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芙环顾一圈, 看到芬修斯城里有许多人穿着白色皮袄，浅亚麻色的头发也并不罕见。这两者搭配起来，并不能明什么。

    她又试着抽了抽腿, 没有抽动。便俯身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问她的家人在哪儿。

    女孩没回答, 没有抬头, 也不肯撒手?。

    莱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柠檬草的香味，弯着腰还没有起来, 这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

    芬修斯城的居民和外来者们都被吹得东倒西歪，帽子被吹落了一地。

    两层楼高的雕像也摇摇欲坠，

    片刻之后，这阵突然吹起的狂风又突然消失。

    拿着工具守在雕像旁的匠人睁开眼睛，疑又喜地发现雕像上没有裂纹。

    吹落一地的帽子们, 也都被主人找回了。

    在狂风过?后，人们关注的焦点不再是那座高大的雕像，而是离雕像所在地不远处, 一个?方方正正的冰坑。

    --

    芬修斯城以?北，人迹罕至的一片冰原上。

    耳畔嘶鸣的狂风终于?停止了，莱芙直起腰, 将糊在脸上的乱发扒到了耳后, 低头一看, 见脚边依旧黏着那个?穿白袄的女孩，女孩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往下，仍然是她们刚才所站的冰面，只不过?被切割成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大冰块, 高高隆起。再往下，是另一层冰面。

    四周只剩下了一片冰原, 雕像、人群、民居都消失了。

    “骑士姐。”娜提雅维达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莱芙思考着“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哪里”，在短暂的迷茫之后，她意识到娜提雅维达将她从?芬修斯城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但?不同于?以?往的几次传送，这一回娜提雅维达没有提前让她做准备，而且除了带她传送之外，还顺带了一个?女孩和一个?大冰块。

    娜提雅维达俯下身，单手?扣在女孩的后颈部?位，另一只手?则扯着女孩的胳膊，试图将后者从?莱芙腿上拉开。

    女孩很?矮，站起来还没有娜提雅维达的腿长，穿着厚厚的白色皮袄，看起来有些圆，像是一只胖胖的极地动物。

    莱芙之前频繁地提魔龙，是想借此判断娜提雅维达之后对从?黑蛋里孵化出来的家伙会有什么态度，而不是真的指望能见到娜提雅维达时候。在发现腿被抱住而且很?难抽出来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莫非我触发了残余画卷里的某个?考验机制”，并不没有往魔龙身上考虑，但?是娜提雅维达的反应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愣愣地看着娜提雅维达的动作，不知道?这时候什么反应才算恰当。

    应该阻止娜提雅维达欺负孩子？

    ——但?怎么看那只白毛团也不像是会被欺负的样子。

    还是将配合一点，方便娜提雅维达将白毛团扯下来？

    ——但?是在两只魔龙的拉锯之中，她实在没有插手?的余地。

    莱芙只能干站着。

    娜提雅维达像从?一间废旧老?屋的墙角撕下一只厚蛛网似的，终于?将白毛团从?莱芙腿上撕了下来。

    在被迫离开莱芙的腿之后，白毛团便又黏性十足地粘在了娜提雅维达的手?臂上——准确来，她一口咬住了娜提雅维达的袖子。一张白生生的脸被柔软的乱发遮着，看不清五官的白毛团没有用手?抓着娜提雅维达，而是只凭着一副好牙口，在娜提雅维达的手?臂上固定?住了。

    娜提雅维达下了冰块，抬起那条被叼住袖子的胳膊，上下摆动了几下，白毛团依旧黏在袖子上，随着娜提雅维达的动作上上下下。

    莱芙在冰块的边沿蹲着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上扬。

    娜提雅维达朝她看过?来，脸色不太好看，抬起另一只手?，就要往白毛球的脑袋上扇去。

    “别她，”莱芙忙止住了笑，往嘴里塞了三粒精灵泪，从?冰块上一跃而下。

    她想着，能见到白毛团一面便不错了。白毛团现在就有这么大一个?，至少明黑蛋过?上几年——而不是莱芙一开始想象中的几十年几百年——也能长得这么大。

    这一回之后，娜提雅维达一定?不愿意让她再见到白毛团；而且她在考核期限之后便要离开这儿，与其分开的时候难过?，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建立什么羁绊。

    莱芙毫不留恋地：“赶走就是了。”

    闻言，娜提雅维达脸色缓和了一些，没有下重手?，将胳膊上的白毛团用力?往下一薅，薅了下来。

    白毛球一落地，在冰面上滚了两圈。隔着凌乱的头发，朝莱芙望了一眼，便消失在雪地上。

    --

    娜提雅维达扯下被白毛球咬过?那一段袖子握在手?中。

    龙火一起，那截布料就成了灰烬。

    接着没等莱芙提问，便抱着她又传送了一段路程，然后再下来步行。

    这一回停留的地方没有人烟。两人停下来有些话要谈或是在天黑之后准备看星星休息的时候，就会在选择这类地方。

    在站稳之后，娜提雅维达松开了莱芙的手?，稍快几步走在前面。

    莱芙跟在娜提雅维达身后，抽出砍刀来，和空气中无形的敌人拼勇斗狠，嘴里不时发出“嚯”“喝”之类模拟攻击的拟声词，砍刀里间或迸发出笑声。

    棕色的头发在这些日子里长长了一些，在莱芙挥刀的过?程中便在空中摆动，一双死鱼样的眼睛照样呆滞无神，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娜提雅维达听着身后的动静，迟迟没有等到莱芙追上来，也没有等到后者开口，于?是停了下来，转过?身，道?：“骑士姐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莱芙将刀收回了背上，很?是冥思苦想了一阵，眼睛终于?一亮：“渥拉塔斯人，就是柯利弗森林里的人。”

    “……”娜提雅维达原本为了解释魔龙准备了一番辞，突然被噎了回去，“骑士姐考虑了这么久，只是想问这个?吗？”

    “难道?除此之外，”莱芙抓了抓头发，“我还应该好奇别的事情吗？”

    娜提雅维达盯着莱芙看了一会儿，开始怀疑：“我是否一时冲动，干脆将骑士姐见过?那个?讨厌的家伙的记忆给抹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这么做。

    “那么骑士姐知道?了它?的身份，但?是一点都不想要知道?和以?前的我有关的事情了。

    “可是……骑士姐这些日子明明总是要念叨魔龙的，在不念叨魔龙的见隙，也总是要念叨一下黑蛋的。

    “在看到那个?家伙的时候，骑士姐明明应该想办法将它?留下来，可是她没有；在它?离开的时候，骑士姐明明应该不停追问的，可是她还是没有。”

    “骑士姐对魔龙幼崽的兴趣大于?对成年魔龙的情绪”会让娜提雅维达烦躁，但?是“骑士姐对魔龙的兴趣还不及对劳什子人的兴趣”则让她更加烦躁。

    “那些人……好问题。”娜提雅维达点点头，语气平淡地问，“骑士姐是怎么猜到的？”

    “来到残余画卷中，知道?了这里的年份还有‘她’陨落的年份之后，我记起了在那八幅讲述人国来历的皮卷画上写着三千五百六十年。那时便想到了，也许那些人正是在精灵和魔龙开战的时候落难，接着逃到柯利弗森林中的。”

    莱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于?骑士而言应该算是常识的，我却是在进入残余画卷之中才知道?——人国皮卷上写的三千五百六十年正处于?三千年前。”

    “骑士姐不必妄自菲薄，”娜提雅维达虽然笑着，语气却比莱芙脚下的冰更冷，金色的眼睛里仿佛凝了一层霜，“您缺乏常识是我这个?教?习教?得不到位，与您又有什么关系？”

    “……”莱芙就像是没注意到娜提雅维达的语气似的，自顾自将话题继续下去，“三千五百六十年，正好和渥拉塔斯人变成冰柱是同一年。对于?遍地冰雪的路克非冰原而言，‘变成冰柱’也许就是对‘突然消失’的另一种法而已。

    “人国的皮卷上记录的那只黑色怪物，就是上一代魔龙；而在关于?渥拉塔斯人的传闻中，他们受到了恶龙的引诱。

    “还有，屠龙者芬修斯头顶上那顶锥形帽，是她在当诗人的时候惯常用的装饰。虽然我想不明白为何上一代魔龙要将一顶形状差不多的帽子送给人族，但?是看到那顶帽子还是让我联想到了人族戴着的锥帽。

    “结合上诉线索，我便有了这个?猜测。”

    莱芙之所以?对刚才出现的“白毛团”避而不谈，而提起人国，主要是因为她已经?见识到了娜提雅维达对那个?“白毛团”的态度。万一她表现得对白毛团太在意，不定?娜提雅维达会趁她不注意，直接一掌将三千年前的自己拍扁，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她得找一些别的话题来将娜提雅维达对白毛团的注意引开。

    另外，莱芙确实对人国和前一代魔龙的渊源有些在意。本来她和娜提雅维达应该就这个?话题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双方各自摆出论据，往前推进，最终才艰难地得出结论。但?是娜提雅维达直接在她提了一点猜想的时候，便直接告诉她屠龙者的消失的同族人就是柯利弗森林里的人，而且全程的表情都仿佛在“您居然不知道?”“都是我不好，忘记将这将显而易见的事情告诉您”。

    虽然已经?有了结论，莱芙还是想要补齐过?程，不然又会陷入一种空落落的状态——在进入极地冰原之后，娜提雅维达总是会让她陷入这种状态。

    她一面观察着娜提雅维达的表情，一面讲着渥拉塔斯人和人的联系。

    娜提雅维达很?快配合起了莱芙，随着后者的描述，脸上的表情在淡淡的“惊奇”“赞叹”“欣慰”之间转换，直到莱芙了却一桩心?事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太阳西垂。

    莱芙侧过?头，观察着娜提雅维达的脸色，酝酿了一会儿，终于?提起了压在心?头许久的那个?问题：“那个?抱着我腿的白毛团是什么东西？”

    “骑士姐……”娜提雅维达“嗤”地笑了一声，“我该夸您反应太快了吗？”

    “我一向喜欢解决了一个?问题，再解决下一个?。”莱芙道?，“如果两个?问题一起考虑，脑子会乱的。”

    娜提雅维达往雪地里某处一指，接着手?指一勾。

    一只白毛的极地兔出现在怀中，两只耳朵耷拉着，湿润的三瓣嘴微微颤动。

    娜提雅维达道?：“那个?白毛团，是一只厉害的极地兔魔兽。”着指了指怀里的白毛蓬松的极地兔，“就是它?。”

    “一只……极地兔……”莱芙本来算见到台阶就下，当作没见过?魔龙的。她想过?娜提雅维达会扯谎，但?是没有想到娜提雅维达扯得这个?谎居然如此随意、如此脱离实际。

    “娜提雅维达大人是在瞧不起我吗？就算我再怎么差劲，也不至于?被这只极地兔抱住了腿，就跑不动了……”至少也得是一只雪狼或是雪熊这种凶猛食肉的极地生物，才能勉强得过?去。

    娜提雅维达用怜爱弱生物的眼光看了莱芙一会儿，道?：“是一只极地兔‘魔兽’，还是格外‘厉害’的一只……如果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极地兔，骑士姐一定?能赢下来的……”

    她挠了挠怀里的极地兔，道?：“面对这么厉害的兔子，能够全须全尾地等到我来救您，骑士姐已经?足够厉害了。”

    用这么真挚的夸语气出这样的话，讽刺意味更加足了……莱芙看了看娜提雅维达又看了看那个?吓得一动不动的弱毛球，咬着牙道?：“‘一只厉害的极地兔魔兽’……”她在内心?补了长篇的反驳，“好罢。”

    夜幕降临，两人找了一处落脚，篝火点起。

    娜提雅维达没有将那只极地兔放走，而是放在一边。极地兔不敢逃跑，缩着脖子蜷着腿贴在冰面上，试图将自己摊成一个?白色的兔饼，和冰面融为一体。

    莱芙见极地兔毛茸茸的有趣，便伸出手?来在兔脑袋摸了两把。

    毛有些粗硬；因为处于?换毛期，手?指上沾了不少毛，但?总的来手?感不错。

    她又抱着兔子上上下下都揉了一遍。

    娜提雅维达伸出手?来，将极地兔抢了过?去。

    “您要做什么？”莱芙道?。

    “剥了皮，烤来吃。”娜提雅维达笑着，将手?掌放在极地兔的后颈上。

    “可是，我们现在不需要吃东西……”莱芙几乎已经?回想不起食物的味道?了。

    “精灵泪会让人丧失食欲，”娜提雅维达道?，“在丧失食欲之后，不再因为饥饿而进食，或许才能品味到食物的本味。正巧刚才骑士姐被这只极地兔给欺负了，吃了它?好给骑士姐出气。”

    极地兔睁着黑色的眼睛，脸颊两侧的胡子轻轻动着。

    “不是因为精灵泪导致的食欲丧失……”莱芙盯着极地兔看了一会儿，又想到了刚才那个?白毛团，认真地，“我不吃它?，是因为这只极地兔是野生的，吃下去有染上恶疾的可能。”

    娜提雅维达狐疑地看了莱芙一眼，道?：“当真如此？”

    “除非不得不吃，否则我只吃饲养的动物。”莱芙道?，“被一只活兔子欺负也就算了。如此吃下它?生了病，我就是被一只死兔子欺负了。”

    趁着娜提雅维达不注意，莱芙又将兔子抢了回来。

    “不止是恶疾。”莱芙挑剔地“啧”了一声，摸摸兔头，又摸摸兔腿，“娜提雅维达大人，它?只是看着胖，这是毛发造成的错觉，实际上很?瘦。在野外生活了这么多年，皮糙，骨粗，肉一定?又少又柴，实在不值得一吃。

    “人类驯养起来的家禽和牲畜们都是肥壮、鲜嫩、味美的。如果这只极地兔子足够好吃，在三千年后早就广为养殖，事实上没有。可见，它?不够好吃。”

    见娜提雅维达没有反对，她将极地兔放在地上，拍了拍兔子屁股。

    兔子看了一眼娜提雅维达，不敢动。

    “骑士姐了这么多，”娜提雅维达勾起唇，慵懒地歪着，“是因为想起它?刚才抱过?您的腿，所以?不忍心?了？”

    莱芙的心?跳错了一拍，直觉这个?问题她要是回答不好，会有很?糟糕的结果。这只极地兔子已经?不是一只简单的极地兔子，娜提雅维达它?是白毛团，那么这只兔子在种情况下就相当于?白毛团。无论她护着“白毛团”，还是毫不介怀地将“白毛团”砍死，娜提雅维达都会不顺心?。

    ——娜提雅维达倒不至于?因此朝她撒气或是做出伤害她的举动，只不过?这些日子笼罩在她们之间那股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气氛，恐怕会往更怪异的方向发展。

    她本以?为娜提雅维达对于?白毛团的介意，介乎于?“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不喜欢别人提到年少落魄时不体面的往事”和“一个?幼稚的孩子不愿意和另一个?孩子分享朋友”两者之间，这时候却发现还有第三层含义。

    这第三层含义，大约是写在魔龙血脉里的东西，莱芙至今无法彻底理?解，只能模糊地捕捉到。一如从?魔龙血中脱胎而出的麦德拉和娜提雅维达本来可以?算是一体，却相互敌视，娜提雅维达似乎没有将过?去当成自身的一部?分，而是像面对一个?毫不相干的有着深仇大恨的生灵似的，与白毛团不共戴天。

    有一层那么厚的龙皮隔着，魔龙的心?思实在琢磨不透，莱芙索性不猜了。就像不知道?电子产品出什么故障的时候，重装一下系统往往能解决；魔龙出故障的时候，《屠龙手?册》上的招式大抵是好使的。

    她给自己了气，突然凑到娜提雅维达面前，道?：“我只是别吃野味，不许胡思乱想。”着没给后者反应的机会，糊了一脸招式五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