,突然绞痛难忍,泪流满面模样,也顾不得关心顾朝雨了,抬在裴名房门上叩了两下“裴姐,我进来了。”
罢,她便推门进了房间。
裴名一早就听见了他们话声音,毕竟就在他门外,想听不见都难。
他回来时,清理了身上血迹,倒是没想到顾朝雨一边呕吐,一边还能观察这么仔细。
“裴姐,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宋鼎鼎本来不想问得这么直白,毕竟他要是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总不能他一受伤,她就会心疼。
这样听起来略显油腻,就像是哄骗姑娘情话。
但她能察觉到,只要她不问,他便什么都不会,思来想去,倒不如直接一些。
裴名早就想好了辞,他倚在榻间,在两人注视下,面不改色道“我癸水来了。”
黎画“”
宋鼎鼎“”
所以她心脏绞痛难忍,是因为裴名来了癸水?
她唇瓣微微翕动,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腾’一下红透了。
“那个,裴姐你月事带够用吗?”
她原本不想问,但上次她来癸水时,裴名从储物戒里掏出了一沓子月事带,全都送给了她。
若是她不问,裴名也不好意思,那他岂不是没用月事带可以用了。
裴名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神色怔愣一瞬,继而摇头“够用了。”
宋鼎鼎生怕他不好意思开口,连忙道“你给我了不少,我用也用不完,还给你一些。”
罢,她便打开储物戒,从里头翻出了二三十条月事带,分出了一半,递到了他面前。
“你留着罢。”裴名没有接过月事带,他嗓音淡淡道“万一痔疮又犯了。”
一听他提起这事,宋鼎鼎就想起了自己嗅宋芝芝月事带事情,不禁头皮发麻,尴尬到恨不得一头栽进地底下。
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缓缓收起月事带,神色略显不自然道“我给你上药吧。”
这话题转移极为生硬,裴名却没再多什么,顺着她话道“好。”
屋子里窗户紧闭着,连一缕阳光也照不进来,黎画见宋鼎鼎搬了圆凳子,放在榻边,不由得揪起心来。
他实在搞不懂裴名想干什么。
宋鼎鼎刚一坐下,感觉到屋子里沉闷空气,对着黎画道“师父,可以帮我开一下窗户吗?”
黎画闻言,走到窗户旁,将方方正正窗户支了起来。
清风徐徐吹进窗内,细碎阳光照在地面上,一切都看起来刚刚好。
黎画看着那抹阳光,微微失神。
他并不想打破这种平衡关系,因为他受制于契约,又不希望伤害到宋鼎鼎。
而制衡这段关系关键,便在于裴名。
或许他在山上,听到裴名同意让她上药时,下意识帮裴名话,并不是为了裴名,而是为了他自己。
若是裴名暴露了身份,那他这个帮凶也就会浮于水面,即便他是无奈为之,阿鼎也一定不会原谅他。
可不管怎么样,骗局终究是骗局,纸也终究包不住火。
黎画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直直望着裴名,像是在等待最终审判。
宋鼎鼎揭开了裴名掌上层层包裹纱布,他不知在掌心上缠绕了多少层,起初洁白纱布褪去,便露出了被鲜血染红纱布。
他们离开清平山庄,也有两日多了,按理来,他伤口应该凝血结痂了才对。
但她揭开纱布,看到掌心却是血淋淋,那被钉子穿透窟窿里,露出鲜嫩血肉。
黏稠血液渗透进皮肤纹理中,像是绽放红色曼珠沙华,妖冶艳丽。
她忍不住蹙起眉“你”
黎画听见她迟疑嗓音,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里,下意识朝着他掌看去。
在看到那掌心指甲盖大血窟窿时,他微微怔愣住。
这是怎么回事?
裴名不是已经将伤口愈合了?
难不成,这也是障目术?
黎画凑近了床榻,当他嗅到血液铁腥味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并不是障目之术。
障目术只能障目,血液味道却是做不了假。
若是如此,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性——裴名在他们来之前,用利器再一次戳穿了掌。
黎画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是他不想让宋鼎鼎上药,直接拒绝便是了,何苦要自残?
难道就是因为想见她吗?
毕竟宋鼎鼎还在这里,黎画就算满心疑惑,也不敢在这时候问出来。
裴名唇色苍白,嗓音没什么起伏“方才沐浴时沾了水,觉得疼,便挠了挠。”
他理直气壮,倒让宋鼎鼎有些无话可。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裴名昨日给她瓷瓶,并着她原先种草药,掺杂在一起,覆在了他血淋淋伤口上。
她一边敷药,感受到指尖冰冷触感,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两个破碎画面,野花,断崖,月光这些陌生记忆,都是些什么?
宋鼎鼎上药动作一顿,也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腰后伤口。
原来疼到走路都直不起腰,可今日一整日竟然都没有疼痛过,以至于到现在,她才恍惚想起自己腰后有剑伤事。
她将一只臂绕到身后,隔着薄薄一层绫衣,轻抚过腰后剑伤。
平滑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疤痕坑洼都没有,就像是从未受过伤之前样子。
宋鼎鼎隐约记得,昨夜无臧道君好像来过她房间,但再仔细想,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难道,她腰后伤口,是无臧道君帮忙愈合?
宋鼎鼎迟疑着,抬起头看向黎画“师父,我想见见无臧道君,你能叫他出来吗?”
黎画被口水呛得直咳嗽,他也不知道,她上着上着药,怎么就突然想起了无臧道君。
裴名上伤口若是真,那即便他化出分身来,分身掌上,也会落有一模一样伤口。
宋鼎鼎观察力极强,若是让她看到了伤口,依着她聪慧性子,定是能一眼看穿两者之间关系。
霎时间,后背渗出一身冷汗,黎画喉结上下滚动,紧张到话都磕磕巴巴“现,现在吗?”
宋鼎鼎点头“对,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