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兵备道(2)
三日后,夕阳向晚,邝简踩着余晖踏进叫佛楼。
此处建在秦淮河上,邻近东水关,乃明初十六楼之一,楼内装潢颇有禅意,摆置假山、石座、观音佛,花鸟、浮世、细藤花,登临二楼,推开一扇扇古雅隔间,屋内则绘着飘逸流动的舞天菩萨,颜色绚丽,激昂迷狂。
“让你久等了。”
胡野选的雅间乃是楼中最气派的临河二楼甲字房,宴饮休息皆可,邝简脱掉外衣,坐在胡野对面。他来得晚了些,胡野已点过菜品,矮桌正中煨着两炉珍珠鸡与蛤蜊鲫鱼的热锅,除此外更有两荤两素。胡野热情,大手一挥,“邝老弟,你看看,你还有什么要吃的。”
邝简往桌子扫了一眼,叫来堂倌,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
“哎哎!”胡野立刻大声阻拦,“老弟你这就是不给我面子啦,这顿我请!”
邝简避让了一下,照旧对堂倌道:“分账。”银子扣在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音,邝简目光转回来:“不能让胡统领破费。”
他身上有公门中人少有的洁身自好的清高,胡野来之前也听了下邝捕头的作风习惯,不谋私,不贪墨,不接受委托礼物,逄正英生前大摆宴席请柬送到他家他都不赏脸,应天府门口的摊贩想请他吃一碗自家的馄饨都做不到,遑论胡野他这个半个陌生人来意不明要请吃饭,邝简能走这一趟,已是给足了面子。
“胡统领要与我谈什么?”
邝简腰背端直,一身黑衣挺括整洁,开门见山。
胡野见状,也直接从怀中掏出那一块黑布,一枚暗器,“邝捕头,咱们明人不暗话,这两样东西,你认识吧?”
邝简垂眼扫下,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这是什么?”
胡野三日前强行请他吃饭,他答应过来谈谈,仅此而已,自始至终没露出过破绽。
胡野见他这样,倒也不恼,浓密的络腮胡一抖,笑呵呵道:“这个来话长,老弟你可要慢慢听我,这个月,也就是三月五日夜,你为逄府诈出凶手,这案子办得漂亮,远近皆闻,没什么好的,我要的是当夜过后,也就是你们人散后大约一个时辰,逄府书房又遭了贼,储千户储疾沿秘道追击过去,反而被灭了口。”胡野敲了敲饭桌,留下清晰的“哐哐”两声:“这块黑布、这枚暗器,就是那夜贼人的遗留之物。”
邝简不置可否,喝了口酒。
胡野笑,紧接着道:“这事儿来蹊跷,不过凭老哥我不靠谱的直觉,倒是有个大胆的猜测。”
邝简做了个请的手势:“胡统领请讲。”
胡野:“我听邝老弟生性爱洁,常口嚼香草。”胡野看着眼前这个了他足有十几岁的年轻人,抖抖那物证:“这黑布现在是没什么味道了,但老哥我第一次拿到手的时候上面还沾着丁子香的气味,逄府案子细节我不清楚,但我想那天很可能是刁奴伏法之后还有什么尾巴未扫,邝老弟夜行逄府又探了现场一次,无意中掉落了这块黑布——老弟,这东西是你的吧?”
邝简挑了下眉梢,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胡统领想我夜潜逄府杀了储千户?”
很快,那讶异变作沉着,从容道:“这猜测太无稽了。”
胡野当即大笑,“哎哎哎!老弟,我已经了这都是老哥我一厢情愿的猜测,你是查案里手,见事犀利,老哥我只是个粗人,若猜得冒犯了,你别见怪!”
邝简殊无表情地勾了下嘴角,“您继续。”
胡野:“我还猜测,那天探进逄府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是这块黑布的主人,也就是你,一个是这把暗器的主人——”胡野的目光老练如猎鹰,一丝一缕好像能刮得下人的肉来,“你们两个人是偶然遭遇的,狭路相逢地交过手,斗声惊醒了逄府值夜的锦衣卫,所以他们赶到的时候,这块布掉落在地上是划破的,而这枚暗器钉在了逄府的摇钱柜上。”
邝简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自己拾起筷箸去夹一盘荤菜里的蘑菇。
胡野不再笑了,话锋一转,状若平常地开口,“实在的,老哥我对这蒙面巾的主人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这枚暗器的主人。”
“哦?”邝简抬头,表达出应有的好奇:“这枚暗器有什么不同吗?”
“老弟只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胡野沉沉抬手,暗器“夺”地一声没入桌案三寸,“五刀、铁莲状,这是太平教头目’鬼见愁‘的东西。”
邝简瞳孔瞠大,正欲夹菜的乌银筷尖凌空一顿——
“老弟,假设,假设啊。”
胡野一脸沉肃,口假设却没有一点假设的意思,上身欺近,黑沉沉的眼睛,火光灼灼地逼视而来,“你当天深夜去过逄府书房,你找东西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老哥我不管你当夜去而复返是要去干什么,不管你当时是不是被逄府追袭被迫和他联手过,我也不管储疾是怎么死,这些老哥都不再乎!我只想告诉你,你遇见的那个人是太平教的’鬼见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有案可查他就已经杀了五个人,三个是户部的文官,两个是兵,储疾是他下手的第五人,他杀的第一个是我弟弟,就在淮安府!动手前一天他贴来了一张鬼画符,第二天夜里就把我弟一刀一刀剁成了肉泥,把他的手、脚、鼻子、耳朵全都割了下来,心、肝、脏、脾全拖出来晾在了榻上!”
“砰”地一声,胡野怒捶一拳砸在桌上!
只听得锅、碗、筷、盏、满盘珍馐,应声一震!邝简手中筷箸发沉,纵然极力克制,两腮肌肉还是控制不住地跟着抖了两下!
胡野厉声道:“我不会放过这个人,他怎么对我弟,我便会怎么对待回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挖鼻、断足、开膛、斩首,我会把他的心肝肺掏出来煮熟了喂狗,把他的脑袋扔进粪坑里让蚂蚁和蛆在他脸上爬进爬出!我胡野发誓,我活着一天算一天,若不能扑杀此獠,我此生决不罢休!”
胡野指天誓日,那声音悲愤震怒,掷地有声。
天色黑了下来,金陵却亮了,一簇簇灯火被次第掌起,外面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一浪接着一浪,他们这里却仿佛一切被冻住了一般,邝简停箸,压着心头不断积蓄的暴怒,压了压十指,发出喀吧喀吧地响。
过了许久,他正色,抬头问:“兵备道不管太平教,你算怎么找他?”
胡野于隐几上一靠,“呵”地一声冷笑:“’鬼见愁‘已被通缉半年有余,金陵镇府司却连他一片衣角都没能摸到,上面早不耐烦了,更何况现在逄、储已死,顶上的吕、江乃名副其实的草包,上面更不敢把事情全压在他们的身上。”
他的口气俨然是知情许多内幕,邝简眉心微动:“上面?哪个上面?”
胡野长舒一口气,调换过心情,又变回那粗野的、玩世不恭的模样:“这也是我今日找你的意思,上面有位大人物,知道你精擅查案,有意让你同我一起。”
窗外,满耳的水流声、摇撸声,歌女浅唱,柳梢摇摆。
邝简眼眶轻抬:“你的大人物想招揽我?”
这是出乎邝简预料之外的,他没想到胡野找的原因居然是这个。
胡野点头:“是这个意思,你和鬼见愁接触过,邝捕头敏锐机警,一定留意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你若能加入,擒住’鬼见愁‘必定大有希望。太平教作恶多端,抓到它的头目此乃大功一件,老哥知道你对名利不感兴趣,但这件事若能办妥,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你可以慢慢考虑,五日后给我答复。”
邝简点了下头,沉声道:“我会认真考虑的。”罢推案起身,“饭就不吃了,没什么胃口,胡统领请便吧。”
胡野没料到他大好男儿酒色在旁,真的八风不动,不由展臂扣住他的手腕,点破道:“老弟,别啊,这叫佛楼饭可以不吃,难道姑娘也不点吗?”
此地才不是什么正经酒楼,叫佛楼,明初十六楼之一,名为酒楼,实为伎馆,其间少女新妆袨服,广招四方游客,多少胡人外宾来金陵一趟,就是为了见识一番此间风采。
罢,胡野摇铃唤人,只几个弹指的功夫,绘着舞天仙女的门扉被人从外推开,一琉璃容貌的女孩一袭白衫素裙、跪地膝行而来。
邝简未曾见过如此细瘦的女孩子,身量单薄,呼吸极轻,安静,乖顺,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虽为乐户,然脸不施粉黛,手不涂蔻丹,唯头上发髻重重,缀满钗环珠玉,倭堕似的能压断她细幼脖颈,她伏地缓缓而来,整个人透出一股冰冷死气,宛如花团锦簇中生出的一缕苍白幽魂。
胡野伸手去扯拽她,一条手臂快抵得上她的腰肢,像扯拽着什么猫儿狗儿般把人揽在怀中,抬起她的下颌,将那脸颊展示给邝简看。邝简眉梢一动,被惊艳了刹那:这女孩虽又又文弱,但容貌当真绝色,秦淮河上纳天下美色,十六楼更是拔尖中的拔尖,可这女孩脸孔一亮,竟能让人毫无迟疑地将其排在第一筹。
“她叫琉璃珥。”胡野露出得意的笑来,好像这颊廓分明、眼神迷离的女孩是他的禁脔一般,随口邀请道:“老弟,一起嚒?”
邝简不懂这癖好,眉心一蹙,敬谢不敏:“我就算了,我不好女色。”
胡野一怔,也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一下子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那是大哥失礼了,失礼了。”
邝简心头缭乱,见此不再话,提衣便走,身后胡野也不挽留,一抬手将那女孩横抱起,绕过身后绣着舞天菩萨的屏风。
女孩的珠翠自沉沉的发髻间滑落,哗啦一声砸在地席上,溅出一地珠光宝气,邝简背对着他们,喉头微动,有那么一转念,他几乎就要开口劝胡野换个妓女。胡野五大三粗,壮得像座房子,这琉璃珥不知年岁几何,长得又瘦又,可话到嘴边,他又狠狠咽下。
这秦淮的姑娘以伴宿为生,今日少了一位恩客,明日保不齐便要饿肚子。他不该插手。
“嗑”地一声轻响,古棕色绘着花鸟细藤的门扉于外面合上,邝简靠上门扉,掩住屋中渐渐而起的异声,他脑中混乱如疾雨敲窗,一时想起那枚险些刮破的暗器,一时想起那惨绝人寰的淮安府案,心头潦草,跟火烧了似的。
此时隔壁雅间忽然被人推开,一抹蓝紫色湖绫潇潇然地倚住门框:“邝捕头。”
邝简心头一惊,立刻扭头去看,只见杀香月施施然就在隔壁,泰然自若地,朝他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