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卯正的时辰,瓦市街道行人不多,洛阳城内平日来往的除却本地商贾,还有好些临近郡县或村庄的人,进出大都是走西阕门。
西阕门早先拉货郎居多,运煤也走这条路,煤灰稀稀落落总是难免,不当心就吃得满身灰,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从青松先生走西阕门进洛阳赴仕,好些人当日亲眼瞧见祥云漫天雀鸟环绕,从此西阕门又叫喜鹊门,是留了青松先生的仙气、才气,百姓争先恐后地沾染,每天都热闹当当。
各处守城门的兵卒也大有讲究,西阕门归洛阳提督管,这是林老将军的亲侄子,自然也就和宣国公一路。昨儿夜里的事和寻常百姓牵扯不上干系,终归是上头动荡,不好大肆封锁洛阳城,守城的兵卒就要格外打起精神,仔细搜查过所。
千户林青昨儿趁夜被从粉妓被窝里揪起来,迷糊跑了一宿,这会儿提了笼包子,站在城墙上边吃边瞧,嘴里抱怨,“格娘老子的,昨儿累一宿也不叫眯会,这门边进出的身上能有几个铜板?东边守得严实些才是。”
西阕门没甚么油水可捞,达官贵人也不兴走这儿,往日连驾正经马车都难见,下人笑嘻嘻安慰,“千户别瞧不上,正是平日里走得少,这时候才想着往角边儿躲,您可等着,保准就有那些个不想淌浑水,离了洛阳去避难的,若是没甚么大毛病,放与不放,还不是您了算?”
林青咂摸出了味儿,眼珠子亮起,“还是你子灵。”
正所谓上边儿吃肉下边儿喝汤,就是这个理。林青七扯八拐的也能算是林老将军同宗的子孙,能顺着方才那子的捞点儿油水是好,可如果真能抓着一两个人,届时趁报到林将军面前,升官更是指日可待。
三两口解决了包子,林青还真瞅见一辆马车悠悠往这边儿来了,样式看起来普通,但在西阕门可不寻常,他当即眯了眼,亲自往下走。
城门口拦下马车在查看过所,林青指车夫,“取了帽子看看。”
另一人忙道:“我们兄弟俩是光禄郎乔府的车夫,今日奉命送府上二娘子的使女去魏郡,东边儿盘查得严费时辰,就情愿走这儿绕些路。兄长他右脸生有黑胎,怕冒犯贵人,素日都遮着脸。”
光禄郎乔府?林青立刻反应过来,正是林老将军爱女的夫家,这乔二娘子也是老将军最疼爱的一个外孙女,在洛阳城是出名的骄纵。听乔二娘子前些日子去魏郡玩耍,大老远费功夫运个使女去做甚么?
解释的人明白他的疑惑,又道:“这使女有一调脂功夫,二娘子离得久了惦记,便叫人送去。”
林青喔一声,不是不能理解,但仍挑开了灰白纱帘,入眼果然有块巨大黑色胎记,忙别过了眼。
这时过所看完了,乔家牌子也辨过,林青已信了大半,为以防万一还问了几句和乔府有关的人事,对面都答得一清二楚。末了车夫默默往他中塞了块足量的银锭,顿时更是满意。
略开车门瞧了眼,里面确实只坐了个侧过去的娘子,其余空落落再没物什,林青摆示意放行,笑道:“既是乔府的人,与我也是属亲,替我向二娘子问个好。”
开口的那人也灵,忙问他尊名,林青答了,并把家门报上,随后满意得到一个必定回禀二娘子的回答。
笑眯眯地看着马车远去,林青下人问:“不过是个光禄大夫,也值当千户这么客气?”
“你懂甚么。”林青嗤道,“莫只瞧着眼前那三寸地,有空多开开眼罢。”
林家孙辈无女郎,老将军老夫人待外孙女都是宝,光看乔大娘子许了公爵府就知道,二娘子日后必也贵不可言。
这洛阳城的权柄兜来转去,还是绕不过那几家啊。
西阕门前的对话,扶姣听得一清二楚,自己变成了乔二的调脂侍女,纵使知道是一时应付的话儿也老大不高兴,微开车门轻声细语地问:“你认识乔二娘子么?”
娘子的心思,实在好懂得很,长随一听这问话就想笑,他想起自家妹每逢负气时和自己搭话,约莫就是这个语气,透着股娇,还有点儿蛮,只她们自己察觉不出罢了。
“仅有一面之缘。”李承度提醒她,“还是在那场蹴鞠赛上。”
扶姣慢慢想起来,长喔一声,仍不满意,“一面算不得甚么缘分,你记性倒好。”
她只嘟囔一句罢了,其实很相信李承度不会骗她,如果有甚么,那大概是无形中被对压下一头的不快。她知道乔二眼下的确在魏郡,就在她大婚前几日出发的,当时还道是乔二见世子大婚而沮丧,跑到别处避开,听起来难道真是去游玩么?
扶姣忘性大,注意很快被旁的引走,这短暂的不快当然也烟消云散,李承度扶了扶幂篱,那脸上的胎记已然没了。
驶离西阕门约莫五六里的路程,李承度将它停在了灌木丛中,回看一路深深的轮印,带扶姣转身走了另一条径,“城内追兵稍后便至,这车不能久留,只是要委屈郡主走些路,到澜河边与人会合便好。”
扶姣点点头,她穿的是平头靴,走一程路没甚么问题,在车里颠久了确实不大舒服,见些风景还蛮高兴的。
包袱无需她拿,扶姣背着连蹦带跳,将裙摆旋成了花伞。洛阳城中,凡世家女郎都必先学举投足的规矩,坐立行卧皆有姿态,扶姣自然也学过,且学得非常用心,论仪态还没几个能比过她。但她玩心也重,若只有家人好友在场,便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眼下李承度显然也被她划分到了可信赖的熟人之列。
她歪过脑袋问那长随,“你叫甚么?是哪里人氏?”
“人是青州人氏,因兄长读书举家搬到洛阳,迄今有八年了,家中行六,郡主唤人六或六儿都行。”家人唤的六郎,在郡主这儿自然是不合适的,太亲昵,也显得冒犯了。
“六?”扶姣语带疑惑,她身边都是精细人,连侍女的名字都诗情画意,相较起来这个称呼难免过于潦草,“那大名呢?”
长随不好意思道:“大名就叫王六。”
扶姣恍然,“那还是称你大名罢。”王六自然应是。
王六心思活泛,不似李承度沉默,见扶姣愿意与他搭话,对山林风景颇有兴致,便挑娘子喜爱的话题,从秋季漫山的野果到刷蜜的烤兔烤鱼,叫扶姣听得认真,一时对这种山野活动产生想往,“我们一路上也能有吗?”
她双眸灿若星子,含笑时仿佛柔软的风划过掌心,连鬓边溜出的那缕青丝都成了俏皮,王六一时怔住,耳根泛红地讷讷道:“得看路途状况,不知是要赶路躲追兵还是甚么,具体得看都统拿主意。”
扶姣又看向李承度,他适时低眸与她对了眼,“路途总有会,会让郡主如愿。”
“呀”扶姣欢呼一声,看李承度愈发顺眼了,深觉时隔三年他比以前进步不少,终于有那么点知她意的功夫了。虽仍是平平淡淡,好像客气疏远的模样,可她又不需要和他交心,能体贴就够啦。
喜悦过后,靠着一时的新鲜感扶姣顺顺当当走了几里路,深秋时节落叶繁多,多变的天又微微泛起金光,层层铺在山路,地面映得若五颜六色的织锦地毯,踩上去亦是松软,与春日的葳蕤景象比又有一番风味。
渐渐的,她越走越慢,脚后跟微微泛疼,眉头也皱起来,“我走不动了。”
娘子脚嫩,出行走不了几步都有马车护送,能凭好奇的精神走这程子路已经很了不起了,扶姣道:“李承度背我。”
她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蹬蹬走到李承度面前扯他腰带,示意他弯下身,早些时候他任她侍卫时,就没少这样做。
王六心觑去,在他眼里都统是端坐帐中运筹帷幄的谋士,更是以一当十万夫莫开的将军人物,这种背人的活儿,要不还是他来罢!
却见李承度停顿了下,竟同意了,他将包袱都递给王六,微微下身,扶姣便熟练地踩上他掌,借力爬上了背。
“我可以不环住脖子吗?”扶姣凑在他耳畔问,软软的呼吸铺洒,唇齿间逸出清新的香气,不是女儿家的脂粉香,更像是糖果的清甜。
李承度可以,但不能大幅动作,扶姣都乖乖应下,却玩起了他的领口和发冠,好奇猫似的左摸摸右摸摸,摸索到凸起的喉结,又轻轻按了下,那处也跟着轻轻滚动,她忙收回,“按痛你了吗?”
男子特有的标志被她肆意抚弄,有种难言的暧昧,王六瞪大了眼,可是郡主神情一派自然,又不像那么回事。
“没有。”李承度道,“郡主再乱动,就要下去了。”
“喔。”扶姣微鼓腮帮子,觉得他很气,过了半晌又悄悄用余光瞄。他的神色一如静湖,很难起波澜,深邃的轮廓,总有种深不可测的意味。
不过他生得倒是真的很好看,修眉俊眼,比沈峥还要出色几分,笑起来勾魂,怪不得纪娘子惦记那么久。
看着这张脸,扶姣的气又慢慢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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