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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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珹几乎从不做梦。

    中重度述情障碍使他的大脑缺少幻觉,  在睡眠时很难产生梦境。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话来,就是他无法“脑补”任何超脱现实以外的事物。

    一切他所看到的,于他而言就是真实。

    比如现在,  他独自站在一条空荡的走道尽头。

    伸手不见五指,摸黑看不到四周。前方是一道透着光亮的门,  后方则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邢珹回过头望向黑暗,  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离尽头的大门只差一步,  衣摆被什么东西一把抓住,  阻挡住他继续往前行。

    他垂下眼睛,看到了一双瘦瘦的,  女孩的手。

    他停住脚步,  对着手的主人开口:“让我走吧。”

    “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吗?”

    黑暗中传来一道稚嫩的女声,  她一直在背后牢牢抓着他的衣摆,  不让眼前的男人走入门内,  “那是人死后才会去的地方。如果你走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刑珹没话。

    和手的主人站在黑暗中僵持了许久,他这辈子第一次破天荒地开口道歉:“对不起。”

    听到刑珹的道歉,  女孩在黑暗中咯咯地笑了:“刑珹,谢谢你。”

    她的笑声悦耳动听,  回响在空荡的长廊里,  听起来却并不觉得瘆人。

    “玥玥马上就要参加中考,  她想考附中好久了。琦仔刚买了去海边玩的火车票,  现在应该已经上车了。阿涵林狗她们也约好看完你的演唱会,就一起去市里的游乐园玩。”

    女孩在黑暗里认真地道:“谢谢你救了她们,如果不是因为你,  她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做这些事了。”

    刑珹的嗓音透着哑:“……那你呢?”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这里,为什么不走过那扇门?

    女孩甜甜一笑:“我过不去的,我没有腿啊。”

    邢珹脸上神情一僵。

    他回过头,看到地上坐着一个身穿漂亮裙子的女孩,她紧紧拉扯着他的后衣摆,不让他奔赴死亡。

    女孩的脸掩隐在黑暗中,她乖巧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洁白裙摆铺了满地。

    裙子下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

    “……少爷,大少爷?”

    女孩的话音刚落,走廊尽头非常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刑十的呼唤声。

    一阵钝痛袭上脑海,脑海里响起的人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在病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刑珹只觉得头痛得厉害。

    他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脑海里虽然留存着几个零星的片段,却并不完整。

    由于场景太过真实,他的后背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看到大少爷皱着眉头睁开眼,刑十连忙躬下身,毕恭毕敬道:“大少爷,路医生来了,人在外面等着。”

    要是在平时,哪怕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轻易吵醒在睡觉的主子。可是今天来的不是别人,是大少爷点名要见的路医生。

    路医生脸上写满了“我很不爽很烦谁也别招惹我”,要是不把大少爷及时叫醒,一不留神让怒气冲冲的路医生给跑了,那他之后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看到大少爷没有任何反应,刑十又卑微发问:“大少爷,那,我把路医生给请进来?”

    大少爷冷着脸没吭声,只是挑起眼皮,淡淡看了门口一眼。

    伺候大少爷那么久,刑十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

    开病房门准备出去领人,刑十依稀听到背后的病床上传来挪动被褥的窸窣声。

    透过玻璃门的反光,他看到大少爷抓起床头柜上治疗精神药物的胶囊,不动声色地塞到了枕头底下。

    这画面为什么怎么看怎么熟悉……

    一边往病房外走,刑十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出时候看过的科教频道动画片。

    大人走进卧室查岗,孩子迅速钻进被窝,偷偷把糖果都藏了起来。

    ……

    摇了摇头,刑十赶紧将脑海里的微妙念头全甩了出去。

    邢珹前脚刚把药丸藏好,路当归后脚就跟着刑十走进了病房。

    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花。

    瞥了眼来人手中的东西,邢珹转过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淡声道:“路医生好雅兴。”

    接过路医生递来的花,刑十正想拿起来插进床头柜的花瓶里,突然发现这花好像是……塑料做的。

    “路医生,这是——”

    “唉,不用插了。”看到刑十的动作,路当归赶紧摆了摆手,“地铁站口扫二维码送的,不值什么钱。”

    忐忑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主子,刑十默默将花放回到了床边。

    察觉到了大少爷身上的低气压,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果断转身关上病房的门,给大少爷留出和路医生相处的时间。

    看着病床上一言不发的男人,路当归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有哪根筋搭错了。

    这本来是个多么完美的夜晚,不用值夜班,不用和电脑里的那些表格交道。回家游戏看电影,他干什么不行,为什么偏偏跑来医院见这人?

    今天从妹妹学校出来,他憋了很多问题想要质问刑珹。没想到听完大高个在电话里的那些话,气鼓鼓的肚子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一腔怒火顿时泄了大半。

    坐上地铁,只剩两三站就到家,他又在半途下了站,搭上了回医院的地铁。

    从地铁站口出来的时候,一个推销化妆品的女孩拦住了他,扫码关注可以送花,可以带回去送给女朋友。

    摆手拒绝了热情的推销员,沿着地铁口往前走了一百米,路当归又掉转头折返了回去。

    摸了摸鼻尖,他有些不自然地对推销员开口:“那我还是扫一个吧。”

    好歹也算是去探访病号,两手空空确实不太好。

    再了,塑料花多合适啊,他和刑珹的关系就是那么塑料。

    在来之前,他本来以为是因为上一次出院太急,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治好,所以邢珹才又住进了康复科。

    坐在VIP病房的沙发前,留意了几眼病床上的人,路当归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之前跟着王主任当临床助理,他也逐渐养成了快速洞察患者精神状态的习惯。

    将手搭在床沿,指节微微蜷曲向内勾,刻意挡住了手腕内侧的疤痕——自残行为。

    看到自己进来,第一反应是避开自己的眼神,装作与平时并无不同——逃避防御。

    想到这里,路当归微微皱起眉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邢珹面上故作不解:“路医生在什么?”

    路当归马上从沙发前起身,走到了病床前。

    “把右手翻过来,”他对着邢珹发号施令,“张开掌心。”

    邢珹端坐在床上,半天没动。

    路当归今晚的心情本来就不太好,于是二话不,一把抓过邢珹的手腕,将他的整只手翻了个面,准备仔细检查一番。

    想起这人上次“嘶”了一声疼,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力度,没有再次牵扯到他的伤口。

    邢珹手心的烧伤还没好全,就又留下了新的刮痕,新伤覆旧伤,看得人触目惊心。

    心里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路当归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

    虽然不再是他的患者了,但他对邢珹的病情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邢珹的精神疾病并不属于主动发作那一类,一般需要在外力作用的影响下才会被触发,比如之前的那部电影《恶狗》,就是刺激他产生妄想症状的重要因素。

    自残是病情恶化的前兆,这人的病情现在不太妙。

    路当归正准备开口再问,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邢珹已经绷紧了脊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窗外。

    楼下一阵鸣笛声由远及近,不知道是市区哪里发生火灾,紧急出动了消防车。

    邢珹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抓住身边人的手,死死不松开。

    --

    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往后移动,视野变得愈发模糊。再一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火光,浓烟呛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又一次回到了那场演唱会的后台。

    站在一个狭窄的路口,左侧不到一百米就是体育馆的中央控制室。

    紧紧屏住鼻息,他全然不顾舔舐着裤脚的火舌,步履踉跄地往控制室的方向跑。

    控制室的大门离得越来越近了。

    五十米,二十米,十米——

    在离控制室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时,他发现了那个躺在过道口的女孩。

    女孩面部朝下,全身上下沾满了血,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的下半身被压在坍塌墙体的底下,双腿已经扭曲到看不出原本形状。

    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女孩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谁……救命,拜托,救救我——”

    紧急出口的安全指示灯忽闪了几下,彻底灭了。不远处发出一声沉闷声响,一道年久失修的门不堪火焰的侵蚀,轰然倒在地上。

    浓烟里传来女孩微弱的哭腔,她开始胡乱地低喊:“哥,哥……”

    “我还不想死——”

    火势蔓延得很快,控制室所在的走廊也充斥着刺鼻的浓烟。

    他不知道消防车来了没有,但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只要马上冲进控制室,拿到开大门的权限,体育馆里的六千五百名观众就能安全撤离。

    然而,一旦他离开这条走廊,这条本就狭窄的路就必定会被大火吞噬。

    而那个女孩还被压在断壁残垣下,哭喊着在找自己的哥哥。

    一阵腥甜涌上喉头,火光映上了苍白的脸庞。

    邢珹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控制室。

    女孩。

    他只能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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