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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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敏没有多余的表情,坐在桌案后沉沉地看着邝简。

    他乃宣德四年进士,从翰林院放知县、到知州、再到金陵三品大员,丰富的阅历经历琢磨出饱经沧桑的眼,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邝简沉肃了脸容,飞快地整理思路。

    四爷得对,杀香月或许名不显时,可一旦牵连到太平教便不能不严肃以待,邝简要怎么瞒?他能怎么瞒?应天府是邝大少爷的主场,可上面还顶着好几片天,府内这么多的眼睛耳朵,李大人早晚都是这一步。

    “上午才夸你一句,下午便先斩后奏。”李敏看着邝简:“那个杀香月,怎么来路?”

    他能这么问,便是已了解了情况,邝简深知此事严肃敏感,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干干脆脆地交代明白:“明里官府匠师,暗里太平教头目,之前淮安府胡肇案、金陵四位户部大员扼喉案,镇府司储疾案,连同这一次胡野案,皆是他所为。”

    邝简没有文过饰非,将自己所知的几桩大案直接包扔了过去,四爷默不作声,李敏沉吟颔首,最震惊的莫过于屋中的成大斌,做他们这一行第一桩要事便是分辨犯人,他刚刚在审讯室中吃了闷亏,出来却也只当杀香月是寻常作奸犯科之徒,不曾想此人文质彬彬的外表下竟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冷血杀手,手提一串的人命。

    “凶手交代罪行了吗?”李大人问。

    “暂时没有,”邝简没有含糊其辞,“目前也缺少可以将其绳之以法的有力证据。”

    李大人:“那便不要为他分神了,太平教不在应天府管辖范畴,将他尽快移交镇府司。”

    李大人态度明确,应天府既没有铁的证据,便尽快将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邝简心头一紧,理由还未想好,抗争便已脱口而出:“不。”

    这不是他一个人在上司的值房,那一个字的顶撞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四爷、成大斌都傻眼了。

    李敏不话,眼皮一翻,修长有力的手指敲击桌面。

    嗑,嗑,嗑……

    一时间,无形的气势让所有人心头揪起,漫长的沉寂在一下下的敲击中山雨欲来。邝简握紧拳头,绷紧脸孔,一犟到底地申辩:“太平教不止事关镇府司,此前此教在山东作乱,虽被扑灭,但一直蠢蠢欲动在朝廷中安插内线,杀香月以匠师之名自如出入达官显贵之家,策应控制朝廷大员子女,怂恿其行不法之事,这暗中罗网铺张得究竟多大,金陵诸衙门至今无人得知,我们既已抓到杀香月,合该以此为线索加以利用,尽快试探出太平教之虚实。”

    到底是孟质公的公子,人再反骨也背着深厚的家学渊源,邝简仓促捉来一席理由,堂堂皇皇、落落大方,拿去朝堂奏对水平也是相当的漂亮。

    可就是因为太漂亮,李敏眉头闻言一皱:这浑子越界了。

    邝简从耳濡目染,最清楚衙门中什么东西该碰,什么东西不该碰,这些年他行事是惊世骇俗、剑走偏锋了些,但不得不,他辗转腾挪得非常漂亮,擦边又不真的出格,每每都能安全着落,他这番长篇大论,听着冠冕堂皇,放在心里:牙碜。

    形势严峻,李大人不好,也不不好。四爷瞥了邝简一眼,缓缓在旁边递话:“大人,属下赞同无渊的看法。”

    李敏眉梢一抬。

    四爷一张笑面,人还未话,眼睛先弯三分:“无渊现所掌握之情报,乃镇府司逄、储二人半年努力而未侦得之重要情报,以杀香月为始顺藤摸瓜,的确大有机会挖出太平教根底。属下句冒犯的话,镇府司对太平教,无能侦破在先,徇私舞弊在后,现在把那个人送出去,他们占着大好情报也不会善加利用,凭白浪费大人心意。”

    李敏对邝简的提议颇有顾忌,无非是害怕影响仕途,毕竟做官嘛,做的就是人情世故、一团和气,应天府、镇府司都是金陵陪都的衙门,一个处理不好便要招人话柄,可是四爷的话很巧妙,反复地点明此事若成,乃大功一件,朝廷,内阁,李大人身在宦海,要不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不是定主意试上一试,机缘就在眼前,进退一念之间。

    应天府的府尹绝不是会被三言两语撺掇住的庸吏,四爷淳淳地望着李大人,眼巴巴地等他表态,李敏沉吟一刻,转头看向邝简:“此事你具体什么想法,来听听。”

    提审室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凛冽的杀气出人意表地从内穿透而来,来人敏锐地一停,只见一双雪亮如刀的眼睛攒射而来,仿佛眼睛是刀,睁眼便是开刃,可那目光与他一对,百炼的精钢忽然化作绕指的清风,连贯自然地拂面而来,送上千回百转的一句:“你来了。”

    不止是邝简。邝简身上还有刚刚那个尽职尽责的手书。他端着一方木盘紧随而入,一如往常地一屁股坐下,笔墨纸砚摆好,邝简没有看他,却忽然了一句:“你出去。”

    那手书一呆,确定邝头在和自己话,有些惶恐地站起身来:“邝,邝头,这不合规矩。”

    邝简低头看着杀香月,那点与生俱来的冷漠的威仪不见了。杀香月也平心静气地仰望着他,目光宁静而深远。手书是个很敏感的伙子,他俩这一低头、一抬头,一黑一紫,无端地让人品出势均力敌的美感,不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势均力敌,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邝简在那长久的对视中拉开椅子,没有看他,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门被人忙不迭地关上了。

    桌上的烛光凌乱跳动后终于静了下来,提审室内,邝简隔着长桌与杀香月对坐,距离仅一臂之隔,各自的瞳孔映出对方的影子。这个距离十分微妙,邝简直到坐下才发觉他们还不曾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过话,杀香月的眼,像一望无边际的深湖,邝简不禁分神去想他父母该是何等的模样,才会给他如此的容颜,他看他半响,一字未,又站起身来,出去了,杀香月眉梢微抬,盯着那门外,很快,邝简那高挺的身影又出现,手中多了一壶热茶和两盏白瓷大杯。

    “你脸色不太好。”

    邝简阖上门,桌上分好茶盏,杀香月看他动作,轻声客套一句:“应天府镇邪避祟,来此之人,不胜惶恐。”

    “嗑”地一声轻响,白瓷碗被推送到他的眼前,“这里没有录口供的人,杀香月,我们坦诚些,些能聊的话。”

    白瓷碗斟满了热汤,热气升腾起来,杀香月那细长、灵巧、苍白又冰冷的手指摸到温暖粗糙的杯壁,手掌情不自禁地叩紧。他没再拿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呛人,他看着热气后邝简那微微晕染的英俊的脸,笑问:

    “我为邝捕头精心布下一局,你弈得还算满意嚒?”

    “很厉害。”邝简目光与他相对,点头坦言:“叫佛楼声东击西,玉带娇潜入人海,等我反应过来,现场已破坏殆尽,’目击者‘全部消失,你一口气把侦查方向全部堵死,应天府一百五十人连夜下笨功夫围追堵截,没有追到一条能用的线索。”

    杀香月翘起嘴角:“可你最后还是抓到了人。”

    邝简直言:“占了几分运气罢了。”

    杀香月捧着热茶倾身又靠近了他些,邝简克制着自己没有动,极近的对视里,他看到他在自己的眼底露出狐狸一样的亮晶晶的微笑,然后,他偏了偏头:“找出玉带娇,逼出琉璃珥,这怎么都是运气呢?……怎么样?邝捕头有兴致与我这手下败将聊一聊嚒?是她们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哪里出了纰漏?”

    “他的弱点在淮安府。”

    同样的话,邝简对四爷过一次,就在刚刚,又重新向李大人解释了一遍。四爷那缜密的脑子在玉、珥未落网前曾质疑过邝简破案时对淮安府的过分联想,李敏虽年纪大了,久不习弓马,然宝刀不老,技艺尚在,一眼看破这其中问题,质疑道:“为什么?就因为巡院的玉大人?这听起来更像牵强附会。”

    “不是。”邝简摇头,“是杀香月杀害胡肇的一系列手法。”

    邝简条分缕析,将自己能查到的杀香月赴金陵前的行程全数托出,“两京之间往来,正常行运需十二天,去岁夏天,杀香月七月二十日离开北京,七月二十八日到达金陵,十天行程若两点直线不算特别急迫,但若是在二十六日绕行淮安府提前发出一张催命符,再耽搁一日一夜,这便非得日夜兼程不可。”

    成大斌提出质疑:“或许胡肇案是太平教分配给他的任务,他必须赶在某日前将胡肇除掉。”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不认为那是杀香月被安排的任务。”邝简面不改色地出自己的判断:“一把刀杀人,捅在谁身上都是毫无差别的两个洞,只有一个人杀人,他才会控制不住地在作案手法上流露出自己的倾向。”

    李敏:“你的意思是胡肇与杀香月有私仇?”

    “不止是私仇。杀香月不是个会冲动杀人的人,也没有折辱尸体的癖好,参看金陵户部四例死者与储疾,凡他亲自动手的命案,都是一击毙命干脆利落。可胡肇案中他却先是把胡肇大卸八块,紧接着又把他的内脏煮熟,很有条理地摆放在床榻上,这不是寻常的杀人。”

    这样的描述,哪怕是成日与恶徒交道的捕快也会生出寒意,成大斌皱紧眉头:“那他有什么意图?”

    “他在祭拜。”邝简的目光忽然暗淡了一下,紧接着他每一个字都变得像鼓点一样低沉有力:“他是把床榻当祭台,把胡肇当猪羊,碎尸万段后供奉起来,他之所以日夜兼程赶去淮安府,是为了赶在七月二十七日之前,可以祭拜。”

    一时间,诸人默然无语。

    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四爷闭了闭眼睛,脸上浮出的几乎是古怪的、心神不宁的表情。

    邝简压制住自己胸口那激烈涌动的情绪,攥紧自己微微发抖的拇指,慎而又慎地把自己的话完:“故而,此案之后,此前从未留过案底的杀手露了相,开始被镇府司以’鬼见愁‘的绰号正式通缉。但杀香月此人很擅长躲避追击,利用他匠师的身份,自如出入抓捕他的逄正英的内宅,在灯下黑的区域自如行动……我们,我们想要控制他并不是不可能,淮安府某年的七月二十七日一定死去了他某位很重要的人,以此为缺口挖下去,一定会查出他真正的身份,找出他的弱点。”

    “可……”成大斌情不自禁地争辩:“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邝简绝不是捕风捉影之人,祭拜也好,命案也罢,都是他基于胡肇案的情况作出的大胆猜测。

    “属下倒是觉得无渊这个想法值得一试。”四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默默地与邝简对视一下。成大斌不知道,昨夜邝简对他这番话的时候,他的法更具体,更离奇,今日之事顾忌李大人在场,许多事情再多便不能了,四爷紧接着语出惊人地补上一句:“况且杀香月的情况还有一点不同,他是主动靠近我们的,甚至……是主动让邝简知道他的身份的。”

    和对成大斌那种咄咄逼人不同,杀香月对邝简的态度可谓是十分友好,目光轻柔,声音靡靡且俏皮,好像这应天府这许多人,只有眼前人可以入他的眼。

    “看来邝捕头无意炫耀自己了,”杀香月耸起肩膀,有些失落地点着指尖:“那我们不如聊点别的,邝捕头觉得那两个姑娘怎么样?”

    邝简看着杀香月距离自己只有几寸远的、灵巧的手。

    “聪明机警,胆大包天。”

    杀香月露出微笑,猫一样用指甲抓挠了下木头桌面,“是啊,聪明机警,胆大包天。”

    邝简抬头:“你为什么帮她们?”

    杀香月:“我没有帮她们。”

    “那你做的是什么?”

    “朝井下扔一截绳子。”

    桌上的蜡烛忽然在此时爆出一声烛花。

    杀香月的脸亮了一寸,声音平静又仁慈地为邝简解释:“我只是朝井下扔了一截绳子,是她们自己拽住了它。”

    那种蛊惑的感觉又来了,邝简眼错不眨地盯着杀香月深渊一般的眼睛,仔细地辨读他的表情。

    “可那绳子现在断开了。”

    “对,断开了。因为我的对手,运气比我好。”

    “不会可惜嚒?”

    “嗯?为什么可惜?”

    “你可以逃脱,玉带娇或许也可以,但是琉璃珥却要永远地陷在这里。”

    “你想什么?”

    “她很可能要为此丧命。”

    “噗”地一声,烛花又爆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杀香月心惊肉跳地、微笑着反问:“你当她没有准备嚒?”

    邝简不置一词,杀香月则主动用成熟的口吻回答:“失败本来就是要偿命的,你当太平教里是什么人?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我诓骗女孩子做了不清不楚的大许诺嚒?”杀香月极近地看着他,一双眼,冷冽、深邃,一片宁静:“我早就跟她们得很清楚了,没有人会替她们揽罪,没有人会救她们,成则生,败则死,这二者之间,没有可转圜的余地。”

    杀香月那绳子的比喻是何其精妙,何其猖狂,邝简眼见着他仁慈,眼见着他残酷,眼见着他把轻柔蛊惑和强硬决绝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平静地开口:“太平教就是这样吸纳信徒的?”

    杀香月翘起嘴角,手指又欺近几分:“你对我们有兴趣嚒?”

    邝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杀香月也不着恼,脸上眼中充满光采:“琉璃珥可以不做,她若铁了心想为娼卖笑,谁能逼她逃跑?刚刚那位姓成的差爷找我话时带着她的口供,我无意扫到了一角,上面写琉璃珥自述想离开叫佛楼,审讯她的人反问了一句话……你看了嚒?你能明白琉璃的想法嚒?”

    邝简盯着他,不发一语。

    事实上,他看了。审讯的六子反问的是:你不是妓女嚒?你不在伎馆,还要去哪?邝简大概猜到杀香月要什么了,可就是猜到,他才显得烦躁,急迫地想结束这场审讯。

    “我明白。”

    邝简蹙起眉头,靠上椅背。第一次从两人极近的距离中逃离,远远地隔开。

    杀香月却注视着他的双眼,口气忽然变得冷酷而陌生:“你真的明白嚒?”

    邝简沉了口气,冷静地与他对视:“我明白。”

    杀香月露出怀疑的眼神。

    “但杀人是罪。”邝简突然这样,凝视他的眼睛变得极其的冷肃沉着:“你提着那绳子不是在救人,是把两个姑娘从一个深渊拖向另一个深渊——杀香月,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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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存稿了,更新时间可能稍有延后。但是我还是努力争取8:45更新的。还有亲爱的读者们,你们给点评论呗,别我一个人吭哧吭哧写个寂寞啊。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