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夜飞鹊(二) “你要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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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当轩, 星入罗帏,杏坛药栏,满地香云散, 青眼对春风笑, 两只红烛烧在旁,将这张床烧成片旖旎地。

    花绸静坐当中,芳颜飞红, 神髓妖娆,两眼盯着奚桓擎着盏灯走过来, 比在她脸畔,将她照一照,再傻兮兮笑一笑,“冠子摘了吧,怪沉的,压得脖子酸。”

    便抬手摘了她的翟冠, 把灯搁在一边, 挨着她坐下, 一时两个人都有些赧容, 不知要些什么,尴尬地沉默着。花绸正欲开口使他将乌纱摘了, 不想刚转脸, 他就亲了上来, 唇齿衔着她的唇, 像是想咬,又怕弄疼她,只好轻轻摩挲,趁机把舌尖闯进去, 在她软绵绵的口腔里找她的舌。

    找到了,手徐徐捧在花绸的后脑勺,咂摸半晌,渐渐使了力,像要把花绸吃了。花绸有些喘不过气,揪着他两个帽翅,“呜呜”了两声。

    奚桓退开了些,不想叫她揪着帽翅,脑袋又俯回来,正撞在她脑门上。花绸“啊”了一声,手掌不住揉额头,奚桓忙抬手帮着按,“撞疼了?”

    “你的脑袋是铁的?”花绸嗔他一眼,毫无威慑,有些软而无力,“疼死人了。”

    窗外杳无人迹,静得、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奚桓的呼吸是有些狂躁而克制的,“对不住。”他将乌纱帽摘了,走到龙门妆台搁下,与那顶珠光宝翠的翟冠放在一起,回来顺势把挂了红绸的床架子扫量一遍,“洞房花烛夜,人生得意时。”

    花绸窥一窥他的侧颜,渐觉额头不疼了,“傻子,你饿不饿?一天没吃饭了。”

    “不饿。”奚桓憨直地摇摇脑袋,又挨着她坐下,喉头里吞咽两下,歪着脑袋又要亲她。

    影罩下来,花绸却抵着他两个肩膀将他推开了些,脸上浮起红晕,眼睛往膝盖上垂了垂。奚桓去握她搁在衣袂上的手,有些不解,“怎的?”

    “我……”花绸愈发把眼垂到地上去,“我想解。”

    花绸素日不惯在屋里解手,就是夜间,也要着灯笼往外头茅房去,好在她没起夜的习惯,省了不少事。可今日像是与韫倩椿娘等人多吃了几盅酒,解多些。

    “那就去呀。”话间,奚桓起来给她灯笼,刚点了蜡,他脑子里倏地冒出些龌蹉念头,噗地吹了蜡烛,扭头笑,“就在屋里吧,你穿得这样繁重,倘或跌在茅房里怎么好?就不跌,衣裳也拖拖拉拉弄脏了。”

    “不行,”花绸严词拒绝,“我在屋里不惯的。”

    奚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软骨在哪里,走回床上坐下,“这可是我娘的婚服,我爹一直留着呢,要是弄脏了,怎么好?”

    “那我换了衣裳去。”

    “多麻烦呐。”奚桓朝窗外挑挑下巴,“你瞧天多晚了,来来回回的,咱们还睡不睡?”他将她望着,目光十二分的正经,“咱们是夫妻,知根知底,又是一处长大,这有什么的?要是你往后病了,万事不便,叫人抬着往茅房去?倘或老了,我瘫在床上,你也叫我爬到茅房去?”

    将花绸得笑了,他又由床底下拖出个崭新的马子,是个白瓷兔子的,长长的耳朵,眼睛是嵌的红玛瑙珠,背上驮着个椭圆的盘,开着口,漏到肚子里储着。

    花绸把兔子瞧瞧,又把他瞧瞧,有些踞蹐,“那我到屏风后头去,你不许过来。”

    “知道了,我瞧女人解做什么?”奚桓那一眼,倒好像她不可理喻一般,给她搬到屏风外头去,自个儿旋回床上坐着。花绸见他如此坦荡,自己也有些不好忸怩了,一步一步磨蹭到屏风后头。

    半合儿,就有沥沥的水声,花绸脸上一霎火辣辣地烧起来,恐怕他听见。他的确听见了,细细的声音似雨,他满脑子都想着她白花花的皮肉坐在那兔子上头,手把着两只兔耳朵,不出的热涌把把他浇透。

    他等啊等啊,等到吱呀开了门,花绸把马子搁在廊下,又吱呀阖拢门,羞答答地踅进屏风,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下巴地垂着,踞蹐一下,又走到面盆架上洗手。

    等她走到床前,奚桓不知哪里掏出条绢子拉她坐下,绢子往她手上搽,搽得十分细致,“来,我给你搽搽。”

    他刻意把这个“搽”字咬得很是绮丽,那绢子摩挲一下,花绸的脸便又红几分。她知道了,他在使坏,简直悔不当初,一张脸羞得无处藏,只好一头扎在他肩上,“你是故意诓我在屋里的。”

    “哎呀,被你瞧出来了。”奚桓毫无愧意,歪着脑袋追着她看,热乎乎的气吹在她耳边,“要不,我也解一个给你瞧瞧?算给你赔礼。”

    花绸把脸在他肩上彻彻底底歪过去,捶了他一下,“你要不要脸?”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奚桓无声狂热地笑着,把个手指在她后脖颈突出的脊椎上划拉,渐渐地,划进领子里头。花绸从脊梁里头颤出来,似嗔似拒地搡了他一把,“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奚桓猛地将她揿倒在被褥上,拆解她的婚服,解开一层,还有一层,层层叠叠的,半晌拆不出皮肉,急得他脑门上渐渐起了汗,瞪她一眼,“怎的穿这样多?”

    “婚服就是这样穿。”花绸嗔他一眼,腰上腋下一条接一条的衣带,拆得他愈发心焦。她看一眼他发汗的额头,噗嗤笑了,“你别扯坏了。”

    奚桓觉得她是在嘲笑自己,发了狠下半截撞她一下,“帮个忙啊。”花绸闷闷地哼了一声,浑身的骨头都老实了,软而服帖地抬手帮他拆解自己,拆得剩件妃色肚兜,银线绣着莲枝纹,纠葛着谁满脑子的龌龊念头。

    他倏地将她两个腕子揿在两边,不许她解了,“这个我自个儿来。”

    话如此,他却不急了,先囫囵把自己那身圆领袍掣了,埋下去亲她。两情飘荡,湿漉漉地吻得花绸似发丝一样绕指柔,声音似绕梁的风笛余音,他一探,像春水一样洇润软绵,恍如袅娜妖娆夜露。

    他悬在她脸上笑笑,便闯入锦阵,花绸眉黛半颦,叹息一声,他环住她的腰,将她兜起来,花绸觉得后背空空的,仿佛没了支撑,弱羽依依地将脑袋歪在他颈窝里,似在马上跌宕,骨头险些抖得七零八落。

    此刻两个人都无话可讲,只有迷乱的呼吸,奚桓轻轻仰着脸窥她,见她蜜桃久熟的脸上如酒熏浓,杏眼蒙蒙,似一场烟雨梦。他有意无意地慢了,恼人地停顿着,捧起她的脸亲一亲,“姑妈,你是我的,清不清楚?”

    “姑妈”两个字倏地叫的花绸一阵心虚,做贼一样往他怀里藏,“别这样喊。”

    他偏要喊,一声接一声,好像有一种本能的反叛,闯入世俗的严地,踩踏了所有的规则,狂妄地称王称霸。

    花绸抬手在他袒裼的肩上,就跟猫爪子挠一下似的,半点不疼,反还叫他愈发得意,陡地往上蹿,蹿得花绸鸭髻渐散,泼墨的发如窗外的夜。

    乌兔相催促,窗外见亮,奚桓适才搂着她困倦睡下,一挨枕头,游梦便随喜讯远去了。

    婚书抵达荆州府时临近清明,赶上清明汛,荆州连下了八日的雨,街市上有些积水成涝,府台万道坐在软轿里,滴水不沾,走进内堂时,一双靴子还干干净净。

    拍了拍补服,见奚甯坐在左边太师椅上吃茶,便迎面走去拜礼,“大人传卑职到住处问话就行,怎的还劳您老下雨天往衙门里跑?”

    奚甯慢悠悠搁下盅,斜睨他一眼,“照万府台的意思,下雨天就该在家歇着,不必办公?”

    “哎唷,这可不敢,”那万道连连拱手,陪着笑脸,“卑职是,我们这些地方官员该到任到任,您从京里远道而来,不大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下雨天染了风寒可怎么好?昨日我还听见大人咳嗽了几声呢。”

    须臾,见两个典史抱着些账册进来,搁在奚甯边上,望一眼万道,心退了下去。奚甯拣起一本来翻了翻,笑带凉意,“这些帐我先前就看过了,只是前些日,我往公安县与石首县交界处去瞧了瞧,那里近三里的堤用料可与账本上写的不大一样,我请了先生算了算,那三里堤的花费,比这账上可少十万两白银,再往下游,我还没去瞧过,不知万府台又为朝廷省检了多少?”

    这万道早听河道巡守起奚甯去往公安县交界处查看堤坝的事情,慌乱之下,一头给京中潘凤去了信,一头与布政司下来的参议商议了对策,眼下有惊无险地搪塞,“不敢瞒大人,那三里堤的确是用料与账上一开始所报的不一样,只因当时赶着修堤,往朝廷申的后五十万两银子迟迟不到,我与几位县令只恐怕误了今年的清明汛,先用了次料修上,想着过两年,再用那五十万两重新换料修缮。”

    “那五十万银子呢?”奚甯往对面椅上点一点。

    万道便笑笑,旋到对面椅上坐下,“那五十万两银子赶上汉阳府雪灾,叫他们先借去了,大人若不信,我这里还有当时内阁的批文,同意了我们荆州借调银子给汉阳。”

    不必,那批文一定出自潘懋之手,奚甯将两个指端敲着桌案,点点下颌,“请将批文与汉阳府的借令拿来给我。”

    万道听潘懋父子此刻在京举步维艰,一心更怕他刨根究底往汉阳府去细查,惴惴叫人呈了文书上来,不想奚甯翻看两眼,便罢了,转头起别的来,“连日下雨,万府台有没有派人去巡察过河道?”

    “大人放心,已经派人在各处巡视了。”万道松了口气,端起茶来呷了一口,“荆州倒是甚少发洪,去年又大修了河堤,没什么大事。”

    奚甯点点头,拔座起来,“既然公安县与石首县两处交界的堤坝用料较次,就请将两县的县令叫来,你们商议防洪,不可掉以轻心。”

    那万道连番应了,送他出去。奚甯钻进马车没几时,便撩开帘子吩咐丰年,“你转头叫人盯着公安石首那边的堤,上回走到那里我看了看,正是激流处,连日下了这些雨,只怕堤坝扛不住。万道玩忽职守,必不肯用心,你叫跟来的差役传我的话到这两县,叫他们预备着防洪。”

    丰年淋湿了半身,扭头问,“那汉阳那边,还去不去查?”

    “去,不必招摇,先叫个典史过去问问那五十万两的下落,我后头再找个合适的人去细查。”

    归到住处,雨势愈发见大,天上墨染云翳,午晌的天已似傍晚,添了好些凉意。奚甯走进正屋里复添了两声咳嗽,胸腔里似犯了上回刑仗的遗症,有些发闷。

    迎面瞧见奚缎云在榻上做孩儿的鞋,他忙将有些发白的脸笑一笑,走到榻上去问她:“今日吃了些什么,大夫来瞧过没有?”

    这些问题奚缎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柔软的嗓音里透着丝无奈,“大夫瞧过了,又开了些安胎的药方。今日倒比昨日多吃了些,早起你走后吃了半碗稀饭,三四块鸡,没吐,闲时又吃了块鲍螺,甜酥酥的,倒受用。”

    天暗,她还就着不大点天光做针线,奚甯心内叹息,使红藕点了几盏灯,搁一盏在榻上,照着玉肌润泽,唇红齿白。稍刻她收了线,递了一双鞋与他瞧,“我针线做得不好,你瞧可还将就能穿得?”

    不到半个巴掌大的一双鞋摊在奚甯手上,他看了看,连连点头,“谁你针线不好?我瞧着是一顶一的好,妹妹的活计也比不过你。”

    闻言,奚缎云撅着嘴嗔他一眼,将他骨头里的疲倦尽扫,走到这面来将她搂着,想亲一亲,又怕自己咳嗽过了病气给她,不敢轻犯,只握起她的手瞧一瞧,“这手捏针都捏红了,不要做了,外头请人做来一样的,孩子家,穿什么也就二三个月的事情,何必劳累呢?”

    她斜倚相偎,在他颈窝里蹭蹭,仰起一双泛水的眼,“劳累倒不劳累,我本来不常做的,可连下了这些天的雨,门也出不得,只好捡起来做了,不然无所事事的,闷也要闷坏了。”

    着,眨眨勾魂夺魄的睫毛,好像在讨要些什么。奚甯顷刻了然,笑着摇头,“不能亲,我有些咳嗽,怕带累你也咳嗽起来,这时节,你又吃不得药。”

    “怎的又咳嗽起来?”奚缎云刹那端起腰,将他面色细细窥着,瞧见有些病色,心也紧了,眉也皱了,“好容易天气暖和了才见好的,连下这些雨,又弄得你病,这老天爷真是叫人不省心!”

    “不妨事。”奚甯手在她裙下贴一贴,那肚子仍旧是平的,他又将她搂在膝上坐着,去摸她穿着锦袜的脚,倒暖和。

    他温良如玉地笑,“不过是咳嗽两声,别的都不要紧,只是你有身子,怕过了病,你一会儿使红藕另收拾出间屋子来,我夜里到那边去睡。”

    奚缎有些不高兴,歪在他颈窝里,两只脚在裙里蹬几下,“就是咳嗽两声,哪里用得着搬?你不在,我睡不好的。上回你往公安县去住了两天,我就翻来覆去总做噩梦,你不许搬。”

    自有了身子,她反倒跟个姑娘似的,愈发爱撒娇,脾性时而如常温柔,时而蛮横霸道。奚甯拿她全无奈何,心刹那软了,搂着她晃一晃,“好好,不搬就是了。”

    恰值红藕进来,两个眼没处放,脚悬在屏风旁,不知该进该退。奚缎云恰也听见脚步声,由奚甯怀里抬眼一瞧,霎时连滚带爬地从奚甯腿上闪下来,叠坐榻上,眼也无处放,“什么事情啊?”

    “是家里送来的东西。”红藕将个匣子搁在炕桌上,忙旋裙出去。

    奚缎云开来,见上头是奚桓写的信,便递给奚甯,另翻底下几份帖,翻开一瞧,一双眼顷刻瞪圆了,忙递给奚甯,“你瞧瞧!”

    奚甯见她慌张,还当什么要紧事,搁下信接了帖子看,不想是份订婚书,上头还立了媒妁,只差尊长落款。奚甯刹那了然,将贴阖上拍到桌上,“这个孽障,竟敢先斩后奏!”

    恼得急了,咳嗽了两声,奚缎云忙抚他的背,“你别急,大约是立了婚书送来叫我们签了姓名,他们好安心,哪里来的先斩后奏?他不敢的,哪有父母不在跟前就成亲的?”

    闻言,奚甯喘平了气,又将信拆开来看,不看还罢,一看婑媠的眼就烧起把火来,“他不敢?我看他都敢去拆宫里的墙了!”

    奚缎云将信捡起来瞧,匆匆瞧完,两道眉拧得死紧,“这,父母不在跟前,他们急什么呢?未必还怕我们不应承,这样火急火燎的,把人都瞒着,就成了亲了?绸袄怎的先不来信告诉我一声,原想着,等咱们回去了办他们两个的事情,谁知这样等不得。”

    “一定是那孽障!”奚桓拔座起来,原地踱了两圈,“妹妹不是不知礼数的人,八成就是那孽障等不起,撺掇着妹妹行的礼。还有脸叫我签婚书?我回去皮不先揭了他的!”

    奚缎云见他气得那样,也顾不得怪罪儿女,倒寻了话劝他,“罢了罢了,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早不计较,这会儿又来计较什么呢?也好,也免了那些亲朋上门应酬。只是实在不该对父母先斩后奏,这是他们不懂事,你倒不要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等回去了,再叫他们在跟前训斥,你是不是?”

    雨声沥沥渐止,云翳散了些,奚甯气足,还肯听她的劝,使人拿了笔墨来,与她一同落了姓名,忿忿中,屡次三番扬言要死奚桓,“我只是怕那孽障委屈了妹妹,背着父母先行了礼,哪里成个样子?”

    “你别气啊,又气出病来。”奚缎云偎在他怀里,撇撇嘴,“这事情,八成绸袄也有份,桓儿最肯听她的话,少不得还是她出的主意。等回去,少不得要骂她两句。”

    两个人琢磨一阵,是谁拿的主意还没琢磨出来,气倒消了大半。使红藕摆了午饭,二人吃罢,床上搂着会儿话,就听见本县县令与夫人来拜。奚甯原不喜这些巴结奉承的人,可怕奚缎云憋闷,便请了进来,叫他夫人陪着她几句。

    那县令夫人姓黄,三十多的年纪,尚且年轻,梳得乌油油的鸭髻,带着礼到内院来拜见。因听奚缎云与奚甯的事情,面上不点明,只是带来的礼里头,有好些儿的衣裳玩物。奚缎云道了谢,请她在榻上坐,两个些家常。

    奚甯则将那县令吴云子请到外头厅上坐,吴云子老早听见奚甯来,因其身份,一直不敢唐突拜见。

    前几日又听闻他往公安县两处查看河堤,因他心里正好存着桩事情,此刻终归按捺不住了,点微礼前来。

    椅上坐了,寒暄了两句,便借故问起:“听大人前几日往公安县一带去看了河堤?下官因官微人轻,前两年修这堤的时候,不得监管,不知有无什么不妥?”

    奚甯举盅的手稍顿,将他扫量须臾,笑着搁下,“吴大人何以这样问?”

    这吴云子三十多岁的年纪,自诩有才,惯来不喜万道贪墨横行的陋习,常暗里抱怨朝中无人,才让那等贪蠹做了府台。眼前观望几日,见奚甯行动果如官场传言,是皇上动了潘家的心思。

    如此良机,失不再来。吴云子把心一横,谦卑地拱手,“不瞒大人讲,那河道修缮时,下官也当参与监修。可我与万府台久有不睦,他便未肯让下官监管,河道修好后,下官实在有些不放心,私下查验,这才发现那公安县石首县一带,竟与上游的石料不一样,听见大人也去那一段巡查,就想来问问大人,有没有查出那些瞒天过海的石料来?”

    奚甯初到地方,这里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未曾吃透,虽晓得这个吴云子与那万道久有不和,到底不肯轻信,“这事情万府台已经同我明,是当时户部后补的五十万两银子还没批下来,工程耽搁在那里,万府台恐怕春汛,便先用了次等石料修缮,那五十万银子又借给汉阳赈了雪灾,预备着过一二年汉阳还了这笔银子,再将那一段堤坝重新修整。”

    “万府台好张口啊。”吴云子状若无意地笑笑。

    奚甯亦笑,不再问,转过谈锋起荆州税收来。等一会儿,那吴云子果然耐不住,拔座起来作揖,“大人,下官有实情回禀。”

    “噢?什么事吴大人只管直言。”

    “公安县石首县那一带的堤,只怕一二年后也不会重新修整。”吴云子上前两步,又拜了拜,“下官不敢欺瞒大人,据府台大人所言,是因为朝廷后补的银子迟迟未批,才先用此等石料代替。可下官所知,早在荆州向工部上书请款的时候,那批石料已经运到了河道边上,没几日就开始动工了,这根本就是蓄意以次充好,贪墨工款。”

    奚甯面无异色,“大人这样讲,可有什么证据?”

    “万府台不许下官参与河堤监修,下官并没有什么证据,可下官知道一个人,他一定有证据。”

    “谁?”

    “石首县的县令张帆。”

    细想来,奚甯往公安石首两处查巡河堤时,见过这个张帆,是位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言谈间有些读书人的迂腐气,却不爱奉承拍马,与奚甯话也不似别人弯腰躬背的,时时把腰板挺得笔直,因此奚甯对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印象。

    那吴云子见他似有所动,又挪近两步,“这个张帆也是本地人氏,是进士出身,又是个直脾气,因不爱奉承上司,已做了五年的县令,仕途恐怕就止步于此。公安石首两处的堤,原本万府台是只叫公安县县令监修的。可这张帆,既是两县交界,就该两县共同监修,如不让他监修,就是有人做贼心虚。府台大人犟不过他,就让两县县令共同监管。以张帆的性子,看见有人以次充好,必定要私查到底。”

    奚甯睐目,把胳膊搭在炕桌上,“这就有些不通了,既然都知道这张帆的性子,万府台若心里有鬼,怎的还同意让他监修?”

    “大人何等睿智,不会看不出万府台是个什么脾性。此人由潘家七年前举荐上任,为官以来,大肆收刮民脂民膏,从前也有人上疏参奏,可疏本不是没在了通政司就是没在了内阁,令他愈发有恃无恐。就算他知道张帆暗中要查,也不惧他这个在朝中无朋无故的县令。”

    奚甯趁势追问:“那你,那五十万两到底是不是借给汉阳府赈灾了?”

    “借是借了,是不是花在百姓身上,只有鬼知道罢了。”吴云子悠悠踱回椅上落座,“这不过是他们惯常耍的障眼法,倘或查这里,就是那里借去,查那里,就是这里借来,一张借令加上内阁的批条,别五十两银子,再多的,也不知道到底借入了谁的荷包。”

    厅外又下起雨来,天色复盖,奚甯的眼色如云,叫人瞧不清底下的真章,只是客套地笑,“多谢吴大人告知。”

    吴云子亦不纠缠,寒暄两句后,与夫人辞去。奚甯归到内房,奚缎云刚归置完人送来的礼,迎头与他抱怨,“我与这位夫人实在无话,干坐了半晌,不尴不尬地扯了满地闲篇,一心盼着你在外头赶紧发他们去了,我好洗澡的。”

    “我还想着叫她给你解解闷,谁知你不喜欢她。”奚甯走来,环腰将她抱着。

    “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拢一处,又是头回见。”

    正话,红藕进来洗澡水倒在桶里去了,使奚缎云移到屋里洗澡。偏奚甯后脚也穿廊跟进去,瞧见奚缎云正在屏风后头解衣裳,便接了红藕手上的绢子,抬抬下巴,发她去,等她脱了衣裳钻进浴桶里去,他便独步踅到后头,给她擦背。

    奚缎云趴在浴桶边上,晃眼见是他,又要夺他的帕子,又忙着捂胸口,慌慌张张红了脸,“你为官做宰,哪里能做这些事情?快出去。”

    他就坐在浴桶后的杌凳上,拉着她的腕子使她游近,“我素日忙,早出晚归的,你怀着身子,我也没宽出空来陪你。好容易得空,你就叫我伺候伺候你,否则孩儿生下来,该不认得我是爹了。”

    袅袅水烟,似迷雾中的江南,奚缎云盈盈的眼波稍垂,正欲开口安慰,不防肠胃里一翻,扒在浴桶边上了几个干呕。奚甯忙将她拉来抱着,手在她光洁的背上拍一拍,“倒是少见你犯吐,或是躲着没在我面前吐?”

    “我就是不怎么犯吐症,”奚缎云趴在他肩头,虚笼笼乌髻蹭在他颈窝,吞咽两下,又不觉恶心了,“从前怀绸袄也不怎么吐,只是初时没胃口,等三个月一过,就跟头猪似的,时时吃时时饿。”完自己不好意思地笑,倏地又想起来什么,端起脑袋推他的肩,“给你衣裳也弄湿了。”

    “不要紧。”奚甯将她背一揿,摁她在怀里,“你在我身上靠会儿,我给你擦擦背。”

    她便安稳地枕在他颈窝,两手扒着他的肩,温热的水与他温柔的手一下一下滑过她的背,她像个孩子一样,被热乎乎的水汽一熏,渐渐睡在了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