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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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的风似乎总是带着柔情的,但也不知为何,那蕴含着千万情意的风一旦到了京城这处,就走不动了。

    通往长春殿外的长廊早已被内侍省的宫人扫了个干净,水渍未干,内侍疾步而来,脚下滑,跌了好些跤。

    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起了身,将手中的信纸攥得更紧了些。

    接着,那内侍又跑几步,待他气喘吁吁来至长春殿外时,却没能见到往日守着的禁军,四下张望,不见一人。踯躅片刻,他挪几步,壮着胆子将耳朵贴去了门上,哪知脚下又是一滑,居然就这么摔进了门里。

    那内侍蹎了个头昏脑眩,待抬头时,却见了让他骇然的情形:在窗前的那张长榻上,当今圣上居然躺在新右丞的大腿上!

    而且,右丞居然在为圣上剥着葡萄!

    自这内侍随楼筱彻首次进到这长春殿时,他便有个疑问:为何在这御书房中要临窗置一张长榻?

    当时楼筱彻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没能答来。

    现在,见到眼前这一幕后,他好像懂了。

    “看够了?”

    内侍冷汗直流,腿一软,就跪了下,半天不出一句话来。

    “要么事,要么滚。”难得闲暇,软磨硬泡厚着脸皮才与玉笙寒有了这次亲密接触,还没一盅茶的功夫,就这么被没神色的人扰了,邢夙昔心情自然一下子就差了。

    玉笙寒暗递了个眼色给枕在自己腿上的那人,奈何邢夙昔装作浑若无事,双手拿着奏折,眼却一刻都不在那折子上放,一直在冲着为自己去葡萄皮的玉笙寒傻笑,连他嘴中鼓鼓囊囊塞着的那几颗草龙珠,竟也是忘了咀嚼。

    见邢夙昔这幅样子,玉笙寒无奈一叹,抬手伸指揩去仰面之人嘴边的汁液。

    “是是,信,陛下,密函,南边……”

    “朕平生最恨人罗唣,偏是夙契缘深,成天与你们这些人处在一处。”邢夙昔一挑眉,依旧没有起身,“你啊,是时候修修闭口禅了。”

    内侍见自觉头顶有不明的目光逼来,不敢多言,心狂跳难遏,形如筛抖般跪于殿中,也不知是应还是不应声。

    那内侍只觉这殿中烟岚回合,耀目扰神,使得他分分钟要晕厥而去。

    “拿过来罢。”见那内侍一副身子骨,似霜的嫩秧,没半点精活气,玉笙寒于心不忍,先行开了口。

    听了那颇有磁性的声线入耳,内侍个寒噤,忙爬了起,哆哆嗦嗦前前趋近几步,将信笺双手奉上。

    待邢夙昔懒散地拿过,内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厢一抬头,与不巧与玉笙寒的眼接了个准,但见那人面似堆琼,目炯双星,冷貌停霜,眉间似有愁恼凝结。

    那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的就是……右丞罢?这内侍在这压抑时刻居然不知死活地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来。

    “还不走?”邢夙昔见那内侍正傻愣着看着玉笙寒不放,心下不悦,自觉这宫人一个个都愈发没有规矩起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谢陛下,谢陛下。”内侍唬了个屁流尿滚,趔趔趄趄地赶忙退了出去。

    “解意,我想禅让。”见那内侍出了去,邢夙昔将手中折子一丢,将信纸展开,还没细读上书内容,突然就没头脑的了那么一句。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可是疯了?”玉笙寒手一停,犹豫一会儿,将剥好皮的那颗葡萄送到了自个儿的嘴里。

    “自从十年前遇见你后,我便是痼疾缠身,日日夜夜都不得好。”邢夙昔笑笑,捏了捏玉笙寒的下巴,“不过实在的,我是有心让位……毕竟这个位置,本就不属于我。”

    玉笙寒一偏头:“你还是想给……晋王?”

    晋王覃烑,乃真覃晔之子,当年真覃晔还处在太子之位时,为保留自己血脉,将其子送去了老晋王那处,表面上便成了自个儿的侄子,本想着黄袍加身后再要回来,奈何造化弄人,真覃晔并没能等到他所期盼的那天。

    于是后来当邢夙昔成为覃晔,老晋王薨后,覃烑就成了新晋王。

    “然也,他乃不世伟器,加之这些年的历练,定能有所作为。”邢夙昔笑道,“这五年间我这个假叔父已是将罪名背得差不多了。”

    玉笙寒沉默半响,葡萄也不剥了,他心下何尝不知这五年里邢夙昔在处理先帝的烂摊子,于是问道:“值得吗?”

    “这些年我放浪形骸,虚生酒色,实感无趣,也不是个称职的皇帝,若能重返布衣,清净为心,与你执手欢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邢夙昔言罢,盯着玉笙寒的脸,旋又自笑道,“不定就要重新干起以前的旧营生了,解意莫要嫌弃我才是。”

    玉笙寒回看片刻:“不会。”

    “不会甚么。”邢夙昔又贴了上来,伸手将玉笙寒的腰环住,头抵着他的腹胡乱蹭了蹭,“我喜欢听你讲话,你多讲几句与我听听。”

    玉笙寒觉着有些痒,僭越地回抱住了当今圣上:“那……你想听甚么?”

    “想听你有多心悦我。”邢夙昔闷声道,“你不会离开我了罢。”

    “自然不会。”玉笙寒心窝里好似揣了一整杯的盐渍青梅,此念方生,便酸瑟到了极致,让他不由地再次忆起他与邢夙昔这些年的种种。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听玉笙寒又道:“那张信上写了甚么?”

    “没甚么要紧,南边路上截获了一趟美其名曰是李闫卿命令之下所运送的几车军器。”

    “偷运?”玉笙寒皱眉道,“运往何处?莫不是北边 ?”

    “解意果真颖悟绝人,料事如神,你是不知,若不是城皇司的人盯着,他们差些就成功了。”

    想起近日发生在李府与李闫卿身上的种种,再联系到还未破的杨府灭门一案,玉笙寒只觉有某处分外不对:“为平民愤,押李氏十七子回京城途中被劫,致那人下落不明;后来又有莫名其妙贪污的账目在手;以及这次查获的军器一事。”

    “对应下来,不就是舆论,资金,以及兵权么?”玉笙寒道,“这番按在李闫卿头上,不就是他要反么?”

    “实实的栽赃,你也发现了罢。”邢夙昔接道,“加之近日钟不归联名上书削官改制一事,明面上是将他自己手中的权力交出去,将人往李闫卿门口送,这样一来李闫卿又恰好得了人心。”

    “不错。”玉笙寒道,“难不成真是钟不归为掩盖二十年前与杨府所牵连的曲折后,将矛头引李闫卿,挑拨你与他所出的计?但……”

    “你也觉得有些莽撞了罢,钟卿家也老了啊。”邢夙昔长叹一声,“不如找他来问问,我之前问过他数次,我反正是甚么都看不来。”

    “可是……你今日不曾早朝,钟不归自然也没有理由呆在宫中。”

    “好像也是。”邢夙昔又是一笑,双眸中激起了旧日乾坤,“都是怪你,我给忘了。”

    玉笙寒也扬了嘴角:“是怪我,怪我回来晚了。”

    正当邢夙昔准备再几句之时,他忽然想起了甚么:“我好像好久不曾去过母后那处了。”

    “怎就突然提起她了?”

    “我还未登基之前,她手下的穆王一派也争得厉害,虽人都是盯住了,但近几年却无一点风声,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去看看也好。”玉笙寒沉吟片刻,也想不来这其中的曲曲折折。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你陪我去见母后,如何?”邢夙昔眨眨眼,顺势拉了拉玉笙寒的袖边。

    “这……不合乎礼节。”

    “怎不合?规矩是朕定下的,朕想改便改。”邢夙昔将龙袍一甩,盯着玉笙寒那张自己永不会生腻的脸,眼眸一垂,泄气似地道,“解意,你就当是陪我了,母后太凶,我一个人不敢去。”

    “求你。”

    见他如此,玉笙寒也没了招,只怪那人总是这般拿捏有度:“我的陛下,您先起个身罢,您枕了这么久,臣的腿早就麻了。”

    邢夙昔笑了一声,瞬间就起了身,还不待玉笙寒应声,又是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在他唇上舔吮一下:“解意,想做。”

    玉笙寒一扬眉,眼中宠溺不遮不掩:“陛下好雅兴,就在此处?”

    “试试?”

    “陛下方才不是要去见太后么?”玉笙寒一勾嘴角,“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可非君子之行。”

    “君子?我可不是君子,是登徒子。”邢夙昔那双深潭中流转着不可言的光芒,“是让你玉解意爱到求饶的那种登徒子。”

    ……

    安太后所住之处名为慈明宫。

    待邢夙昔与玉笙寒移步那处,在宫人的通报下顺利就见到了安太后。

    配着金凤簪的安太后,端庄动人,不难想象在她的豆蔻年华时,也定是人群中最惹眼的。

    在安太后见到邢夙昔身后的玉笙寒后,面色变了一变,但甚么也没。

    待行过礼后,几人落座,只听邢夙昔道:“望母后赎儿臣此番疏忽之罪,前朝繁杂之事太多,纵然有众臣辅弼,儿臣还时常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哀家不过一介后宫妇人,所谓的治国之道,富民之要,哀家也是爱莫能助。”安太后的眼神很刻意地在玉笙寒那处停了停,心中的不满藏得很好, “见陛下日渐消瘦,哀家也是痛在心中,能做的也就是在吃食上多叮嘱叮嘱那些宫人们当心些个。”

    邢夙昔只当是看不出她的那份心思,只是笑笑:“有劳母后记挂,朕近日总能想到朕还在做太子时的那些日子,年纪还未涉世,那时候的每到春日,想的总是怎么在御花园放纸鸢,哪里还记得甚么修身治国。”

    安太后也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慈祥,好似也回到了那个时候:“是啊,当时陛下好生活泼好动,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几个宫人都追不上。”

    “当时年幼,吃了大亏。”邢夙昔一扬胳膊,将袖口上移了几寸,显现出了一块浅淡的疤痕,“跌了一跤,好长一条尖枝入了肉,当时儿臣哭得好大声,母后可记得那是何历日?”

    “是了,哀家也记得清楚,当是可是把哀家心疼坏了。”安太后道,“那是……”

    蓦然,安太后就将话头停了下,一双妙目瞠向邢夙昔,只觉坐于自己对面之人嘴边的笑意如鬼魅,让她分外窒息,脸色就惨白了起来,在这一刻的沉寂后,只听她缓缓道:“那是……瑞和三年……”

    作者有话要: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梨树上花开朵朵,花萼灼灼放光华。出自《诗经·雅·常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