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凤来朝(一) 恼她,恼蝴蝶……
京城那时候是春末,将热未热,下晌太阳西倾,离屋檐有些近,压得人心里闷燥燥的不痛快。
花绸与她娘就是赶上这时节进的京,由扬州来,雇了辆马车,路上颠沛了两个月。大约是这个原因,花绸对锦绣京师总是隐含憧憬,躲在马车里,偷么将帘子撩开条缝往外瞧。
只见两侧红墙绿瓦上光影扑朔,最终落在两扇泼绿大门前,院墙上半露风柳,巧遮金树。
这头下了车,是她娘奚缎云上前去扣的门,花绸只在石阶下等候,梳着乌蛮髻,不缀珠翠,生得玉容冰雪肌,一双杏眼骨碌将周遭顾盼一圈,下唇半藏着一颗痣,仿佛戳破一脸娴静,涌出的一丁点儿烂漫。
趁门里还没来人,奚缎云退回几步,细声叮嘱,“绸袄,你大表哥如今任着户部侍郎,是有头有脸的大官人。到了他家里,万事要心,切勿伤了亲戚情分。”
花绸正点头应着,倏见门缝里钻出个厮,眼珠子在几人身上滚了一圈,“找谁的?”
奚缎云端丽地福了个身,“请问这里可是户部侍郎奚大人家的府邸?我们是扬州花家,上年写过信到贵府。”
厮凝眉想一阵,陡地弯了腰,笑迎下来,“原来是姑奶奶与姑妈到了,姑奶奶信上不是十八到?府里头还预备着十八那日到城外去接呢!”
话间,摆手将几人请入门内,又朝另个看门的吩咐,“快去里头一声儿,姑奶奶她们到了!”
春风已辞,时值流金烁石好天气,厮引着三人往府里头进,走到一处黄香木花墙底下,再转由几个婆子引着往二门内走。
花绸一路谨慎抬眼,见各处馨花玉质,白莲结碧,妙石成趣,奇树成荫,荼蘼花漫天坠,扑地舞,一片玉霄云,处处皆是春。活脱脱一个锦绣窟窿,宜酒宜诗,宜情宜梦。
冷不防的,不知哪里蹿出来两个奶娃娃,歪缠嬉闹,“桓哥哥,给我玩玩儿!”
这时节的风总带着淡淡的花蜜香,甜丝丝地勾开花绸的笑眼,瞧着前头背对她的一副身板。那孩子穿的是水天碧直裰,上头银线纺着折枝暗纹,一团一团,像罩着她未来的迷雾。
他手上高高地拽着只蝴蝶,四五岁的年纪,却十足十的气势,撩着袍子将紧跟着的幼童踹一脚,笑声蕴含着淡淡的威慑力,“别跟着我,滚一边儿去!”
踹完人,转背就一头扎进花绸怀抱,脑门正好磕在她下巴上,痛得他捂着额头,连退几步,嗓子里喧起怒气,“谁不长眼?!”
绚烂的蝶翼从他不大点儿的手掌中跃起,像一片装点精致的幕布,朴簌簌掀开,渐渐揭露出花绸那张眉目羞镜台的脸。
阳光由背后把花绸穿透,像颗晶莹剔透的半熟樱桃,高出孩儿一个脑袋,因此她歪了腰,把他的袍子拍拍,“没撞疼你吧?”
另个孩童朝着那蝴蝶一溜追,口里的欢呼声、脚下的雀跃声,皆如卧房里的西洋钟,宿命的齿轮吭哧吭哧地由此开始滚动。
花绸将眼由朝天高飞的蝴蝶调转回来,粉扑扑的腮挂着歉意,“真是对不住。”
红晕渐渐爬上他的脸,两帘浓密卷翘的睫毛簌簌地动,好像整个人间都兜在他眼底。他鼓着肉嘟嘟的腮,瞧着有些恼,不知是恼蝴蝶,还是恼她,“你赔我。”
花绸只好捉裙蹲下来,温柔地捏捏他的腮,“回头姐姐扑一只还你。快去玩吧,慢些跑,仔细跌了跤,要疼的。”
他将袍子拽一拽,刻意而随意地别过脑袋,“就你们姑娘才怕疼。”
言毕,他抬眉偷偷窥花绸一眼,被她发现,忙不迭地垂下去。缄默一阵后,他将黑靴踟蹰着往右边拐,那脚尖仿佛千斤重,舍不得迈出去,磨磨蹭蹭地拖延。
稍稍走动几步,适才跑起来,跑了一丈远,又回头。
婆子瞧着他笑半晌,回转过来,接着领人往前行,“这是我们家大少爷奚桓,正是皮的年纪。难得今儿撞了表姑妈,竟没脾气,要换往常啊,早摔碟子砸碗骂人了。”
花绸扭头瞧一眼那奚桓,见他遥遥站在一颗豆槐树下头,也在往这边瞧。两人远远一对眼,他不知怎么的,像是被人捉了脏,一股脑提着衣摆跑了。
好容易遐暨上房里,榻上坐着位妍丽妇人,满头珠翠,头上凤口里吐出一颗红玛瑙,正坠眉心,摇曳风情。
这便是奚家大房里的妾室范宝珠,因原配太太早年病故,如今是她当家。见几人进来,她懒懒地迎下榻几步,不大端正地福个身,“这两位就是姑妈与表妹?恕我无礼,还不曾见过。”
奚缎云忙蹲身回礼,将花绸拉上前来,“绸袄,这是你大表哥的爱妾,快问安。”
花绸轻垂眼皮,袅袅福身,“大嫂嫂康安。”
“妹妹免礼。”范宝珠虚托她一把,使身边丫头上茶果点心,媚色昏昏地落回榻上,“姑妈妹妹快请坐,还不知你们提前了两日来,大老爷今儿在户部当值,也不得空回来拜见,二位别见怪。”
那头里上了茶,母女俩却都拘束着不吃。
那范宝珠笑笑,欹身歪在炕几上,指尖下坠着把银红绢丝扇,正拨动阳光着转,“好在我早叫人收拾了一处院子出来,姑妈与妹妹只管先踏实住下,等明儿老爷回来了,再向您请安。”
“嗳,多谢姨娘费心。”
骤听见“姨娘”二字,范宝珠脸色微凝,目光收回来,端起青釉盅呷口茶,“嗨,都是一门子的亲戚,客气什么?”
听这半冷半凉的语气,奚缎云恍觉自己错了话。这范宝珠虽是长房奚甯之妾,可如今操持满府家务,最不愿听人提及妾室身份。
正值尴尬之际,倏闻外头窸窸窣窣的珠翠响,须臾在流金溢银的屏风后头,错出来一位曼妙妇人,狭长眼,杨柳眉,笑得十二分亲切,“姑妈与妹妹到了?我才在家听见,忙不赢地就赶来见。”
这位是二老爷奚峦的正妻冯照妆,奚缎云早年见过,也算老相识,忙引花绸上前拜会,“绸袄,这是你二表哥的媳妇,要叫二嫂嫂。”
花绸跟着乖顺福身,“见过二嫂嫂。”
冯照妆挥着条绣牡丹的绢子,将花绸搀起来量,“哟,那年姑妈与姑父在京,妹妹还在姑妈肚子里呢,如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快坐快坐。”
这般着,走到榻上,朝那范宝珠睨一眼,笑音里似藏了软绵绵的一把针,“大哥哥与大嫂嫂成亲时,姑父与姑妈来家中坐过席,姨娘是后头纳进门的,大约不认得。”
那范宝珠听见,剔她一眼,不搭茬,仍旧与奚缎云话:“从前不认得,如今认了也是一样的。姑妈与妹妹到了我家,可别见外,往后常来与我笑才好。这时候到,可吃过饭没有?”
见这妯娌两个隐有机锋,奚缎云不敢造次,含笑点头,“吃过了,谢姨娘想着。”言毕,只推花绸将带来的礼奉上。
跟来的丫头抱上来一个包袱皮,花绸解开,捧出一件蝶纹桃粉苏罗对襟褂递到范宝珠面前,又取一件连枝纹的紫缎掩襟衫捧到冯照妆眼前,“二位嫂嫂赏眼瞧瞧,还能凑合穿不?”
范宝珠不过笑笑,将衣裳折好交给丫头。
倒是冯照妆搁下盅,狭长的眼往下一垂,指端拂过针脚,像是喜欢,“好、真是比活计上的人做得好。表妹的年纪,懂事又体贴,那单家有福囖!”
原来花绸定了一门亲事,是嫁到京中候门单家做填房,这回上京,就是预备着等花绸年满十六好发嫁。
这一叨扰就是五六年,奚缎云心里过意不去,眼里也兜满愧色,“起来还要没脸没皮地叨扰府上好几年,真是叫我无地自容。”
“嗨,姑妈又这些客气话儿。”冯照妆甩甩绢子,一脸的轻快。
没什么不轻快的,花绸母女虽是在奚府里住着,可与那单家商议好的,进京发嫁,单府里出银子养活。
横竖使不着他奚家的银两,不过是借地方住着,借人口使唤着,这妯娌二人自然没什么好讲。
到那单家,冯照妆倒拂一把鬓,将胳膊肘搭在炕几上,眼皮轻坠,手上搓着绢子玩耍,“单家是好门第,又是定国候爵的门户。那单煜晗我也见过,仪表堂堂,今年二十一,过六年,也才二十七。”
奚缎云莞尔颔首,又见她将细细的眼角斜瞥,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虽原先娶了位夫人,不过没两年就生病去了,倒不紧。这原配没了也有没了的好处,要不然,哪里会叫别人当家?姨娘,您是吧?”
范宝珠理理绢子,勾着唇薄笑,“什么都叫二太太了,我还什么?”
榻上两张朱唇各含讥讽,两对笑眼暗藏软剑,榻下有奚缎云应答如流,花绸独自坐着,不上话,兀地将整副弱骨头往椅背上缩一缩。
冯照妆窥见范宝珠两团胭脂浮在煞白的腮上,愈发得了意,“好在呢,这原配死了,倒死得干净,膝下无子无女,表妹用不着给人当继母,乐得自在。不像我们府里那位活祖宗,成日把姨娘气得心肝暴跳,也拿他没法子。”
这回连奚缎云也不知如何搭话,只陪着笑脸,端起茶来遮了半张脸,妄图躲避着妯娌间的暗涌。
刚搁下盅,又听冯照妆追着眼过来,“大少爷就是早年大嫂嫂为我们奚家生下的嫡长子,姑妈还记得吧?他的名字还是大哥哥写信到扬州请姑父给起的。”
奚缎云见避不过,只好轻笑点头,“那年大少爷出生,请花绸她爹给取的奚桓,掇菁撷华,高出云表,曰桓。”
两个人你来我往间,讲的都是些范宝珠进门前发生的故事。她冷坐一旁,另提起,“是掇菁撷华高出云表,可都五岁了,连个字也不认得,再不肯踏实一刻坐在案上听先生讲学的。”
原来范宝珠过门这几年,还不曾生下个一儿半女,因此到孩子,笑容有些恹恹。
花绸插不上嘴,沉默不语地坐着,恍见她娘递来眼色,便忙把案上摆的一个包袱皮捧上去,“听见府上有两位少爷,我做了几双靴子带来,嫂嫂们别嫌。”
将包袱皮揭开,里头有正好有几双软缎靴,一双月魄的捧给冯照妆的儿。另取出一双灵俏活泼的虎头鞋,大红的缎子,黑线绣着滴溜溜的眼,一瞧就是婴孩儿穿的,给了范宝珠。
她笑颜温婉,嗓音甜滑,只是带着怯,“这双是做给未来的三少爷穿的,我手艺不好,嫂嫂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
恰好范宝珠边上一仆妇凑了来,接过鞋去,眉梢含喜,“这正好,老人们讲,有一双鞋,必有一双脚。姑娘做这双鞋,必定就有个三少爷来配它。姐,这是天缘凑巧的好事情,快收着!”
范宝珠这才精气神随腰端起,有几分亲热地抓着花绸的手轻拍,“好妹妹,多谢你费心。”
包袱皮里只剩得一双黑缎短靴,靴口用金线走了一圈祥云,蜿蜒的纹路勾勾缠缠,错综复杂。
仿佛是奚桓脚下的路,在他焦急的心里好像永远没有终点,跑得他一颗心险些蹦到嗓子眼儿。
好容易跑进院里,喝了满腹西风,却不急着进门,先走到右边廊下,朝丫头听,“家里是不是来客了?是不是一个穿茶色长衫、玉白素面裙的姐姐?”
莺燕里转过来一位妙女,伸手将他肉乎乎的脸掐一把,“咱们大少爷真是神了,怪道早年算命的先生讲少爷是人中龙凤。”
他偏着脸,将她两个指节从脸上甩下去,眉宇里攒着股厌嫌,“你只是不是?”
“是是是,在姨娘屋里话儿呢。”
奚桓听见,刚刚缓下去的心又蹦起来,跄济到正屋那片金线绣八宝莲花的门帘子前,他顿了步,拂整衣袍,不高的身板硬生生挺拔成一棵松。
后来追忆起来,奚桓自己也觉得好笑,似乎每次见到花绸,他都恨不得能一夜长高、长大,坚壮得能为她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