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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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敕令一下,只道是皇命难违,既然龙颜动怒,那李韫德势必是罪孽深重之人。

    李韫德就这样被押上囚车。与其是囚车,不如京城里头的人尚且顾及李闫卿的颜面,来的只不过是个些逼仄些的轿子罢了。

    虽是得了圣上口信,只道是赴京之后再审,李韫奕还是放心不下,点了押送士卒。见一队押送之人离了视线,这边李韫奕还在想着如何上下疏通,连夜又往京城送去了信与钱,好让李韫德不受甚么苦头。

    李韫德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次是何人在背后捣鬼,走前与六哥分析,晓舟珩确实不是公笔吏。但促成此次风暴之人是否为公笔吏,二人也没甚么定论,虽钟不归想扳倒李氏并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数十年的积怨所致;但眼下,他们却生出了少有的迷惑与不安。

    押送队伍刚出江南地界,天色便暗了下来,在领头的士官要求下,就在此处过夜。

    一路上也没有人为难李韫德,似乎对他还有些惧怕。对此李韫德只觉分外好笑,更是加重了他心中的那一份不曾动摇过的想法:世人大多无知且愚昧,着实太无趣。

    在李韫德的印象里,这世上只有两类人,他自己与别人。

    那种肆意主宰禽-兽生命的-欲-望-是从何开始的呢?可能是父亲批评他“人事尽违,不过三尺孤坟”时的那句太过,也许是自己发觉与其他男儿身体有别时的赧然,或者是他看到生母柳夫人瞳仁里自己那如鬼魅般脸时的愧怍——

    当李韫德反应过来之时,柳夫人已是惊叫着奔来抢自己手中那只被拧断脖子鲜血淋漓的兔子。柳夫人越抢,他手抓着越牢,双手十指深陷,到最后他已是完完全全穿透了。

    柳夫人的惊叫之声引来了府内众人,或尊或卑,无一敢向前,眼中布满的不解,厌恶,惊惧,在一片嘈杂声中,李韫德看得真切。

    这时只有李韫奕挤进身来,驱开众人,回身蹲下,将手抚在自己的手上,温言道:“十七弟,松开好不好?答应六哥以后不要再做这类事了,好不好?”

    李韫奕的手这样一搭上来,立即便与自己的一样,沾上了血渍与兔毛,甚至还有泥块,李韫德心下突然生出了些从来不曾有过的触动——那双手不该如此被玷污的。

    须臾之间那份不明的情绪迅速-涨-大,李韫德只觉那兔子分外烫灼,这厢猛然松了手,那兔头兔身滚至脚边,李韫德撕心裂肺哭出声来。

    而自那次后,李韫德眼中连他自己都除了去,只剩下六哥与旁人。

    虽自己后来还是改不掉那卑劣行径,但起码没有再让李韫奕发现过了。

    想这些做甚么,李韫德暗自嗔了一句自己的矫情,揉了揉眼,了个哈欠,也入了眠。

    忽然,就在李韫德迷糊沉睡之时,似隐约被嘈杂声惊醒,方一睁眼,只见轿子的门被风哗哗吹了开来,李韫德一瞥,却是看见地上躺着一排排吏的尸首。

    一人掩面执剑,正一步一步朝李韫德此处走来。

    李韫德也瞧清了来人,也看清了剑上的滴滴血迹,而他却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尖声笑起来:“他派你来的?”

    那人稍有犹豫,似在思索李韫德口中的“他”为何人,少顷,还是点了点头。

    “是我大意,愿赌服输。”李韫德一眯眼,“你可是来杀我的。”

    那人默然。

    李韫德一摊手,白眼上翻:“死就死罢,我自己偃蹇不遂,怪不得别人。别的不提,我也想死的明白些,可否让我知道死在何人手下。”

    那人似乎是在犹豫,过了半响,还是卸下了面具。那人读懂了李韫德眼中匆匆扫过的困惑——李韫德认不得自己。

    夜寒稍稍,月照鸦啼间,那头似有人在拨弦,音音断肠;又似有听得馀音如缕,琴丝倦耳。

    朔凤五年八月,十七少爷李韫德在押送途中失踪,押送之人无一活口。

    有了这样一遭,文人们也都见好就收,这场暴-乱也就莫名其妙平息了。

    不过不论是李府还是李韫德,或许日后都会在书中,坊间话本里出现数个版本,时不时会拿出来鞭曝尸一番。

    不仅如此,晓舟珩听李终南,就在自己昏迷之时,在李终南的状告下,尹旧楚在数日前被抓了,罪名是倒卖李府真迹。而有些凑巧的是,在尹旧楚被抓那日下午,文人便已经三五成群暴-动开来。

    原来那日尹旧楚发觉那张夹在货物中的密函后,又将那密函藏了回去,心下还不知如何处理之时,那头衙门就来了人,是李府八少爷李终南丢了一件瓷花瓶,有人卖到了此处,叫人来查查。

    几个衙役一眼就看见那尹旧楚面前那个做工优良的瓷花瓶,不由分便将尹旧楚扣了下。然而李终南却再没去过衙门。

    乍一听晓舟珩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来想不明白李终南此举为何,二来难道散布李韫德之事与那些文人的,乃尹旧楚所为?

    李终南笑着否认,反而答道:有人想让尹旧楚为煽动文人暴动之事背锅。那日晓舟珩与自己争吵甩袖而去后,自己也一路跟着去了尹氏书画铺,碰巧目睹了一场潜在阴谋——那人衣着朴素,拿着却是李韫奕书房中的那个瓷花瓶是要寄送,加之那人看着也并非是李府仆役,李终南生疑,便多了个心眼。

    后跟踪那人一问,才知是有人给他钱与辞,让他照办。李终南隐隐嗅见不详之征,于是在不草惊蛇的情况下,算准尹旧楚接触那瓷花瓶的时间,救了他一命。

    毕竟据李终南推测,有人要借那瓷花瓶做文章,若尹旧楚将那物什送去了驿站,当下就会被推至风口浪尖。

    若他不送去,潜伏在他身侧之人也会了结了他,而后续之事,也不用多,就像玉英和付大那样任人摆布。

    所以,尹旧楚不论前进还是后退,皆是死局。

    但是李终南破了此局——衙门押下尹旧楚之后,因为牵扯李府,不论是瓷花瓶还是尹旧楚,皆是由多名衙役严加看守,旁人更是难近他身,因此潜在他身侧之人无法杀他。李终南出手毁了棋局中的一路,就为了看背后那人如何收场。

    毕竟李终南不是天人,不能未卜先知,他不知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为了引起文人骚动,而出手救尹旧楚也只是下意识赌了一把而已,所以骚动还是起了。

    之前觉得李终南聪慧不假,晓舟珩却是没料到他直觉竟如此敏锐。突然觉得上天有些不公,标致的面容再配上他的颖悟慧心,只道李终南还真真是来自蓬莱仙阙。

    这下晓舟珩也将李终南这份迂回的苦心明白了个彻底,但这下因为尹旧楚的入牢,导致婚期不得不搁置下来。念着旧情,晓舟珩心下还是有几分担心尹旧楚在牢中受罪,三番五次叮嘱禹泊成不要让衙役难为他。

    ……

    屈夜梁才将吕鸿秋送回了吕府,这边就听李韫德失踪一事。

    屈夜梁知晓十七少爷这厢怕是凶多吉少了,心下最担心还是李韫奕。而自己能做的,便是加鞭骤马赶回李府,进门还不待涤去风尘,便扯着婢子问那人在何处,那婢自然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屈夜梁,哆哆嗦嗦指了去往三秋亭的方向。

    屈夜梁眯眼向那处一望,只听轰隆巨响,转眼便是云压重雷,濯手雨沱。府内婢子们吵嚷着去檐下躲雨,只有屈夜梁一人信步在暴雨中。

    堪堪咫尺,屈夜梁自觉耳边雨点碎急之声急退,早已被雨水糊住的的双目只余专注于与自己对弈的李韫奕——他在观棋,他在看他。

    过了许久,李韫奕才发觉了浑身湿漉的屈夜梁,他临风一笑,敲了敲台案:“蔚霁,你回来了。”

    李韫奕像被梦魇折磨了一宿,此刻,屈夜梁望着他深凹的眼眶,以及失了色的桃花眸,只觉这一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甚么也不愿意。

    屈夜梁向前几步,坐于李韫奕对面,盯着他力竭苍白的脸看。李韫奕却是避了那刺眼目光,纤长手指轻捏一枚红玉棋子,久久没有落下,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矣——黑棋白棋早已布满,这厢早已是困局。

    一道闪电,映出了李韫奕满是泪痕的脸;一记惊雷,恰好掩了因屈夜梁骤然起身翻的棋子落地之声,拥了他对面那人入怀。

    他如此狼狈不过堪堪两次:五年前李韫奕方接手李府,收到第一封密函便是江山玉医无端陨命,且与李将军有直接干系。自那之后,李韫奕便与李闫卿渐行渐远。哪知又是多舛,同年又亲眼目睹十二弟李韫谟坠崖,尸骨难觅,迄今杳无音讯。

    市井朝中的冷语闲言这十一年里屈夜梁也听了不少,更何况是李韫奕。旁人道他假模假样,精黠算计,目无尊长,阋墙杀弟;但遮在那人睫羽下的难言心绪与千万隐忍,屈夜梁一直都懂。

    即便这些诳误华言那人一次都不与自己提过,这般在那人缄默下的鞭挞酷刑,自己甘愿全然吞下,因为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下在那人耳边轻道一声——“我理会得。”

    你还有我,你硬撑甚么?

    他非人间人,我乃地狱客,二人着实相配得紧,屈夜梁心下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手揩去附在那人脸上的点点泪斑。李韫奕还是笑着,奈何泪却越涌越多,不知是雨水还是那人晶莹,屈夜梁终于还是妥协般放弃了擦拭,低下头将舌探进了李韫奕的口中,一手缚着那人后勺,将指尖探入那人发间;一手拥紧了被自己弄得浑身皆湿的那人后/腰。

    两-舌-相-触,又极快地纠-缠在一起;四-唇-相-交,二人却是再难离口,李韫奕将双臂绕过屈夜梁双肩,似蛇般缠住后颈,回应着,无比贪婪。

    良时如此,啮臂欢/交,切莫觉来是梦,君言衷素为假,徒生悲。

    雨更大了些,不如就晚些停罢。

    ……

    府内义庄向来鲜有人涉足,更不要提比那处还要偏僻向南的的一处院落。之前为尤夫人上香,或者前些日子与魏鸾来查玉英尸首时,自己就注意到那样破败一处,不论是落着的锁,或是虬枝状的草木,皆让李终南感受真真切切的禁忌。

    此处毫无前几日被暴雨重雷惊扰的痕迹,纵然是被冲刷去了日夜蒙上的灰尘,却还是扯不掉年岁带来的遗忘。

    而恰恰是这遗忘二字,最为致命。

    李终南轻易就翻了进那院落,待站定,环顾四周,冲着虚无缥缈的深院道:“十二弟,此番上下其手,果真不凡。”

    作者有话要:尹旧楚花瓶背锅线: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