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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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你要你的妈妈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花无法拒绝。

    只是要从何起。

    母女分开时,她还年幼。一切依附母亲,心中认为这世上最美丽最美好的人非母亲莫属。她是什么模样,已经不大记得了。唯独记得一双柔和的眼睛和身上好闻的气息。无数个孤独的时刻,花靠回味它们捱过来。

    “她很好看。眼睛像弯弯的月亮。爱整洁,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哄我睡觉时会唱歌。她会很多歌。“其中有一支特别好听,有婉转悠远而欢快的曲调。可是她忘记它叫什么名字。

    “她十九岁时嫁给爸爸。后来爸爸外出挣钱。他回来,妈妈怀上我。”

    “可是有人他走的那几年,妈妈跟一个货郎来往密切。”

    “肚里的孩子不一定有他的血脉。”

    花那个木讷沉默的父亲勃然大怒,当下暴跳如雷,以少有的坚决,果断和勇气离掉了他的原配妻子。他忘记他离开的几年,是她独自一人任劳任怨撑起那个贫穷而孤寂的家。她不曾有抱怨只言片语,他赚得一笔钱回来,未让她享一分福气,只将她远远赶离。后来那个货郎接走她,更坐实他们的奸情。

    几年后她突然不期而返,带来花,与此同时,还有一张她千辛万苦托人从远方某大医院弄来的亲子鉴定书。她证实花确实为田守山的女儿。可是没有人同情或向她道歉。以前她伤风败俗,现在却是毫无道德。因为为了跟货郎去做生意,竟将女儿丢给前夫,丝毫不顾前夫已重组新家。

    她真是他们口中那个坏女人吗?

    花还记得,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但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这些年,花从未忘记她。

    她是否也像花思念她一样思念着花呢

    一定是的。

    花深信不疑。

    水奶奶爱怜的摸摸她的头。

    牛肉干腌制完毕,铺满足足两竹筛。

    水奶奶尝过味道,赞不绝口。

    然后去磨了新鲜的玉米面,做成玉米糊糊。

    再端上晚饭的剩菜,摆上牛肉,三人围在一桌子前,呼呼噜噜吃起来。

    玉米糊糊香甜的不得了。

    剩菜也好吃的不得了。

    夜宵后接着是水果。

    中午浸泡在井中的西瓜凉润润。

    他们三人吃掉整整一只。

    夜渐渐深了。

    田间的蛙鸣慢慢平静。月亮升上半空。竹影浮动。

    花躺在凉床上,面对洒满星星的夜空,视线越来越朦胧。

    迷蒙中似乎又见到妈妈。

    从一条乡间路上走来,拂开路旁的枝枝蔓蔓,藤藤网网,向她伸出手。她的脸上笑吟吟,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她还是那么年轻。

    “妈妈。”花情不自禁叫出声。

    她陡然一惊,醒过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水奶奶的面孔。她一只胳膊紧紧挨靠着花,花的心瞬间放回原位,喉咙间不自觉低低唤出一句:“奶奶。”她又安心闭上眼睛。

    意识是模糊的,但她感知到流氓就在一旁躺椅上,貌似熟睡。

    她还感知到月光。

    以后不知道,但从前从未见过这么美丽这么柔和的月光。

    夜色迷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是离开的时候了。

    临走前,水奶奶让他们摘点果子带去店里给大家吃。

    “春燕那个丫头心眼,不哄哄她,一定给你脸色看。”

    于是花跟随流氓到后山去摘果子。

    后山是大片的庄稼和树林。

    果树大都围绕田地边沿栽种。这个时节,大红袍正当季。大红袍是李子的一种。比一般的青色李子大。熟透后,呈红色,多汁,甜中带酸。树干长的又高又直,叶子一路密布到树梢,绿油油严不透风,果实就藏在那些树叶里。青色的时候几乎不能辨认出哪里有果。

    这一棵树上都红了。

    花站在树下仰望,嘴里不由自主分泌出大量唾液。

    她正在想呢,该怎么把它们弄下来。就见流氓飞起一脚,然后极速跑开。

    她还没反应过来呢,脑袋上已嘭嘭嘭挨了好几下。

    原来那些果子都已熟透,就这么一脚,就哗啦啦掉下来了。

    砸了她一头一脸。微微的疼。

    跑开的流氓抱着手臂一脸得意的笑。

    幼稚不幼稚?

    花在草丛里捡拾它们,装进口袋。

    流氓:“急什么,先吃饱。”

    两人一起,各自拿了果子在身上一擦,就咔哧咔哧的吃起来。

    只吃的牙齿发酸才罢休。

    花抱着满满一袋大红袍跟水奶奶告别。

    水奶奶送他们到门口。

    她拉着花的手:“以后有时间,记得来玩。”

    花点点头。

    水奶奶笑着道:“可别是敷衍我。我是真心叫你来玩。你看,我一个老太婆,独自一人在家,寂寞的很。”

    流氓一旁闲闲:“早叫你搬到县城去。”

    水奶奶撇撇嘴:“去做什么?看人家洗头发?吵的要命,我才不去。除非你哪天定下我准孙媳。我跟她住倒是可以。”

    花笑起来。

    她总算明白流氓为什么急于找女朋友了。

    丹丹每次收到花的时候,是不是正好也是他回过老家时。

    答案也许不言而喻。

    水奶奶朝她看来,那目光让她一颤,她几乎立时察觉她想什么,忙一步跨上摩托车后座,跟水奶奶挥手。

    流氓载着她在山路上疾驰。

    路上的风景从眼前一一掠过。真奇怪,第一次来,才不过逗留一夜,却觉得那样亲切那样留恋。

    车子走到半途,突然一颠,后座的袋子被颠下来。还好花及时发现,忙叫停了车。

    果子调皮的滚落一地。花跑着一个个去捡。

    流氓坐在车上,袖手旁观,一点动手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不仅不帮忙,还胡乱指挥:“后边,前边,路边草丛里,你眼睛呢,那么大一个都看不见?能不能快点,待会有车来,别人看见还以为你在捡金子。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的错,袋子都绑不好。”

    花不会跟人吵架,争吵都几乎没有。她听着流氓唠叨,嘴上一个字都不,心里却在出声:“好。你是大爷,你什么都对。”

    谁知流氓看看她:“你在嘀咕什么?”

    他又是笑嘻嘻的模样了:“想就,又没人会掐你舌头。”

    “没的。”花回答。

    流氓看着她:“呵,唯唯诺诺的,老太婆果然老眼昏花,居然认为你配我做媳妇?”

    不,我不配。

    丹丹才配。

    花好笑的想。

    大概她的笑意太明显,流氓眯眯眼,仿佛猜到她的腹语,一下子沉下脸。

    花见状,忙:“你还在想着这事啊。”

    流氓神情一怔。

    旋即面无表情:“给你两秒钟时间,上车!否则你自己走回去。”

    花不知哪里又得罪他,迅速上车坐好。

    回到店里后,花做好中饭,才告假回家。

    坐船。爬山。

    很快看见那栋房子。

    屋顶烟囱没有浓烟滚滚冒出,想必最近忙于农活,油坊暂停。

    房子是两层楼栋,当年村中第一户盖起这种楼房时,颇为风光。如今风光不再,沦为村中众多楼房中普通一员。而且年代久远,外面墙皮好几处脱落,显出几分落魄陈旧。

    其他人回家,好似都归心似箭,远远看见自家房屋,无不欢呼雀跃。

    花却从未有这种情绪。

    一看见它,心底里就生出一种阴郁之感。

    沉甸甸的,非心翼翼不可。

    那算她的家吗?

    或许只能称为大屋。

    提供一处屋檐,供她立足。

    家中寂寂无声。

    花知道此时他们一定在午休。于是轻手轻脚进屋,放下书包,预备也回自己卧房中躺一会儿。

    谁知丹丹忽然走出来。看见她一愣,立刻拉下脸:“你还知道回来!”

    她手上提着一只竹筐,马上扔给她:“去地窖里装两筐红薯。”

    这原本是属于她的活计。

    花一言不发,去做。

    她从地窖里出来时,乌云起床,看见她,开口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果真是亲生母女。话,表情几乎如出一辙。

    花露出怯弱的神情,“对……不起。”

    乌云冷冷哼一声,然后:“晚上的猪草没,地里还有玉米没背回来。”

    完她就走开,回到卧房去。

    花站在原地一会儿,丹丹从她背后出来,呵斥她:“没听到吗?还不快去。”

    酷暑炎热,中午时分 ,即便是请的工人,都不让出工呢。

    花顶着烈日走向地里。

    下午她背回上百颗玉米,满半屋猪草。

    天黑后返家,乌云和田守山也从地里回来。

    丹丹饭才做一半,嘟嘟囔囔热的不行,转身就喊花:“你来!”

    花接手,饭桌摆好时,他们三人已洗好澡,清清爽爽围坐一起,慢慢共进晚餐。

    花汗津津一身,胃口欠缺,先去洗澡。

    洗完出来,已只剩残羹冷炙。

    没有关系,夏天,凉的也可以吃。

    吃过饭后,洗碗,收拾完厨房。

    终于可以停歇。

    此时墙上挂钟指针已指向九点附近。

    他们三人围坐电视机前,观看一部家庭伦理片。

    花回到自己房中,开了台灯,默习功课。

    十一点钟,上床睡觉。

    到底年轻,并没有精疲力尽。只是有点疲累。劳累后的身体微觉酸软。

    伸展伸展,睡一觉,明天就又恢复活力。

    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需要熬过?

    快了,快了。

    花翻一个身,面向窗外。

    今晚的月亮也很好。大,圆,明亮。

    可是没有美感。没有温度。

    真是奇怪。同一个世界,同一片天空,却不是同一个月亮。

    今晚,她除了思念妈妈,新增另一思念。

    思念月亮。

    别怪她。

    只因那种月光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太稀有,偶然遇之,必然万分珍藏,妥帖收纳。

    她含着笑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