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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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的雪比前半夜还要大许多,照这架势,积一层可供玩乐的雪定不成问题,或许,还会更厚。

    风夹杂片片雪花,打着旋儿往马车边冲,被那一层薄薄的帘子挡在窗外,而后被羊角灯散出的热意融化,一方昏黄灯光照亮的天地间,尽是这种横冲直撞的雪。

    雪风的轻呼声不绝于耳,眯了半个时辰的李承度睁眼,从罅隙中看到地面的一层银白,凝望了片刻,而后轻轻抽出身,到篝火旁取出温好的酒。

    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再寻常不过的烧酒,镇中十个铜板可换一壶,李承度买它时,扶姣甚至没有认出这是什么。

    但就着如此雪景饮酒,灼热感穿喉而过时,总别有一番畅然滋味。

    这不是李承度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最初李家流放江北时,就是比如今还要冰冷的深冬,大雪压枝,铺天盖地,几乎每走一步都会陷出深深的脚印。歇在猎户留下的屋时,稍微往外一看,就是纷纷扬扬洒落的雪。

    父亲不喜雪,他有旧疾在身,这种天寒地冻总会叫他行走不便,更别弯弓提刀。但母亲却爱极了江北这连片的银妆,犹爱温一壶烈酒,倚在窗畔慢慢啜饮,即便身处简陋的茅草屋,亦是从容淡然。

    很难,李承度的沉稳不是从母亲这儿习得。

    他随意地倚着隐囊,一捏酒壶,眉目间含了难得的慵懒,稍稍仰首,喉结轻轻滚动,将烈酒饮下。

    正是此时,身侧传来细微动静,郡主大概是失了趴伏的热源,不高兴地嘟哝出声,在梦里叽叽咕咕,却也不知在埋怨什么。她的脸因熟睡变成淡淡的粉,暖光映照下细腻如脂,让人很想轻捏一把。

    李承度意识到时,指尖已经顺应心意点了上去,正想像上次一般时,指腹的些许凉意让扶姣迷迷瞪瞪眨了下眼,竟睁开来。

    被抓了个正着,他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地收回,弹开车窗的一点雪。

    “李承度?”她的声音仍不清醒,像是在梦呓,根本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而后轻轻皱了皱鼻子,“你在吃什么?”

    微微辛辣的味道在车内回荡,李承度没回,反而低声问:“郡主想尝尝吗?”

    半梦半醒间的扶姣毫不犹豫嗯了声,等壶嘴递到旁边,便啜了下,那双眼却并没有像李承度预料的那般变圆,而是更迷糊地眯成了一条线,想问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吃,却在下一息没抵抗住更浓的困意,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饶是李承度也微微诧异了下,扫过酒壶,不知是她沾不得酒,还是这种酒与她以往喝的太不同。

    他看了会儿,唇边忍不住漾出笑来,这回毫无阻碍地点了点那包子似的脸颊,帮她掖好被角,再将车窗完全合上。

    不得不,和这位郡主一路而来的旅程,出乎他意料得轻快。虽然在世人眼中她娇气又任性,脾气坏,但在早经过父母亲磨炼的李承度眼中,这些并不成问题,端看他愿不愿意去顺着,会不会厌倦。

    但兴许是女孩儿家都有千种模样,每当他感觉已经读懂这位郡主时,她又总能露出新的一面。不过其中最吸引人的并非新鲜,而是她的心境。

    并非所有人都能通达至此,在经历过痛苦后,依然拥有探寻前路的热情。世人大都囿于眼前,为一时的得到失去而生而死。她则不同,即便被父亲背叛,依然能够迅速找到该走的路,这并非经过才智衡量得出的结果,该归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思及她一路来对所有陌生事物展现出的好奇和雀跃,李承度想,或许只有常人所言的没心没肺才能稍微形容这位郡主。

    不知这种心性是如何被养成,又或者,应是那位早逝的长公主和皇帝他们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和勇气,因为拥有底气,才能肆意地跟着感觉前行。

    **

    大雪后的清晨,天地皑皑,扶姣睁眼推窗时几乎呆怔,不大确定地揉了揉眼,“昨夜我们又赶了一程路吗?”

    “未曾动过。”李承度的回答让扶姣慢慢回神,终于记起昨夜的话,哇的一声迅速穿衣趿鞋,推门就冲了出去。

    李承度还来不及提醒,就见她被绊倒,啪叽一下,栽倒在雪地中。幸而这里的雪积得够厚,不至摔伤,但那抬起的脸也瞬间被冰得通红,但眼中却是满满的兴奋,“好大的雪,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好厚啊,好大”

    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了,李承度淡定颔首,“方圆十余里都是如此。”

    他将人提起,拎着轻轻抖了抖,“郡主要玩,还是把该穿的都穿好,用过朝食再去。”

    扶姣口中应是,视线却不离雪地,任他拎着都没反应,念叨着书中写的雪,要堆雪人,还要造雪屋。李承度一应好,将早就烧好的热水和茶点奉上,再把门窗皆合上,总算唤回郡主丢失的魂儿。

    “我要在这里玩一天。”她如此宣布,李承度依旧没反对,只是道,“一路行去都会有这样的雪,不必特意停留也可以玩。”

    扶姣喔了声,“那也可以。”

    随后心不在焉地洗漱,用了几口点心就想再度往外冲,被李承度拦住,不容置喙地给她戴上暖帽和衣。这二者都是李承度在附近城镇帮她买的,似乎都是用兔毛制成,黄色的绒毛,让她不至在雪地中就不见身影。

    “这是什么?”见他还要给自己双眼套上什么东西,隔了一层,视线都变得模糊,扶姣便有些不愿。

    “护眼。”李承度道,“看久了雪地不作任何防护,会失明,郡主确定不要吗?”

    这护眼的用具是他自制的,当初初到江北,一家人没什么经验,就险些对着茫茫的白雪全部目盲。

    看着他平静的模样,扶姣半信半疑地套上,然后转瞬间就再记不起其他,撒欢儿似的跑了出去。即便以李承度的眼力,也只能捕捉到她上一刻还在西边,下一刻就跑到了东边角落的身影。

    他回想了下,洛阳近些年确实少有大雪,也就稍微能理解扶姣此时欢快的模样了。

    只是他看着,略有忍俊不禁,因为郡主的样子,真的有些像一种名为狍子的动物。

    他慢慢走去,应她的要求开始滚雪球。

    因扶姣的玩心,本来两日的路程被她硬生生拖到了五日。她几乎尝遍了大雪的各种玩法,堆雪人、造雪屋、用一块木板在雪地滑行凡她能想到的,全都让李承度帮着一起实现,玩得淋漓尽致,很是满足。

    更难得的是,她这样肆意地玩,居然没有半点着凉的迹象,也没有生冻疮。

    “什么是冻疮?”扶姣好奇地问,看向正在给她上抹什么的李承度,他道,“冬日太冷,没有保暖好,脚会变红变肿。”

    扶姣明白过来,有时候奶娘她们冬春上就会有,她再看李承度,那双充满力量的修长洁白,掌心均匀地覆了层薄茧,摸上去硬邦邦的,“你也有过吗?”不然怎么这么有经验。

    李承度轻轻嗯了一声。

    不待扶姣再问,他已经起身出外,重新扬鞭。

    连着下了两日大雪,暖阳未出,如今附近仍是厚厚的积雪,马儿的速度便有所减缓。它是李承度进入江北后特意换的当地马,耐寒,但需要歇息的时间也大大增加,每隔一个时辰李承度就会让它停下休息,或者喂食,照顾得很是精心。

    扶姣对此不曾反对,有时候还会帮着李承度喂马,数日下来,马儿也能让她亲近地摸摸尾巴了。

    晃晃悠悠十余里路,眼前终于出现村庄,道上印满深深浅浅的脚印,烟囱中冒出烧火的烟气,远远看着,有种重回人间之感。

    李承度驾车慢慢入内,扶姣倚在壁上,从半开的车窗看去,同样瞧见了不少各家趴在窗户上朝这儿好奇张望的孩儿。

    这座名为万里的村地处偏僻,少有人至,马车对他们而言都是稀罕之物。

    终于有个孩儿没忍住,从屋内跑出来一路慢慢跟着,两腮的红色宛如点了最红的胭脂,呆呆的神色和被裹的厚重的身子像只傻傻的鹅,扶姣看着好玩儿,便给他丢了颗糖。

    这下仿佛捅了马蜂窝,附近人家瞧见的孩儿纷纷一涌而出,巴巴地坠在后面,像是在等她丢糖。

    扶姣眨眨眼,想到李承度那儿还有一大包,便毫不犹豫地把糖全洒了下去,五颜六色的躺在雪地上,极为好看。

    李承度早就察觉了身后的动静,问她,“郡主不喜欢吃糖了?”

    “你那儿还有许多嘛。”扶姣满不在意。

    李承度先没应声,等将马车驶至一间木屋外,停下系绳时才不紧不慢道:“忘了告诉郡主,之前在堆雪球时,那包糖已经不慎遗失。”

    扶姣一呆,很快道:“你还可以做。”

    “那应当要等出了万里,才可以。”

    附近没有商铺,全凭农家自给自足,糖于他们而言更是稀有。扶姣眼儿先慢慢睁大了,闻言忍不住看了眼后面,可是那糖已经给出去,再去拿也太没面子了,最后只能摆了张不高兴的脸看他。

    李承度莞尔,正欲再什么,隔壁屋子的栅栏发出轻响,灰衣佝背的老人走出,略显浑浊的眼努力辨识,“是度娃儿吗?”

    “甘叔,是我。”

    甘叔激动起来,精瘦的身体三两步走来,上下打量李承度,连道几声好字,“长高了,长大了,几年不见,女娃儿都有了,还这么大。”

    老人家言语时常会混乱,认知不清,李承度顿了下,余光一瞥百无聊赖打量周遭的郡主,幸而她听不懂老人家的方言,不然定要气哼哼地同甘叔辩解一番。

    叙了几句旧,甘叔就热情地邀他去家中用饭,眼下年关快至,他的儿孙都已回家,很是热闹。

    李承度婉拒,“有你们时常打扫,家中应当可以开火,就不叨扰了,我还要先去一个地方。”

    甘叔了然,“看你爹娘罢,孝顺孩子,去罢,前儿大雪把他们的墓给盖住了,我家三儿又给扫了遍,每逢年节都会去烧香敬酒哩。当初要不是你娘,我家三儿媳妇早就跟着宝儿一起去了,这份大恩我们定会记一辈子”

    老人家起话来,难免絮絮叨叨,李承度耐心地听了会儿,好不容易把甘叔请回了屋,再看向又团起雪球的扶姣。

    “郡主,可要先随我去个地方?”

    扶姣回眸,自然无有不可地应了,揪着氅衣心翼翼从雪地中走来。

    思及即将要去的地方,李承度眉眼间也覆了温情,对她道:“雪地路滑,我带郡主走。”

    他本意是让扶姣牵住他的衣角,但扶姣却毫不犹豫地直接把放进了他掌心,牵着走了会儿仍觉得滑得很,“我不要走了,你背我。”

    果然是如此。李承度也没拒绝,背起她走得依旧轻松,步伐稳稳如履平地。

    大约走出三里路有余,从一条岔路往山坡上转,扶姣正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时,终于瞥见了那一块立在高坡上的石碑。

    那是一块极其特别的碑,高而窄,刻了几条不明意义的纹路,上书密密麻麻的文字。

    待他走近了,才能隐约看清墓碑上的字。

    扶姣对前面那些大段一带而过,视线定格在了最后的名字上,听泉与夫蒙之墓。

    她瞬间呆住。

    作者有话要:  居然有种两人婚后来拜父母的感觉

    错觉,一定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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