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郡守府占地有限,屋舍就不多,扶姣住的这间月舍坐落在西南一隅,看着漂亮,花木萦绕,实则位置不好,前头还有藏书房挡隔,冬日甚少能晒到太阳。这是凝婉当初在安排住舍时使的心,而扶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点细节。
但大夫来诊病,开过药方后在院子里走了圈,回头就对扶侯道:“虽然风寒反复,但娘子底子好,不会有甚么大问题,应是近日奔波了场太累了,好生歇息就行,不需吃太多药,反泄阳气。倒是这院子不朝阳,冬日甚阴,久居不宜,对养病尤其不适,还是换个住处为好。”
话落,扶侯目光扫了过来,凝婉心头咯噔一声,忙道:“是妾身疏忽了,光想着这月舍最大,景致也最好,应合娘子心意,朝向问题倒没想那么多,到底是短视了。妾那屋子光照好,就是了些,如若娘子不嫌弃,现下就去吩咐人收拾出来。”
扶侯颔首,“去收拾罢,把你东西理干净,也别告诉她是旁人住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清扫一遍,明早就让纨纨搬去。”
本是体贴之词,以为扶侯不会应允的凝婉心收好情绪,温顺道了声好,又听扶侯道:“不过你们女儿家住这种屋子确实不好,此处就弃了,我那旁边还有件附屋,你暂且住去,日后换了地方再好好挑个院子。”
竟是意外之喜。凝婉感到从天一个馅饼,险些被砸懵了,能离侯爷近些当然好,再的屋子她也愿意,忙不迭应声,脚步不停地去整理屋子。
这等流露于外的女子式依赖和恋慕,扶侯向来是很受用的。虽然凝婉此人在他心底最多也只算是儿子的生母,但这不妨碍他偶尔疼爱一点。
他的妻子是真正心爱且敬重的明阳长公主,为他诞下循念的凝婉则是无聊时可以用来消遣的妾室,时下男人的心胸大抵都是如此,他们自己分得很清。
所以这会儿看过女儿,亲给她喂下药汤后,扶侯回头对儿子道:“这是长姐,我早先和你过的,可还记得?”
七岁的男孩儿,稚嫩漂亮的相貌,却已经一脸老成了,恭恭敬敬回,“记得,要敬重爱护,阿姐所言需听之,阿姐所行需顺之。循念作为男儿,要大气知礼。”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话放在哪儿都适用,扶姣娇气爱闹的性子扶侯深有体会,循念却自幼懂事体贴,下意识会更关注哪个就无需了。何况儿女的养育方式本就不同,儿子是要摔打磨炼的,期望也更高,这些在扶侯心里都有章程。
“不止记得,更要做到。”扶侯拍他脑袋,“你阿姐刚来,这几日功课先缓缓,多陪她,等她病好了带她在府里和外边走走,叫她喜欢你,能做到吗?”
循念能,扶侯微微一笑,“你向来是让为父放心的。”
他流露出慈父模样,循念才敢心对视,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不大好意思地:“姨娘总和我,爹每日辛劳,不能再用事让您烦心。”
“你姨娘教得也好。”扶侯颔首,“但你年纪大了,不能再和姨娘同住,等过完年就单独搬出来罢。”
循念不大愿意,可对父亲的敬畏埋在骨子里,只能应是。
他们母子向来是让扶侯满意的,省心省力,有个闹腾的女儿就够了,再来个他可吃不消。
前头宴会仍在开,扶侯已耽误许久,对循念再度叮嘱几句,匆匆离开了。
按照时辰,循念这时候本该去温习功课然后睡觉,可他对这位阿姐好奇,忍不住站在帘子附近仔细端详了会儿。
虽然他才是男孩儿,但比起他,阿姐更像父亲。不只是容貌,更是一种透出骨子里的气度,即便睡梦中,她的眉她的唇,依旧是微微上扬的,这是一种很安心有底气的姿态,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的骄傲。年纪的循念,对于识人很有一套法子。
他就没有这样足的底气。循念想起许多次,姨娘愧疚地看着他,没能给他一个好出身,他要加倍用功去赢得父亲欢心。他照做了,父亲果然也很满意,所以他以为世上的喜欢都是需要去争取的,但见了父亲对阿姐的态度,他才知道,原来阿姐不需做甚么,就会有那么多人天生对她好。
嫉恨不至于,羡慕却有些,姨娘偶尔也会提起对这个阿姐的忌惮和畏惧,所以中间还夹杂着些许警惕。
看了会儿,循念在仆役催促下走出这座院子,又回头望一眼,提步离开。
后半夜,扶姣的烧就差不多全退了,诚如大夫所言,她底子好,病情反复只是因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场比什么都强。
扶侯这时还没睡,夜里临时得了军报,他宴后就和几个心腹钻进了书房。
通宵达旦是他入雍州后常有的事,毕竟这儿地界大,初掌一方政务,总有数不清的琐事,何况如今局势复杂,更是不能掉以轻心。权势总是男人最好的清醒药,即便这般年纪了,他依旧不觉困顿,精神矍铄。
人散得差不多时,下人进去奉茶,便顺道把扶姣的消息了,扶侯颔首,“烧退了就好,继续好生照料,有甚么状况就立刻报到我这儿。”
下人应是,立在那儿又听扶侯叮嘱几句,俱是对女儿的安排。
“病在儿女身,痛在父母心,侯爷的心,莫如天下间所有的慈父,属下明白的。”督军正在旁侧,闻言感慨了这么一句,他亦是人父,有这话不稀奇,扶侯听了道,“可不是,儿女都是债,有这么一个都要叫我操碎了心。”
口中埋怨,眉眼间流露的笑可不是那么回事。单从表面看,他确实就和天底下所有关心爱护女儿的父亲一样。
着,他揭开茶盖,上好的君山银针,茶芽在汤中慢慢舒展,在水中忽升忽降,时沉时浮。
这叫赏茶,通常需要好情绪、心境平和才能赏,很能锻炼人的耐性。扶侯悠悠啜了口,茶香逸了满唇,他问了句时辰,才知竟到了寅时一刻,不由诧异,“不知不觉竟这个时辰了,怪不得这般疲。文兴也累了罢,先去休息,累坏了你我这儿可要乱了。”
着笑一声,自己又喝了口茶。
茶是提神之用,这其实是委婉遣人的意思,督军瞥了眼一旁的李承度,知道扶侯仍有事要问他,便也很识趣地起身告退。
出了那片院子,督军脚步一停,回头望了眼,估摸着那件事应是藏不住了,面上依旧淡然,只招人来耳语几句,着他去传了道消息。
扶侯要问李承度的事,自然和洛阳、和皇帝有关。派他去救女儿虽是主要,但打探情况也必不可少。不同于早早就把野心流露表面的宣国公,扶侯因种种缘由,一直藏得紧,很多事情只能在暗地进行,这就导致他不可避免地会失一些先,不过好处是有的,譬如他在雍州养了多少私兵,除了他这边恐怕没几人清楚。
李承度把最紧要的事先了,扶侯听罢皱眉,“沈延年和林家联我早有预料,但洛阳其他人竟也没动作,就听之任之?”
坐山观虎斗总是他这类人最爱做的,本想着洛阳那边先乱起来,自损个八百,兴许还会殃及到徐州。可事实证明,宣国公也不是傻子,定是做足了准备,才会在那夜发难。
“局势未明,各家应当也不敢轻易动作,保存实力罢。”
李承度的法得到扶侯认可,又问:“圣上可好?太子可好?沈延年应当还不敢伤他们罢。”
这种消息,其实不用李承度回禀他也一清二楚,非要有此一问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得知皇帝一家子果真安好,没有伤到半根毫毛后,他摩挲了下茶盏,若有所思,而后才回神道:“那就好,纨纨和她舅舅向来感情好,若是圣上有个甚么万一,只怕她就要和我闹了。”
至于怎么闹,无非是叫他出兵打回洛阳之类。女儿任性起来的做法,早领教过无数次的扶侯当然能预料,李承度大约也想到了那场景,仍道:“郡主是赤子之心,至孝至诚。”
场面话听听就罢了,扶侯微微一笑,“她是甚么脾气,我这当爹的还不清楚么,一路上定没少叫人头疼。好在安然无事地回来了,多亏悯之你警,换个人就没这么顺利了。途中除了沈家那边,没出别的差错罢?”
扶侯问的,其实主要是梁州和徐州那两家,但关于梁州西池王的事,李承度一个字都没提,此时只是面色寻常道:“除却信中所言,疑似有人借谋害郡主之事,再无意外。”
先喔了声,扶侯尚没反应过来,预备端起杯的一愣,“甚么谋害?谋害谁?”
下意识是装不出来的,扶侯震惊又不解的模样很切合他此刻的心情。
事实上,今夜从扶侯的表现看,李承度也大致猜到他根本没看信,这位“二夫人”,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大胆些,但并不聪明。
那封信其实写得委婉,一杆子打死人是不成的,事实没有查清,光凭郭峰一张嘴他不可能定扶侯妾的罪。何况以他的身份,牵扯到扶侯后宅,总会有些不便和顾忌。
所以这时候,李承度亦是诧异,“属下让王六先行回来,带了封信,侯爷没看到吗?”
扶侯很肯定地没有,忆起王六回来的那日,他正在忙着商议如何让新入雍州的十万军士过冬之事。王六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兵,还不够入他的眼,因此也就忘了这人还曾呈过一封信。
如今想起来,在书桌上翻找了圈,依旧踪迹全无,扶侯的脸色已不大好了,李承度道:“兴许是夹在哪儿藏住了,一时找不到也有可能。”
扶侯嗯了声,心中却明白不可能,书房里明面上的东西没甚么密,但他也一直吩咐人摆放有序,信件绝不会夹在书中,更不可能不翼而飞。
捺下火气,扶侯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和我清楚,有谁要借谋害纨纨?”
咱也不是故意停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