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家主

    谢红尘站在一边，看着黄壤捧着地上金色的息壤悲伤欲绝。

    他除魔卫道多年，其实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但是今日，他有些心软。或许是因为同情自己的弟子，或许是因为她哭得极美。

    黄壤很会哭。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眼泪总能珠如玉，粒粒剔透。她的哭很有些花样在里面，既能无声而泣，也能哀伤婉转。

    但她从不声嘶力竭。

    哭是没有用的。

    但若能哭得梨花带泪、至美至殇，起码能少吃很多苦。黄壤早就已经掌握了这门绝技。这是她在黄家活下去的看家本领。

    从前，谢红尘对此了若指掌，所以他心如铁石，从不理会。

    可是现在，谢红尘显然还不够了解她。

    他走到黄壤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p;p;qt;黄墅其人作恶多端，不仅不配为父，更不配为人。你不必悲伤。&p;p;qt;这几句话虽然冷淡，却是安慰。

    真是可笑。黄壤同他夫妻百年，从未得到过他一句劝慰。如今成了他的弟子，倒是得到了。

    黄壤仍是捧着黄墅所化的息壤，道∶&p;p;qt;他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我父亲。我受他生身之恩，见他落得如何下场，到底是&p;p;qt;

    —-到底是高兴极了!

    剩下的话，她没有出口，想要交给谢红尘自己品味。

    谢红尘果然品味到了，他继续∶&p;p;qt;我明白。既然如此，你便养着他的法身。希望他能修心自省，忏悔改过。在你的精心照顾之下，想必他还有得道开悟、修成人身的一天。&p;p;qt;

    那可真是太好了。黄壤找了个檀木盒子，精心拾捡着地上黄墅所化的息壤。那息壤被她好好地装进盒子里，一粒都不曾遗落。

    他还想有这么一天?

    黄壤将檀木盒子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p;p;qt;我身为人女，自当处处恶心照料。&p;p;qt;我当然要悉心照料，以防他真有得道成人的那么一天!

    但这还不够。她紧接着又道∶&p;p;qt;如今家父出了这样的惨事，也是他昔日不曾修德。只是弟子家中尚有兄弟姐妹，父亲外出不归，只怕他们心急之下，不能平和处事。&p;p;qt;

    她一脸忧色，却将事情得极尽委婉。

    而谢红尘却再不明白不过，黄壤的兄弟姐妹，岂止是不能平和处事?他们在黄墅的淫威之下长大，自然受他影响颇多。如果知道黄墅身死，指不止闹成什么样子。

    谢红尘问∶&p;p;qt;你待如何?&p;p;qt;

    黄壤∶&p;p;qt;弟子想告假几日，回到仙茶镇，一则是将父亲的消息带回。二则也想要为他们想想后路。&p;p;qt;

    ——后路?后路就是让他们知道，现在的黄家，谁才是真正的猛兽。

    &p;p;qt;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善良。&p;p;qt;谢红尘轻叹一声，道∶&p;p;qt;你家中兄弟姐妹，无论才华还是品性都不能服众。唯有你可堪家主大任。&p;p;qt;

    &p;p;qt;师尊万万不可。&p;p;qt;黄壤忙道，&p;p;qt;阿壤家中尚有长兄，又不能常年留在仙茶镇&p;p;qt;

    谢红尘∶&p;p;qt;阿壤。&p;p;qt;他再一次唤这两个字，仍是心头微颤。那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一种悸动。

    那一刻，黄壤抱着檀木盒，也有几分疑惑。

    像是时间不曾经过，她还在祈露台，而他突然过来。他穿过半月形的拱门，站在三角亭下，也会轻声喊∶&p;p;qt;阿壤。&p;p;qt;

    谢红尘努力忽略这种感觉，继续∶&p;p;qt;只有你出任黄家家主，黄家才可能延续下去。&p;p;qt;黄壤眼中泪如碎钻，她轻声问∶&p;p;qt;师尊不想要弟子了?要赶我回仙茶镇，是不是?&p;p;qt;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有一种羽毛搔过心间的感觉。谢红尘几乎立刻道∶&p;p;qt;不会。永远不会。&p;p;qt;出这句话，他亦愣住。他永远。

    黄壤眼中泪水将溢未溢，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p;p;qt;弟子也想要留在师尊身边。永永远远随师尊学艺。求师尊不要驱逐弟子。&p;p;qt;

    那一刻，谢红尘心中温软。他伸出，几乎颤抖着去抚摸黄壤的头。她的头发，柔软顺滑，谢红尘要很努力，才能保持长者的慈爱。

    ———而不是卑鄙肮脏之徒的无穷杂念。

    &p;p;qt;你可以身在玉壶仙宗学艺，遥领黄家。你是我的弟子，没有人敢反对。&p;p;qt;谢红尘轻抚她的头顶，&p;p;qt;为师他斟酌着出这两个字，继续道∶&p;p;qt;也不会让人反对。&p;p;qt;

    那可就太好了。

    黄壤任由他轻抚头顶——红尘，原来想要获得你的爱护，是不能爱上你的。

    次日。谢红尘允许黄壤休几日。黄壤离开宗门，返回仙茶镇。

    黄壤却仍是等到祈露台的良种成熟。她将这些种子晒干、装箱，一路带到山脚的驿站，全部寄给何惜金。

    等填完地址，黄壤想了想，还是准备给何惜金写封信。

    她在信中写道，因受何掌门所托，特育良种若干。望免费发放，用以救急。信写得简单，但她还是在想——不知道这位何掌门，会用这些种子做什么。为自己扬名?还是谋利?这可真是太令人好奇了。

    当然了，黄壤不在意结果。

    她培育这些良种，只是要让谢红尘看见她这一颗&p;p;qt;至纯至善&p;p;qt;的美人心罢了。于她而言，人性就是如此。

    若你想要见到一个善人，就不要去剥开裹在人心表面的糖衣。

    做完了这些，黄壤带着黄墅所化的息壤，准备赶回仙茶镇。而此时，大师兄聂青蓝却正等到山门之下。

    黄壤微怔，还是走过去。她没有行礼，语声却亲热∶&p;p;qt;大师兄。

    她对聂青蓝尊敬有限，倒是亲切有余。没办法，毕竟梦外当了他一百多年的师娘。

    聂青蓝倒是不介意，反而喜她天真无拘束，道∶&p;p;qt;师父知道师妹要返乡，特地让我送来书信。&p;p;qt;他将一封书信交到黄壤上。

    黄壤接过来，问∶&p;p;qt;这是&p;p;qt;

    聂青蓝∶&p;p;qt;这是师父让交给师妹的书信。还有一张传送法符。师父要师妹回到仙茶镇，即刻请来各族族老，商量继任家主之事。&p;p;qt;

    黄壤接过书信，不知道为什么谢红尘没有亲自过来。她向聂青蓝拱，聂青蓝回了个礼，示意她即刻归乡。

    而山腰临风水榭，谢红尘凭栏而立，目送她渐行渐远。

    黄壤离开玉壶仙宗，一路返回仙茶镇。

    她倒是听话，回镇之后，立刻拿着谢红尘的书信去找镇长，要他通知各族族老前来黄家议事。这一点，谢红尘的话绝对正确—扛着他的招牌，没有人敢有异议。果然，镇长毫不耽搁，立刻派人召集一众族老。

    而黄壤则是独自返回黄家。

    几个月没回来，黄家变化却不大。黄壤踏进家门，一众兄弟姐妹与她久别重逢，却没有半点喜色。

    她大哥黄增目光怀疑，问∶&p;p;qt;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人呢?&p;p;qt;黄壤并不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在家中随便走走。

    她的院，早已经被别的姐妹所占，里面的一应器物，自然也早被刮分了个干净。这黄壤，一瞬间就像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一样。

    &p;p;qt;十姐姐莫不是心思不纯，被仙宗赶了回来?&p;p;qt;她身后，一个不知道排名十几的妹妹出声讥讽。黄壤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话。

    她兄弟姐妹十六人，还有些没有名份的，被黄墅充作了下人。这黄家最多的，是黄墅的妾婢女。里里内内足有六十多人。真要闹起来，也是够吵的。

    她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正厅。

    黄增终于忍不住了，问∶&p;p;qt;父亲人呢?怎么，你去了仙宗多日，变哑巴了?&p;p;qt;&p;p;qt;父亲不会再回来了。&p;p;qt;黄壤看着正厅墙上所悬的画，画上是一副春播图。

    &p;p;qt;真的?&p;p;qt;众人听了这话，第一时间竟然目露喜色。但很快，大家又开始转动别的心思。黄增∶&p;p;qt;父亲不在，我是长兄。这黄家就应该我了算!黄壤，你且来，父亲发生了何事?&p;p;qt;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喊∶&p;p;qt;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姬所生的贱种。也敢称我们长兄?&p;p;qt;

    这话的是黄壤的十六弟。啊，他娘是黄墅续取的继室。不过也早早病故了。

    &p;p;qt;黄城，你难道还想主事?你娘那继室是怎么来的，你是想我们当众出来吗?&p;p;qt;黄增反唇相讥。

    一时之间，整个正厅里吵成一团。

    人皆争论应该由谁主事，至于黄墅的下落，谁关心?!

    黄壤站在厅中，再次看向那副春播图。

    春播她之所以选在这个时节回来，是因为邀了第一秋喝酒。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院中埋下的玫瑰饮，希望还在。

    正厅里吵翻了天，甚至有人开始大打出。许久，黄壤突然∶&p;p;qt;以后黄家，由我主事。&p;p;qt;

    她声音很轻，但因为修了些武道，出口却如惊雷。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暂时止住了吵闹。

    黄壤转过身，看向一众兄弟姐妹，她目光沉静温和，一字一顿，道∶&p;p;qt;以后，我就是家主。&p;p;qt;你什么?!你一个女人，也敢牝鸡司晨!&p;p;qt;立刻有人大声驳斥她。黄壤七姐疑道∶&p;p;qt;你竟然想继任家主，莫不是你害死了父亲?!&p;p;qt;

    她这话一出，其他兄弟姐妹立刻一拥而上——名为质问，其实是要先撕她个一身狼藉。一个人若是形容狼狈了，自然也就不会那么令人信服。而黄壤并不动，只是后退。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道∶&p;p;qt;你们在干什么?&p;p;qt;却是镇长大步入内。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仙茶镇周围所有家族的族老。

    ——谢宗主的亲传弟子回乡，还持他的亲笔书信，这些人哪有不来的道理?

    众人见到镇长，还是有些发怵。顿时不敢胡闹。镇长走到黄壤面前，先关心了一句∶&p;p;qt;阿壤无恙否?&p;p;qt;黄壤向他盈盈一拜，道∶&p;p;qt;谢镇长关心，阿壤安好。&p;p;qt;

    镇长这才点点头，示意一众族老坐下。

    黄壤将谢红尘的书信递给他，∶&p;p;qt;家师突然派弟子回乡，要弟子请来诸位族老，再将书信交给镇长，必然真相大白。&p;p;qt;

    镇长双在衣上擦拭几下，这才心翼翼地接过书信。

    谢红尘的书信，字字华光。

    镇长大声念道∶&p;p;qt;经本宗主查证，仙茶镇黄墅行事不端、好色成性。且多年来私调良种价格，祸害百姓。今朝毁其修为，令其重悟善念、再修仙道。黄家子嗣，当人人自省&p;p;qt;

    书信后，他详细地附带了黄墅的罪行。有霸占别人娘子的，也有不顾朝廷律令，私调良种的。却唯独，没有黄墅口口亲生女儿的罪行。他知道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对黄壤的影响。这恐怕将是跟随她一生的污名，永远难以洗刷。

    而这，也正是梦外的成元五年，黄壤对他苦苦隐瞒的原因。

    在一个品性不端、连自己亲生女儿也可以玷辱的父亲的膝下长大。这样的事若是落到自己夫君耳中，他怎么相信自己的清白?

    黄壤本就以色侍他，若是让他生出这等疑心，二人岂不一世隔阂?戴月料定了她不敢，她也只能闭口不言。

    可惜，她万般隐瞒，到最后，仍是百年隔阂。并不曾改变什么。

    黄壤站在厅中，冷冷地听镇长念谢红尘的书。即将到的黄家，并不能让她专心。

    她开始想埋在院的酒，想第一秋会不会前来赴约。或者，他能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