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秦淮夜奔(2)
深夜里,应天府灯火通明。
杀香月安坐在后堂审讯房内,脖颈处一道明显的指印瘀痕,耳上、身上则是条条的血痕,满身狼狈。不过他神态倒是轻松从容,借着灯火,瞧着眼前的年轻差役,问:“你们邝捕头呢?他亲自抓我来,不亲自审我?”
眼前人名叫张华,二十一岁,应天府快班捕吏,之前衙门泊水间只与杀香月过照面,不曾过话。他走进审讯房坐定,心想邝头真成,这人刚替咱们应天府修过公牍库,他却把人成这样拎回来,他老人家自己不来当这个恶人,让他来。
张华板着脸孔,压住气势:“谁审不一样。罢,怎么回事?”
杀香月嘟了下嘴,似乎在想从何起,紧接着开口,言辞流畅而顺滑:“今夜我在叫佛楼酌,和楼中姑娘们谈笑时点了份楼外的消夜,舢送来时我亲自去取,刚刚取到邝捕头忽然朝我大喝一声,紧接着追将过来,我一时害怕慌了神,这才夺路而逃。”
“夺路而逃?”张华咬字重复,“杀匠师你这身手也太惊人了些罢!目击者你飞檐走壁水上漂,这也是夺路而逃?”
张华虽没有亲眼看见,但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他一想他们邝头从头到尾追了杀香月十里路,最后只能在他家中伏才能把人捉到,便觉得匪夷所思。应天府差役对秦淮河一带十分熟稔,哪怕有人流阻塞,邝头半柱香也能跑完秦淮全程,他张华还头一次听有人比邝头还能跑,还是在水上跑。这杀匠师,不是一般人呐!
“有什么问题嚒?”
杀香月露出些不解,仍是那副怡然神色:“我们做匠师的,架梁造屋本就是要踩着脚手架高空奔走,没有一两下身手,岂不是容易摔死?”
“砰”!地一声,张华用力拍在桌案上:“你就想跟衙门这些!”
“不然还要我交代什么?”
杀香月眸光一寒,敛住一身温润:“惹出了骚乱,实在是某的不是,踩塌的乌篷船、刮翻的摊子、砸坏的茶水,多少钱,我都可以赔付。请问差爷,我要在哪里画押才能离开?”他猝然的锋利好像是一柄阴毒的针,扎得人不期而然地一抖。
“谁跟你避重就轻!”
到底是邝简的手下,年轻的差役没被他唬住,气场拔地而起,“胡野呢!”
“兵备道那位胡统领?”
杀香月凉飕飕地问:“他怎么了?”
“他死了!就在叫佛楼!你的隔壁,你当应天府平白追你是做甚么!”
可差役咄咄逼人的气势就像是砸向了一团棉花,杀香月不紧不慢地撩了撩眼皮,露出满脸的不耐和冷漠:“他死了,这跟我有甚么干系?”
白日热闹喧腾的听事厅此时基本没有了闲人,地面上用人还未来得及洒扫,邝简坐在长椅上,拿着张华刚审出来的口供,一脸躁郁。
“人都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带回来了!”六子立刻点头哈腰地迎上,“乙字雅间陪客的那几个姑娘分别押进审讯房了,已经开始派人询问了。”
应天府后堂左右廊共十六间,实乃审讯关押之用,几盏茶前还与杀香月谈笑风生、巧笑倩兮的六个女孩,依次被塞进了四壁无窗、线条冷硬的白屋。
来也是奇景,应天府汉子集聚,来来往往都是些粗鲁男人,过审讯的大多也是男子,还没有有过六间房一清水塞满娇滴滴的姑娘,她们在叫佛楼的钗环衣物还没有换下去,起话各个如黄鹂出谷,神态如狸猫慵倦,虽然眼中也有惶恐不安,却仍是千娇百媚。
“……啊?那位军爷的死和我们的官人有什么干系嚒?”
女孩垂头蹙眉,既不解,又震惊:“人命案子,差爷们不要这般草率啊……那官人一直在我们这间房里,根本没有出去啊,算谁也算不到他的吧?”
六个人的法竟与杀香月的一般无二。
坐在对面的差役气沉丹田,强行绷住自己的的威严冷静:“邝捕头看到他的时候,他为什么在楼外船上?”
“那是他给绒花那姑娘叫的家乡菜……菜是舢送来的,他便跟我们他可以从窗外直接跃到船上去,都是一些玩笑的乐子罢了,他刚落到舢板上,我们就听到隔壁的惨叫声,还没缓过神儿来,邝捕头就威风凛凛地跳出楼去追他了,我们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是他给我叫的消夜……”
名叫绒花的姑娘收拢了满身风情,可那白腻腻的肌肤还是晃得审问人不断走神:“那位官人不可能杀人呀,他一直和我们姐妹在一起,压根没离开过我们这间屋子,您不信可以去问楼里的童子、婢,门一直是开着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差役不信任地皱眉,“这位客人是你们的常客罢?”
绒花否认:“不是,他几个月前才登门,我和姐妹们曾以为他是来参加乡试的考生,后来才知道他是匠师。”
“他定了什么消夜?”
“是高座寺金溪茶酒楼的吃食。这与案子也有关系……?”绒花一口娇哝软语,听得铁骨也要发酥:“是客人听我是江西人,许久不曾吃过家乡菜了,就为我们姐妹叫了浒湾油面、黄通冬笋还有藕丝糖……这是他点的菜色,东西有些贵,我旬日里吃不到……哦,其实也没贵得那么厉害,主要是门匾排放下面都有龟奴管着水闸,每次看到乌篷的舢都要吆喝一声,若不是送到头牌处的,他们次次都要在蒸屉里分出好一份,久而久之我便不订了。”
姑娘神态娇楚可怜,听得人想得非非。
邝简大步走进绒花的审讯室里,接过那快飘飘然的审问,一板一眼道:“客人订的不还是要送到你们手中,龟奴不拿?”
“那位官人大方啊!”
绒花认出邝简在今日楼中照过面,情不自禁朝他欢喜一笑:“那官人订消夜还提前准备了给龟奴的宝钞,所以他们不拿,只是可惜了,我们什么都没吃到,都翻在河里了……”
邝简想起来了,当时他要抓捕杀香月时,他的确是往河里扔过什么东西。
那绒花姑娘言到心到,宜笑宜嗔,刚看到邝简这俊俏捕爷满心欢喜,又想到自己的消夜就是这位俊俏捕爷弄没得,顿时嘴巴一撇,怨念横生地睇了邝简一眼。
邝捕头审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猝不及防地被姑娘用这种眼神量了一遭,他不好跟个弱女子发作,一时无言了。
“邝头。”
成大斌在外敲了敲门,邝简快速起身走出门口:“尸体运回来了?”成大斌:“运回来了,仵作晚上不当班,要明日才能验明全身,不过有个情况要和您一下。”邝简点头,成大斌道:“受害者浑身是伤,轻重皆有,后背那处是五莲花是后插进去的,不是致命伤。”
邝简眉梢一跳:不是致命伤?
纵然杀香月的证人众多,证词天衣无缝,但邝简一直认定杀香月只是用某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杀了人,可胡野五莲花处不是致命伤,却让他对此事产生了动摇。杀香月出手狠辣,一旦决定取人性命,一击毙命才是他的风格,不可能画蛇添足往尸体上再多加一刀。
难道真的不是他?
邝简压下眉头,用力地回想当时的情况:榻上血淋淋的,胡野翻倒在地,背后插着杀香月的五刀,榻上的琉璃珥惊吓过度,拼尽全力地向他指出凶手逃跑方向,如果凶手不是杀香月,那凶手跳出窗后一定是先藏匿在了运货栈道的什么地方,杀香月以夜宵为名在楼下大摇大摆地逗留,被他发现后故意掉头就跑,如此调虎离山定然是要给真凶创造逃跑时机!
“查!把所有人都散出去!”
邝简扭头看了一眼墙角的铜壶,此时距离戌时案发十分快五盏茶的功夫了,他黑湛湛的眼睛里转过一轮精光,飞快下令:“叫佛楼以西不论,叫佛楼以东所有近水码头散下人去,调出这半个时辰里的出行,盘查每一个进出者,还有那个琉璃珥,最快速度带过来,让她指认凶手特征,越详细越好!”
“邝头!”
钱锦一声高喊,焦急地从衙门中厅大步跑过来。
邝简回头:“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琉璃珥……”钱锦喘着大气,因为没留心脚下,整个人连人带话,直挺挺响当当地一到飞了过来:“啊!……被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