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根黑色头发较粗, 而且发质毛糙，抛开这两点不论，光凭着头发的颜色就可以看出来：显然不是屋主人的, 也不是娜提雅维达和?莱芙中任何?一个?人的，更不可能是麦德拉的, 就算莱芙想要攀扯到枣红马莉莉身上?, 也是没有可行性的。

    “我……”莱芙咽了一口唾沫，正想要解释。

    娜提雅维达只看了那两根头发一眼, 就将其丢入了熊熊燃烧的火中，几乎没有引起什么动静，两根头发就消失不见了。娜提雅维达低下头，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悦。

    见娜提雅维达没什么反应, 仿佛只是从她身上?摘下一片意外落上?的树叶而已?，莱芙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表现得太过?，自我安慰道：娜提雅维达当了这么久的人, 现在又是做考核官的，多少会懂得控制一下魔龙的本性，不会一口火将她烤了的。

    急于解释反而显得心虚, 心虚则证明真的做了亏心事, 可是她明明就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只不过?因为魔龙离开前的话，而不由得自我要求严格了一些……

    娜提雅维达都是有了一个?蛋的龙了，不会当众闹魔龙脾气的……回去之后交流信息，再自然而然地提起好了……莱芙想着想着, 渐渐放下心来。

    娜提雅维达从一个?土著那儿?接过?薄石片，在鱼块上?慢慢磨着。活了三千多岁的魔龙一向见多识光, 此刻难得露出了见到新奇事物的表情。

    莱芙觉得娜提雅维达的反应很新鲜，笑了一声?。

    娜提雅维达乜了莱芙一眼，手?中的薄石片割到了鱼骨，又磨了几下。

    莱芙笑不出来了，脖子?一缩，汗毛竖了起来。

    娜提雅维达的目光没有从莱芙身上?离开，像是带着倒刺的无形触手?，在莱芙身上?抓来抓去。挑起薄薄的、半透明的粉色鱼片，往粗盐碟里沾了一下，放入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在咀嚼了一段时?间之后，咽了下去，眯着眼睛：“口感很独特?。”

    之后娜提雅维达还是一边看着她，一边又吃了几口鱼肉。

    娜提雅维达一边盯着她一边吃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莱芙渐渐习惯了；但是这一回，莱芙每见娜提雅维达将一口鱼肉咽下去，便有一种下一口就轮到她被摁进蘸碟里的不祥预感，开始提心吊胆，看着娜提雅维达又削下了一片鱼肉，她的心放下去……

    娜提雅维达咽下鱼肉，莱芙的心又提起来……

    如此循环往复，莱芙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到娜提雅维达起身回去时?，莱芙终究还是全须全尾的。

    --

    两人步行回到冰屋的路途之中，莱芙没等娜提雅维达发问，便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她救亚莉以斯的事情，包括她隔空击碎一座冰丘、亚莉以斯口中的族长对于尤卡玛遭险的态度，以及次日晚上?去尤卡玛被掳地点的约定。

    娜提雅维达没有什么反应，只不过?时?而发出“嗯”或“哦”的语气词，显示自己在听。对于莱芙的描述，既没有评价，也没有追问细节。

    ——实在相当反常。

    在莱芙的印象里，娜提雅维达经常会对她表现出强烈的护食行为。魔龙像是一只暴脾气的猫咪，把她看成放在盘中的鱼，会对着所有靠近的生物哈气……当然，在哈完别人之后，盘中的鱼总也要被顺便哈上?几口。

    对于娜提雅维达这种表现，莱芙一开始会害怕，因为魔龙经常会念叨着把她掐死?、捏死?或者咬死?。但她至今依旧四肢具全地活着，所以渐渐也不怎么担心会被掐死?、捏死?或者咬死?了……只不过?魔龙的物种优势在面前，莱芙时?不时?便有一种处于食物链下位的感觉。

    在不怎么害怕魔龙之后，莱芙被哈后的心情，总是在“三千岁的魔龙，居然这么不成熟、这么任性，也就是我才能忍受她了”、“毕竟是一只魔物，三千岁这个?样子?已?经算是懂事，堂堂人类可不能和?一只魔物计较”和?“我虽然不是故意要惹娜提雅维达的，但是看到这种虚张声?势的反应，居然觉得有些有趣”这三者之间转换。

    莱芙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娜提雅维达的脾气，一边坦白交代，一边想出了至少五种应对策略。

    在魔龙任性的时?候，莱芙总是希望魔龙能成熟一点。但是娜提雅维达没有预料中的反应，甚至表现得不怎么在意，莱芙反而觉得不太适应。

    事出反常，必定是有原因的。

    距离冰屋只剩下了十几丈的距离，莱芙快步追到了娜提雅维达面前，背着手?一边后退着，一边量后者的脸色：“娜提雅维达大人，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娜提雅维达略微放缓步子?，神态自然，嘴角微微勾起，对于莱芙突然的提问略微有几分疑惑，仿佛只是为了配合对方似的，思索了片刻，才随口道：“那个?亚莉以斯，眼睛很漂亮吗？”

    不知为何?，莱芙一阵紧张，脱口而出：“我……没有怎么注意她的长相。”

    娜提雅维达轻轻地笑了一声?，接着神情微变，停住脚步，拉住了莱芙。

    莱芙还当娜提雅维达要对她什么，于是昂起脸做聆听状。

    “再晚一步，骑士姐就要撞到门?了。”娜提雅维达浅笑着，将莱芙拉向一边，开冰屋的门?。

    “……哦。”莱芙微窘，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转过?身，跟在娜提雅维达身后，压低身子?进了冰屋的门?，反手?关上?了门?，沿着台阶往下走。

    娜提雅维达好一阵没有回过?身来。

    莱芙想着娜提雅维达之所以不在外头表现真正的情绪，一定是为了要在土著们面前维护自身精灵信徒的形象，但是现在就只有她们两个?人了……魔龙的脾性，不可能那么快就改变的……

    她将砍刀放在一边，开始想象着娜提雅维达一副似笑非笑地、话里有话地评论几句，然后开始吓唬她。

    娜提雅维达转过?身来，注意到莱芙浑身肌肉绷紧、紧抿双唇、眉头紧缩、如临大敌的模样，脑袋微微偏着，上?半身向骑士姑娘探过?去。

    莱芙往后一缩。

    娜提雅维达伸出手?指，在莱芙的脑门?上?敲了一记，笑道：“怎么了？骑士姐好像很怕我的样子?……”

    “才没有。”莱芙摁着脑门?。

    “骑士姐今天有些奇怪啊。”娜提雅维达道。

    “倒是起我来了，你才是……奇奇怪怪的……”在进入极地冰原之后，莱芙有时?候是按照以往的习惯称呼娜提雅维达，有的时?候为了配合考核官和?被考核者的身份则称“娜提雅维达大人”，有时?候用敬称，有时?候则不用。

    “我看起来很可怕？”娜提雅维达道。

    “不可怕。”莱芙的上?半身不着痕迹地缓缓后仰，“我们可是要一起孵蛋的人，我怎么会害怕你呢？”

    “有了黑蛋之后，才不怕我了……”娜提雅维达着，两只手?放在骑士姑娘的肩膀上?。

    莱芙一缩脖子?。

    娜提雅维达轻轻地理?了理?莱芙的衣襟，摸了摸莱芙的脑瓜，接着用一种近乎慈爱的、温和?淡漠的——总之不像是魔龙正常状态下会有的——目光凝视了她一会儿?，接着直起身子?，沿着通往门?口的短台阶走了上?去。

    ——这又是出乎莱芙的意料的事情。

    极地夜晚干冷的风从矮门?里吹进来，莱芙一激灵，转过?身去，问道：“娜提雅维达大人，您……您要去哪里？”

    “去我的住所，就隔了几丈。”娜提雅维达抬手?，指向不远处。

    “可是您……您不监督我的话，万一……我作弊了怎么办？”话一出口，莱芙微微震惊，但她还是硬着头皮了下去，“娜提雅维达大人现在是考核官，需要监督我……”

    “考核官的职责里也包括彻夜守在被考核者身边吗？”娜提雅维达的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疑惑，带着近乎天真的目光望着莱芙，似乎不太认同，似乎又暗示着，随便莱芙给出一个?理?由，就足够服她了。

    “如果?……这不在考核官的职责里面的话……”莱芙“蹬蹬蹬”地踏着石阶走上?了屋门?口，牵着娜提雅维达的手?，将她拉了进来，然后用力地关上?门?，踮起脚贴着娜提雅维达的耳朵道，“那就算是贿赂，算是贿赂好了……被考核者要求‘挚友’的陪伴……”

    强大的、力大无穷的魔龙，平常就算是只用两根手?指捏着莱芙的袖子?，莱芙想要将那两根手?指扯开，也是很难的。此刻却?像是一只温顺的、软绵绵的羊，只是轻轻一拉，就被莱芙拉了回来。

    因着吃了精灵泪之后，身上?不会产生污垢，没有洗漱的必要，莱芙便直接扯着娜提雅维达，躺在了兽皮垫上?。

    伸出手?环着娜提雅维达的腰，脸埋进柔软而温暖的胸口，淡淡的浅柠檬草的味道传入鼻腔，莱芙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红了，心道反常果?然是会传染的。都怪魔龙先变得奇奇怪怪地乖巧懂事了，连累她变得奇奇怪怪地黏人了。

    娜提雅维达抬起手?来，解开莱芙的发带，问道：“骑士姐，需要我帮您脱衣服吗？”

    “不用了。”莱芙道。

    “有灰尘。”娜提雅维达道。

    “是三千年前的灰尘。”莱芙道，“不要紧。”

    “……快点闭眼。”莱芙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娜提雅维达，与其是拥抱，倒不如是把自己当成了人形枷锁来控制对方的动作。

    直到睡着之前，莱芙还是没有搞清娜提雅维达变化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极地蓝光的影响，或许是因为“三千年前”这个?时?间点的特?殊，或许仅仅是扮演圣咒师这个?身份的需要……

    无论如何?，她觉得这个?时?候可以且应该抱着娜提雅维达不撒手?，于是便这样做了。

    --

    次日。

    在几位土著的带领下，莱芙和?娜提雅维达乘着雪橇，去了见了米萨部族的族长。

    梭馗琳·米萨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四十岁出头，头上?戴着珍珠和?贝类做成的尖顶帽子?，鼻梁高挺，眼睛狭长，厚嘴唇前凸，肩膀宽厚，被阳光晒成蜜色的肌肤上?涂抹着油膏。

    与梭馗琳交接的活自然地交到了娜提雅维达手?上?——考核官不认为这是考核的一部分。

    在她们交谈的时?候，莱芙便站在一旁观察着族长的收藏品。

    这间屋子?和?米萨部族平民的冰屋在结构上?并无什么明显区别，只不过?宽敞了数倍，且用兽皮分隔着左右。有许多保存完整的兽头骨、鱼头骨作为装饰品，莱芙还看到一些未经磨修饰的珍珠和?珊瑚……

    当莱芙仔细去看那些兽头骨的时?候，她发现里头的一个?是属于的人的骷髅头……她的惊讶没有维持多久，毕竟当初在与火云雀的战斗里看到过?满地的骷髅头，而这回只有一个?而已?。

    娜提雅维达和?梭馗琳谈到了最近广为流传的魔龙复活传言，谈起了精灵，接着又顺势谈起了尤卡玛……梭馗琳在谈起精灵的时?候，就像是莱芙熟识的或者有过?几面之缘的大多数神官在谈起圣殿时?一样滔滔不绝。

    在提到被恶龙的崇拜者们掳走的女儿?之时?，梭馗琳的语气里面流露出悲哀的、但同时?又颇为欣慰的意味，尤卡玛应当为了精灵、为了米萨部族而牺牲。

    莱芙听着听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观赏着这场对话。

    前一代魔龙已?经死?了，它没有复活，只不过?在此地残留了一个?精神体……梭馗琳注定会被娜提雅维达服……尤卡玛会被救回来，且没有受到污染……然而米萨布族终究还是会消失的，在三千年后，除了进入残余画卷中的部分人之外，几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不仅是米萨部族，在残余画卷里的所有人、动物、植物、空气、水、土地都是过?去的、早已?经消失的、不存在的东西……即便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着自身和?部族的存亡，然而对于进入这个?残余画卷的骑士们而言，他们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莱芙回想起自己在选择任务区域时?产生过?的念头。她告诉娜提雅维达，她只是通过?数精灵泪的方式来做出选择的，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对于任务区域本身便有一些偏向，她最感兴趣的是有娜提雅维达的希克纳大陆，以及有众多人类生活的德亚大陆区域——而她最感兴趣的两片区域，恰恰是她最不愿意去选择的。

    对于残余画卷里面的人物而言如此重要的一段时?间，对她而言只是一场游玩——这个?念头让她非常不适，而且会将她藏于内心深处的、总想遗忘和?忽略的某种东西暴露出来。

    她选择路克非冰原，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个?任务区域在所有的任务区域之中，是最为荒凉的、生灵最少的一个?。

    骑士在成为圣殿骑士之后，会得到的某种特?殊能力，被称为“片刻永恒”。“永恒”这个?单词里面，包含着消除过?去与未来、此处与彼地差异的含义?。圣地精灵所拥有的，能够记录过?去、预言未来的能力，或许只是常人对于所谓“永恒”的惊鸿一瞥。

    或许这场考核的其中一个?要点，就在于对于过?去与未来的理?解。

    假使这个?残余画卷里的世界看起来、闻起来都是真的，也能带来引起同样的触觉、味觉与听觉，那么这个?世界算是真的吗？

    ——如果?残余画卷里的世界是假的，那么除了感觉提供的证据之外，又是什么使得残余画卷外的“真实世界”之为“真实”？

    假使参与残余画卷里的人看起来都在为了个?人的、或是群体的目的而行动着，骑士也参与其中，这些行动在短期内确实能看到效果?……但是三千年后的结局却?早已?经注定，那么这些行动果?真是有意义?的吗？

    ——假使在残余画卷里面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那么真实世界中的一切行动，是否最终都将指向一个?能够被“预言”到的，根本不会有丝毫改变的将来？

    ……

    比起在这个?异世界土生土长的骑士们，残余画卷中的所见所闻对莱芙的冲击要深入一层。

    过?去与将来，真实与虚幻，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这些她原本以为截然相反的、没有交集的概念，在这一瞬间猛然连接在了一起。

    她的头脑微微涨痛，意识像是从身体中脱出，第一次站在一个?从未来到过?的、更高的维度远远地凝望着“自己”。

    只需要动一个?念头，过?去与将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幕幕已?经排演好的场景一般浮现，只不过?她无法解读、也无法记忆她看到了什么……她有一种仿佛自己能穿进任何?场景之中的错觉，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拉扯着她，阻止了她的这种尝试……

    在谈话间隙，娜提雅维达抬头望向空中，与“莱芙”对视了一眼，然后抬起手?来。支在墙边的一枝白色的骨杖凌空飞起。

    “当啷”一声?，骨杖落在了莱芙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