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城北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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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疾从河里被人捞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那件鸦青色的飞鱼服。

    逄府大楼建成后流年不利,三日内连死三人,还被贼人进出,这件事立刻传遍整个金陵,兵备道副统领胡野听了被捞出来的储疾并无其他伤口,只有喉骨全裂卡着一枚暗器,闻言立刻赶到逄府吊唁。

    胡野即是淮安府“太平教案”的首告人,前一日他曾登门为秦氏解惑’催命符‘,吊唁后了解了昨夜情况,知道储疾是从书房秘道追击贼人然后被灭口,便提出想去书房看一看。逄府闻后自然配合,请示过夫人后立即派人领他去了书房。

    “当时那枚暗器就在这里。”

    管事指着’摇钱柜‘上刀刻的痕迹,解释这是当归头,轻易下不去刀,可那暗器却扎得这样深,可见那凶徒的手劲儿,胡野看过那枚暗器,五刀,铁莲子模样,刃口一轮青光,又接过同为物证的黑布,俯身在鼻端嗅了一下。

    “这是……”胡野皱眉:“丁子香?”

    前厅的祭典还在进行,逄府从清开始吊客便络绎不绝,秦氏一身素白的,被人从祭堂请出来,款款来到临侧的间。

    “夫人,冒昧了。”

    邝简眼底晕着彻夜未眠的乌黑,将手中一袋子琐碎证物推给了秦氏,哑声道:“晚生要将这些要交给您。”

    秦氏不解,伸手去接,开只见是一摞供状,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如五岁幼童一般,又大又惨不忍睹地写了厚厚的一叠:“这是……?”

    “是晚生昨夜离开逄府后拿到的邱翁的证词,想着这件事情,您知道会比较好。”

    邝简知道她今日事忙,直接话入正港:“正统三年,邱翁在杨稷一案中作为苦主首告,逄大人与储千户利用此事在为邱翁讨还公道后,捏造杨稷谋反等一系列冤情,邱翁无意中卷入其中,之后被强行扣押在府中,名义上虽是三年的立契,但是一直不得自由,大明律法中良民沦为贱役,其子孙不得科考,不得捐官,他的儿子也因此一生不得伸展,最后落得劳役累死途中的结局,邱翁心中怨愤不止,在其独子丧命之后开始筹谋刺杀逄大人。”

    “案发之后,在下受托调查此案,储千户同乃捕盗缉贼的高手,很快也推断出凶手的身份,随后他找邱翁对峙,邱翁便拿这陈年假案相要挟,储千户深知此事一旦翻露出来,他将仕途尽毁,而他手中没有指认邱翁的有力证据,无法为他定罪,为防止邱翁被抓到,他便以密室为名嫁祸另一个人:杀匠师。”

    “晚生去诏狱找储千户的时候拿出过那张立契,储千户见到铁证,深知自己的机会来了,便主动提议兵分两路,他负责去下人居所翻找鲁班尺、锦衣卫鞋样,在下则在大楼内诈供邱翁,现在猜想,储千户当时应该是想要找到并销毁邱翁偷偷攒下的对他不利的证据,可是邱翁谨慎,让他寻了一场空,直到昨夜他眼见邱翁认罪,唯恐邱翁被羁押后吐露旧事,便趁乱将邱翁推下楼去。”

    “当然,这些供状都是邱翁留下的一面之词,晚生刚刚所,也只是一句邱楼坠楼不合常理处推断,死者已矣,无法印证,真相到底如何,或许镇府司封存的旧档会有些蛛丝马迹,但既然当年都没能查出,现在物是人非恐怕也很难查出。然此事干系重大,事涉十一年前杨稷大案,锦衣卫审讯之漏洞,逄大人、储千户等人声名,我昨夜看到这些,直觉您应该知情,毕竟依邱翁而言,他生前十分敬重爱戴您,您了解了这一重,料想他九泉之下,也算得个安宁。”

    邝简内心复杂地陈述完,至此,他才像是卸下了什么重物似的,呼出一口气。

    秦氏却一直垂着眼帘,捏着那证物,丹蔻在粗糙的纸边压出清晰的痕迹,她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情绪难以辨读。

    忽然间,她问:“储千户是如何死的?”

    邝简心头一跳。

    邝简:“在下不清楚。”

    秦氏抬头:“那这份东西是你是如何得到的?”

    邝简:“是有人转递给我的。”

    秦氏意味难明地看着他,嘴角逐渐绷紧,透出清寒的霜色:“若此供证为真,是否是我夫婿的官位便是来路不正,名不副实?”

    邝简没想到她这么直白,看着秦氏,一时语塞。

    邱翁谨慎,为防备储疾找到供状物证,将这些东西连同那一鞋印存放在了储疾不敢乱翻之处——逄正英的书房,昨夜储疾一意孤行来追,不只是因为逄府遭贼,更可能是为了要抢回物证。

    邝简与秦氏了这许多,包括邱翁真正的动机难处,逄府曾酿下的冤屈,储疾推人坠楼的真相,可这妇人的目光坚定,完全没有被此事震惊,他急剧地眨了下眼,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件事您早便知道吗?”

    间紧张地沉默着,这次,轮到秦氏不回答了。

    秦氏进府晚于邱翁,逄正英起家之案她是否知情?储疾昨日总总行为,秦氏明面上责怪,暗中可否有她默默支持?

    邝简思绪电转,看着她,忽然间,背生冷汗。

    此时外间传来人熟悉的话声,是李敏,秦氏闻声而起,让人请进,立刻舒展地露出笑容,“李大人。”

    李敏看了邝简一眼,对秦氏道:“本官的下属不懂事,给夫人添麻烦了。”

    秦氏微笑,如沐春风:“哪里的话,邝捕头正直干练、意气飞扬,如此后辈,未来不可估量。”罢,将桌上的证物不露声色地收入手中,朝着李敏轻轻一福,“妇人还要主持丧仪,李大人,少陪了。”罢提起衣摆,曳步款款而去。

    待秦氏走后,李大人脸色忽地一沉,看着邝简,“怎么不换身衣服来?”邝简今日要来逄府吊唁一没招呼,二不跟着自己主官不,三还一身黑衣登门,拉着女主人在隔间了这么久的话,外面这样多宾客,简直不成体统。

    邝简无言以对,沉默地垂下眼。

    逄正英的祭奠,唐观大太监,丰城侯、金陵守备衙门兼领南境中军都督府李贤,南直隶巡抚、巡按等人都来吊唁,素白的祭堂中高官甚多,秦氏与诸人低声致谢寒暄,时不时有人上完香,便顺带着向外围的邝简——这个无名卒——投来一记目光,眼神友善温润。没有人在明处,但是这些人好像暗地里都听到了风声,知道应天府的捕头昨日仗义援手,一整天帮忙奔走才将逄正英案最终查得水落石出,杀害逄大人的刁奴这也才得以伏法。

    邝简被那些目光反复洗礼冲刷,浑身不自在,翻出一枚丁子香含在口中,赶紧走到廊柱后面抱臂倚住。

    邝简听了对邱翁的处置,以奴害主,就算丧命,也会有街口寸磔之刑。祭堂的一侧,秦氏一身素服,正和吕端贤话,一身素白的斩衰服也盖不住她的风韵光彩,逄府长子逄源,则唯唯诺诺站在母亲身旁。

    “诸位。”

    忽然间,秦氏走到祭堂正中间,一声清喝,断祭仪。邝简别有意味地望去,只见秦氏挺拔绰约地站在祭堂木几筵的正前方,朗声道:“感谢诸位今日拨冗前来祭奠先夫,妇人在此,有话要。”

    丧曲暂停,仆从垂手,往来的宾客跟着沉默下来,扬眸看向逄府这个真正当家做主的女人。

    “众所周知,杀害我夫婿之凶手昨夜业已伏法,此人乃我逄府家奴,然其中细节略有出入,今日趁此机会,与诸位明。”秦氏抬起下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清晰道,“与诸位所知不同,凶手邱德泽与我逄府契约早已到期,按契纠治,我逄府与他早无主仆之分,即邱德泽不应为我逄府私奴,而是雇工人,早不应为我府使唤奴役……雇工人与平民无良贱之分,故杀罪,叛斩刑,并非以奴害主之磔刑。故妇人与镇府司吕大人商议,斯人已去,不必再添死罪,我逄府将为其收敛尸身,买棺落葬,先夫之死,至此为止。”

    秦氏口齿清晰,一番话果决坚毅之心,溢于言表。

    邝简漠然抱臂,无动于衷地远远看着她。

    忽然间,秦氏从长条的供案抽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自己一截指!

    “夫人……!”

    祭堂中顿时一片惊呼,邝简瞠目,猛地站直身体!

    秦氏咬牙抬手,一片刺目的鲜红中,断奔过来的众人,“……今日先夫之祸,皆是我逄府德行不修之过……穷奢极欲、大造楼阁,寡恩少赐,未能容恤下人……此处开平王府居大不易,逄府决心将其分割,低价发卖予年轻太学与游学士子……今日断指为誓,警示逄氏诸人。”

    众人怔忡间,一个官宦家的女孩见秦氏语毕,立刻一步上前,飞快地抽出手帕为秦氏止血,唐观大太监、丰城侯、李敏等官僚这才缓过神来,提声急唤医师,命人送夫人去后堂包扎,邝简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也想去帮忙查看伤势,但见秦氏已被围拢得里外三层,便讪讪地止住脚步,顿在原地。

    秦氏很快被簇拥着进了后堂,忽然间,一个姑娘从人流中逆向挤出来,四处张望了一圈,迅速锁定了祭堂外唯一穿黑衣裳的邝简,当即蹬蹬蹬地跑过来。“邝捕头?”她问,一张圆盘脸,眼神灵动娇蛮。邝简低头看她,点头。无人注意他俩,没能进入祭堂的吊客全都在议论刚刚秦氏那番话,可那姑娘还是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夫人叫我来传话。”邝简一怔,洗耳恭听,女孩扬了扬眉毛,神气道:“夫人了,你刚刚的问题她现在答你——过去的事,她并不知情。”罢,她也不等邝简回复,扭身便急吼吼地走了,径直往后堂而去。

    日光清白,邝简沐浴其中久久不动,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或许更久一些,一道威严的声音传过来,冷冷道:“走罢,你大闹逄府也十几个时辰了,还赖着不走?”

    邝简回头,正瞧见李敏一脸威严地站在他身后:“大人。”

    逄府的白玉兰开得好,枝丫斜弋,素白却有生机,李敏整了整衣襟,像是知道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看他一眼,沉声道:“无渊,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昨日正午,应天府内堂,杀香月被带走,邝简被勒令不许插手镇府司案,邝简坚持此案有冤,直舍内与李敏公然叫板,李敏拗不过他,起身时了一句:“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了,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别让本府知道,本府便不知道。”

    邝简从李大人屋中冲出,直奔直舍拿了邱翁的立契便走,四爷隔着书案拦他,叫他不要插手镇府司的案子。“你会不会告诉李大人?”他反问四爷,其实不是害怕李大人知晓,而是怕四爷挑破,上下属之间的默契心照不宣,被人破李敏反而不好再为他遮掩。“……什么呢……当然不会。”四爷一顿,万万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邝简当即郑重点头:“那边好,四爷你等我消息罢。”着头也不回,直奔镇府司而去。

    “谢谢大人。”

    此时,邝简看着李敏,真心实意地致谢。

    李敏却不领情,严厉地瞪了一眼这个长得比自己还高的下属一眼,嘟囔道:“臭子,还不走。”罢头也不回,大步向逄府外走去。

    邝简抿住嘴角,快步跟上李大人的步伐。春光明媚,走出逄府的时候不免碰上其他衙门的僚属,或联袂来吊祭,或是祭拜完凑在路旁话,邝简眼见一队兵备道的军官,寻常地朝他们点头示意,紧接着擦身而过——

    最外侧的人那一勾鹰鼻却敏锐地动了一下,淡淡的丁子香味让他猛地回头望去——

    霎时,他凝住了一道身影,那人肩宽腿长,步履矫健,黑衣白褡地跟在应天府府尹身后,气质别有不同,正是那位声名在外的金陵捕头,邝简,邝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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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东·一寸狂心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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