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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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通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路当归最近几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手机每隔五分钟就定一个起床闹钟。清闹钟一响,  马上按掉,用枕头捂住脑袋继续睡觉。

    从睡梦中惊醒,上班马上就要迟到了,  只能从餐桌前匆匆顺走一片吐司,在家门口一边穿外套一边赶紧啃上两口。

    走出公寓门,  将前一天晚上吃剩的外卖盒随手扔进墙角的公共垃圾桶,加入宿舍楼挤电梯的大军。

    “李老师今天有早课?”,  “马老师吃早饭了没?”,  拥挤的电梯厢内,  和众多同住一层的熟面孔寒暄几句,  要么排队搭上前往研究所的摆渡车,  要么抱着教案拼命往教学楼狂奔。

    这本该是他这个大学新人老师千篇一律的日常。

    然而,从三天前开始,  他的生活有了一点点细微的改变。

    早上起床,  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厨房里,蒸蛋器正在不停往上蹿着热气,一道身穿卡通睡衣的人影站在灶台前,静静等待着鸡蛋煮熟。

    身上穿着不太合体的睡衣睡裤,  那人的手肘和脚踝都露出了半截,  裸露在外的皮肤在清的阳光下透着一丝白。

    下雨天出公寓楼时忘了带伞,  他头顶公文包急急忙忙往回跑,那道修长身影又会出现在公寓大门口,  撑着伞站在雨帘中。

    看到他狼狈地往回冲,  那人戴着口罩迎面走上前,  替他撑开了一片世界。

    傍晚上完晚课回到家,他下意识地掏出钥匙想要开门,门便被人从里面开了。

    那人并不会什么“欢迎回家”,  “晚上好”之类的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刚进门的自己,然后便转身回到客厅,蜷起双腿坐在沙发上,继续专心致志地看电视里的科教节目。

    刑珹赖在他的住处不走,已经整整三天了。

    担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反而出现了不少。

    吸取了前几天一时不慎,被这人压在墙上强吻到窒息的惨痛教训。他给刑珹在客厅里布置了一张沙发床,严禁他靠近自己的卧室半步。

    没想到刑珹居然真的很安分守己,从留宿在公寓的第一天开始,就再也没对自己动手动脚。

    只是偶尔在清,他站在咖啡机前塞胶囊的时候,这人会悄无声息地走到身后,将额头抵上后肩,用温热怀抱从背后搂住他片刻。

    他从没回应过刑珹的拥抱,却也没有再推开他。

    手机扔海里喂了鱼,整天窝在的公寓里,落魄街头的刑总倒也不觉得无聊。

    他这两天迷上了综艺频道的《动物世界》,光是看大象带着象滑滑梯,他就可以坐在电视机前一下午。

    按常理来,刑家那么权大势大,大少莫名失了踪影,应该派了不少人在城中地毯式搜索才对。然而这几天出门在外,上下班的时候,他都曾刻意留意过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

    又是一个寻常的周五,离开公寓上班前,路当归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公寓楼上,那个站在半掩窗帘后的修长人影。

    如果只是多养一张嘴,多做一份饭。

    他在心里默默掂量了一下。

    自己好歹也是名有职称的大学讲师,好像也不是负担不起。

    这样连续过了好几天,如果不是知道这个世界残酷而又充斥着现实的骨感,他几乎都要产生一种莫名的错觉。

    那个穿着不合身卡通睡衣的男人,会永远站在灯火明亮的地方,等待着自己下班回家。

    深夜寂静无声,路当归仰面躺在床上,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顿了片刻,确认他已经睡着后,才调转方向渐渐走远。

    教职员公寓的隔音不是很好,一道低沉男声沿着卧室的门缝,依稀传进路当归的耳朵里。

    刑珹的声音肃冷而又淡漠,听起来像是在对电话里的人交待着什么正经事。

    客厅里模糊不清的通话声仍在继续。路当归在床前缓慢翻转过身,迎着窗外明亮的月光,闭上眼又睁开。

    他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

    隔天是个大周末,学校没有排课,研究所也没什么工作要做。

    一大早起床,两人就一左一右各自在沙发两侧找了个位置,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着电视里的两只土拨鼠站在公路两侧面对面咆哮。

    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饭,刑珹端起盘子,正准备像这几日分工的那样走进厨房洗碗,突然被坐在身旁的人拍了一下后背。

    “今天是周末,你想出门逛逛么?”

    视线从电视里那两只张牙舞爪凶残互殴的动物身上移开,路当归出声问他。

    感受着路当归掌心传来的温度,刑珹肩背微僵:“……去哪?”

    路当归满脸讳莫如深。

    看到刑珹缓缓张开嘴,似乎想要些什么,他马上接道:“那地方离这里挺近的,你戴好口罩,我们快去快回,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看着身旁人一副期盼已久的表情,刑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得到了刑珹的同意,路当归看起来心情挺好,迅速收拾好餐桌,他马上回到卧室里关上了门。

    “等我几分钟,”卧室门内传来路当归的喊声,“我换个衣服马上出来!”

    盯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刑珹坐在沙发前一动不动。他的半张脸隐在窗帘投下的阴影里,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过了片刻,听到卧室里的人一边哼歌一边翻动着衣柜,迟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放下手中碗筷,从沙发夹层取出了一个东西。

    换好一身轻薄运动服,路当归从里面敲了敲门:“刑珹,你衣服换好没有?”

    卧室门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没过多久,刑珹清冷的声音便沿着门缝传了进来:“好了。”

    穿上路当归买回来的T恤,戴上出门必备的口罩,刑珹换好鞋,跟着路当归一起走出了公寓。

    低头锁着公寓的门,路当归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刑珹,今早的面好吃吗?”

    沉默了一下,刑珹回答:“还行。”

    路当归今早煮的面起码能吃出油盐醋的味道了,比刚来那天的黑暗料理蛋炒饭要强了不知多少倍。

    扭动了几下门把手,确定房门已经锁好,路当归转过头来,眼睛弯成一道月牙:“真的?那要不我今晚再做一次?”

    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刑珹缓缓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什么也没。

    --

    两人没有选择坐比较拥挤的交通工具外出。带着刑珹坐学校摆渡车一路到南大门,沿着人烟稀少的居民区往前走了大约一公里,路当归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条巷。

    穿过巷,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居民区背后的观光港附近,矗立着一座庞大的环形金属骨架建筑。

    远远看到这座占地上万平方米的巨型场馆,刑珹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是和湾海大厦并称为S市两大地标的建筑之一,城市竞技体育馆,又被市民称作城体。

    那次差点让他变成植物人的意外,他这一辈子都不愿再度回首的演唱会,就是在这里举办的。

    他在这里举行过不下十场演出,这座矗立在江边的钢铁巨兽,见证过星程千里,也同样目睹了一颗巨星的殒落。

    他隐隐有些明白,路当归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从回到国内的第一天开始,路当归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

    他费尽全力想要在场馆内找到妹妹当年出事故的线索,直到现在仍旧一无所获。

    将刑珹的反应尽收眼底,路当归敛去眼中情绪,转头问他:“……你想进去看看吗?”

    今天体育馆并没有比赛,在售票口排队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来参观这座城市地标的游客。

    体育馆门口的大广场上,一群中老年人排列成整齐的队伍,正在跟着激情昂扬的音乐跳广场舞。

    孩子们吹着泡泡从他的面前追逐着跑过去,透明的气泡越升越高,经过阳光的照射,在空中形成了一条绚丽多彩的晕环。

    站在喧闹的人群之外,刑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他的眼里只有面前那道巨大的拱门,像是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黑洞,拉着他往万劫不复的深渊下坠。

    跟在排队买票,认真翻阅参观攻略的路当归身后,刑珹垂下眼脸,目光微沉。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将手缓缓伸进了衣服的内袋,按下了几个按键。

    这是唯一的机会。

    买好进场馆参观的门票,路当归脚步轻快,举起门票朝在他面前挥了挥:“走吧。”

    跟着人流一起走入体育馆,路当归带刑珹脱离了进来参观的旅游团,两人远离人群,沿着空荡的坐椅一排排往下走,来到了场馆正中央的升降机前方。

    警方当年发布的官方通报,是主舞台的升降机年久失修,意外坍塌,才导致了那场意外事故的发生。

    距离两人进入场馆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分钟。

    抬头仰望着这座巨大的可移动玻璃台,路当归在他的耳畔轻缓开口:“刑珹,你闭上眼睛。”

    意外发生时,刑珹或许就站在这座高高的升降台上,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发生。

    因为某种原因,他原本就精神紊乱的大脑受到进一步刺激,产生了潜抑现象,将那一天的记忆细节强行压制到了潜意识里。

    使用系统脱敏法,将患者暴露在事发当时的场景下,缓缓诱导他接近所害怕的事物和回忆。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种办法了。

    “……你想象自己就站在升降机上,下面全是来看你演唱会的观众和粉丝。”

    “掌声响起,你感到脚底和地面接触的地方,开始轻微地抖动——”

    等到身边人同样闭上了眼睛,开始在他耳边用文字重现演唱会当日的场景,刑珹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脸上神色平静无波。

    他不知道路当归到底在期待什么。

    虽然这座熟悉的场馆给他造成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光是踏入这个黑暗的空间,他的身体就已经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手心被冷汗湿,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恐惧与焦虑。

    但面前的主舞台,这座高耸在半空的升降机,并没有让他的内心产生任何波动。

    更何况,他陪着路当归在这里站了半天,本来就不是为了配合他做什么心理治疗的。

    从几分钟前开始,场馆后面的人群就已经渐渐消失了踪影,再也没有新的人进出。东南西北的四个入口处,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群身穿黑色西装的人影。

    看到自己的手势,一名心腹从入口处独自走了过来,脚底踩过地毯的柔软表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路当归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环境的异常,仍然在低垂着眼睛,认真地碎碎念,想要以此来唤醒他沉睡已久的回忆。

    三天时光非常短暂,却是他人生中从未奢求过的一场好梦。

    他原本的计划,就不是躲在城市的某个宁静角落,和医生玩一场长长久久的过家家游戏。

    当着路当归的面扔掉手机,只是一个摆脱刑景山人马追过来的障眼法而已。

    他身上还留着和自己人沟通交流,传达指令的设备。

    从一开始选择投资理工大,他的手脚就很干净,没有留下丝毫能让刑景山起疑的把柄。

    在理工大公寓住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告诉这帮人自己的位置,是担心他们找过来以后,刑景山的人马也会顺着蛛丝马迹跟来,最后查到路当归的身上。

    现在已经远离路当归的住所,暴露在了公共场所,那一切便已经无所谓了。

    前不久,他已经在刑景山面前露出爪牙,私底下的暗自经营也被刑景山挖了出来,他们父子间早晚会有正面对峙的一天。

    从刚才在售票处门口接到自己的消息开始,自己的人马就已经到体育馆附近蹲守了。等刑景山的人反应过来,同样也会很快就到。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一个短暂的时间差,先将路当归从体育馆送走,才不会让他受到影响和波及。

    只要医生没在,接下来的一场恶战,他便能一往无前,再无任何顾忌。

    看着心腹悄无声息地朝着路当归的身后走近,刑珹脸上神情寡淡。

    “刑珹。”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路当归在身旁平静开口,“你又要把我一脚踢开,是不是?”

    刑珹身形一顿。

    看到前面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不远处的心腹也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手中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麻醉针筒,突然有些进退两难。

    路当归转过头,用一双深沉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你不懂什么叫事不过三吗?”

    下一秒,他猛地往前走了一步,高高抬起手,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领:

    “刑珹,你当我是白痴?”

    头顶洒下一束昏暗的光。

    空荡的体育馆内,两个人近在咫尺地面对着彼此,呼吸纠缠,鼻息错落。

    从刚住进自己公寓的那一夜开始,这人就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一直没有当面戳穿他,就是为了等到周末带他出门,引诱这人露出马脚。

    看到眼前人终于露出了真实面目,路当归气得嘴唇发白,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这人就离谱!

    手法都和以前用的一模一样,找个手下偷偷摸摸溜进来,想要从背后迷晕自己,像是生怕自己发现不了。

    看到路当归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计划,刑珹垂下眼,任着他紧紧攥住自己的衣领,半天没有开口话。

    “路医生,”过了很久,他抬起眼皮,对着眼前愤怒至极的人淡淡开口,“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注定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过着平凡而又安宁的生活,但你可以。

    本来就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无忧无虑的生活,你的人生可以是一片坦途。

    只要离开这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一股无名怒火在心里搅在一起,路当归喘着粗气。

    他不是被利用的棋子,就是那个永远被放在局外的人。

    而这一次,刑珹又设了一个局,要将他像条破麻袋一样扔回原本的世界,和在办公室里那样,把他远远地推出去,关进安全的洞里,再次独自一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死死盯着面前人的眼睛,路当归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

    “刑珹,你他妈别想再丢下我。”

    作者有话要:  嗷嗷嗷,感谢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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