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琵琶巷,江行峥又快速地算完了一本,几番对照,他大抵已经知道了付禹臣是怎么被太平教盯上了。
付禹臣负责的税务科目是东南兵备道税务,即“应、淮、安、徽、宁、池六处兵备道”的协济。
所谓协济,乃是遇重大事务临时向朝廷协调的援助,譬如水灾年,突发的巩固长江防御,倭寇骚扰时,多拨下的海防筹款,王公前往封国时,沿途仪仗开销,但这些都是大协济,一次便是万两白银,事完则毕,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零碎的协济,兵备道军事任务变动多,它的协济也跟着有很多,付禹臣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协济不动声色地变做定规——事情或许在几年前就早已结束,但这些征派缴纳没有结束,积少成多,汇总成一笔款项按季输送。
从时间上来看,付禹臣这笔暗账已做了七八年了,按照太平教“善恶业果,伸冤在我”的观念,付禹臣的确是他们要除掉的类型。
“正统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十二月二十一日,正统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江行峥沉吟着回想“鬼见愁”杀害这几个户部官员的时间,抬起头,问付怀东:“你你父亲在遇害前几日很不安,还提过这些公务会给他惹麻烦的话,对嚒?”
付怀东用力点头:“对。”
江行峥皱了皱眉头:“你家在你去年夏天至今,可曾出现过卷宗被盗之事?”
付怀东用力摇头:“没有,父亲把这些卷宗藏得很好,我家没丢过东西。”
江行峥看着自己手中的账簿,略一思索:也是合理的,鬼见愁未必会对这账簿耿耿于怀,因为要看懂这些东西,他不仅要熟知钱粮掌故,又要精通案牍流程,还要是个精算高手,这样的人才可金陵找都是百里挑一,他一个刀尖舔血的杀手做不了这样精细的活儿,并且他也该清楚,就算能拿到衙门的卷宗、这些人的暗账、还能找到一群精算高手帮他查,查来查去也很可能无功而返,因为这些户部主事很可能只是分管这座冰山的一角,他们埋头案牍,相互间都未必认识,鬼见愁根本找不出主干在那里,更看不出这笔钱会流向何方。
江行峥看了三本了,里面账目写的都是暗语,出纳人只有“古予”有点明显,应该是兵备道前副统领的胡野——那鬼见愁接连杀害户部官员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了——他知道顺藤摸瓜不行,干脆用人命倒逼身后的大人物行动。
付禹臣二月二十一日死后,他的公务惯例转手到其他户部官员手中,兵备道猝不及防,原本的“协济费”断流,胡野跑来金陵一定有这一层的原因,紧接着接到上峰务必铲除“鬼见愁”的指令,明面上他气势汹汹地清剿了一处太平教据点,不想几日后在叫佛楼上被妓女刺死。
都死了啊……
逄正英、储疾、胡野、谢斌,短短一个月,那位连折四支臂膀,鬼见愁的威胁还在,按照他的行事,必然会在本月的二十一日继续下手。
“那位大人物不好见呐,”江行峥想了想,看来要请自己的父亲从鄱阳来一趟了。他低声沉吟:“锦上添花,哪比得上雪中送炭。”
“他们现在一个县里就盘剥这么多了?”
四爷完淮安府情况,邝简把他这边的和四爷碰了一次,问:“你早知道假税案这件事,对吧?”
四爷点点头:“的确知道……怎么呢,其实很多年纪大一些的人都知道,但是没找到根治的法子,税务这里举证太难了,挖不出大头,能翻出来的只是角色,对方手法还越来越谨慎,就像是逄正英为什么能盘得下开平王府,吕端贤为什么对谢斌俯首帖耳,胡野为什么可以花费得起琉璃珥,金陵官场的人你他们心里没数嚒?有数的,但是抓不到把柄,人轻易又动不得,只先这么僵着。”
四爷想了一下,问:“江行峥要跟你联手?你为什么拒绝他?”
他刚才听邝简的,发觉江行峥此人是个人才,手上现在明显也是捏着上面的内幕消息的。现在他们缺的就是情报,已经不想管是哪个渠道来的。
邝简不话,不轻不重地翻了他一眼。
四爷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对对对,还有杀香月这桩事呢,江行峥要抓鬼见愁立功。”
他们藏的王牌是人家的垂涎之物,联手后情报怎么互通?信息来源怎么解释?他们不能只看眼前,十一年前江行峥胞姐跳河,十一年后自己的未婚妻又为人拐带,江行峥对太平教的仇恨怕不是一点半点,联手别合作,不互相在后面给对方捅刀就不错了。
四爷沉下心来,且不去想江行峥的事情,和邝简根据眼前情况制定出接下来的行动方略,钱锦那边的事情急不得,首要的还是要利用好杀香月这条线,尽快探明太平教内部的虚实,两个人讨论来去,一不留神就过了午饭时辰,门外传来严整的敲门声,紧接着是张华的声音,邝简直起腰,想起他嘱托过人过午来汇报一次工作。
“进。”邝简朗声应了一句,张华走进来,阖上门,向邝简汇报起杀香月今天上午做了什么,中午了什么,是否有反常举动。
“闲聊?”邝简头也不抬地整理刚刚和四爷敲定的作案方略:“闲聊也一遍具体的,他什么嚒了。”张华卡了一下壳,难得地迟疑了一下,邝简抬头看了张华一眼,对方只能硬着头皮下去:“衙门吃饭的时候在讨论邝捕头的私事,他跟着凑热闹来着。”
四爷正要出门吃饭,闻言好奇地停下来:“他的私事?咱们邝捕头还有私事呢?”
张华紧张地绷着脸孔:“今日上午不知道从哪开始传,您此前执行公务时有个相好,叫宝什么的,中午大家就在谈。”
四爷敏锐地抬头看了邝简一眼,怕邝简生气,谁知邝简神色平静,还轻轻“嗯”了一声。
值房一霎间安静得诡异。
张华摸不清邝简的态度,求助般看了一眼四爷,四爷飞快地抬了抬下巴,他只能继续道:“兄弟们也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吃饭的时候把您这几年的案子有名的捋了一遍,杀匠师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凑热闹询问犯人和家属当事人,跟咱们的人开玩笑哪个比较可能。”
四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兴致勃勃问:“那你们讨论出什么结论没有?”衙门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邝简是孟质公的公子,但邝捕头不近女色这事儿知道的人挺多的,所以四爷很好奇衙门的差役到底给邝简编排出了什么样的相好。
张华一脸苦笑:“六子把邝头公牍库里的案卷都调出来了,没找到哪个宝的,成大哥邝头就是有人,也不可能是判案子遇到的下九流,一定是书香门第里的公子,然后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吃差不多就散了……”
四爷哈哈大笑,问张华你紧张什么,这不就是着玩儿嚒!
邝简表情复杂地看了四爷一眼,然后无言皱起眉头,朝张华道:“做得很好,去忙吧。”
四爷看邝简那副不为所动的表情就来气,生怕事情不够大,又添了一句:“哎哎哎,最后一问……没问完呢!张华,当时杀香月是什么神情?”
邝简整理案牍的手微妙地停住了。
“啊……?”
张华对这俩不着调的上级简直莫名其妙,但还是勉强地回答:“没有什么神情……本来就是凑热闹,他不是很在意啊。”
四爷笑吟吟地看向邝简。
果然,这一次,邝捕头的脸色毫不遮掩地沉了下来。
大报恩寺又敲响了晚钟,衙门里的人赶着归家,杀香月蹲在地上发呆,张华也要下值回家了,邝简还有一点琐事没有料理结束,好像是手下一桩盗窃案需要他批复,很快就放班,让他等一等。
夕阳瑰丽,云卷云舒间,有一种浓丽至极的美,杀香月蹲在能晒到夕阳的回廊边角,盯着自己的袍角。
他已经开解了自己一整天,上午开解自己邝简只是喝醉了,下午开解自己邝简是个正常男人,二十五岁有个孩子都正常,还没与谁发生过感情才是不正常。喜欢文气安静的人这件事也很好理解,他日常公务接触的多是地痞流氓,遇到彬彬有礼话的自然会有好感,至于是不是书香门第这无关紧要,孟质公的公子什么样的门楣他攀不上……
杀香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气吞声,让自己心态放平。
正当此时,一个人影没过来,期期艾艾地低头朝杀香月问:“叨扰,请问这儿能讨杯水嚒?”
邝简倚着门框,飞快地批复下属递过来的案牍。
四爷早就溜得没影了,他莫名有些急躁,案牍看到一目十行,时不时就要抬头瞥一眼对面回廊的杀香月,夕阳意境幽古,在那个人身上浓丽壮美得惊心动魄,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他的神态,甚至能看清他颈侧上那块青肿,邝简手下的笔划得飞起,一边快速地询问属下几个要点问题,一边给出批示,等再抬头,杀香月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佝偻的老头,皮肤黝黑,灰布卦衫,腿上扎着紧实的绑腿,扮与桥头贩骡马卖苦力的一般。
邝简眯起眼睛,看着这两个人低着头并肩站在一起,像话又不像话,杀香月抽出炭笔,飞快地写了一张纸笺塞给他,那老头接过塞进裤袋中,猛然抬头间,隔空与邝简的视线对个正着,老头一呆,调头便走。
邝简立刻将手中案牍扔给下属,拉开步伐直奔杀香月而去,还没靠近,劈头就问:“那是谁?”
杀香月一愣,迟疑一霎:“附近趴活的,刚来应天府泊水间讨口水喝……哎!邝简!”
邝简并不理会杀香月的呼喊,越过他快步朝着听事厅走过去,前厅人多,值夜的差役刚到岗正在大声话,街头因区区事而与人发生了口角的还在调停,有找孩子的,有架的,全是人,邝简飞快地拨开人群,锁定那身灰布褂衫,一把拿住:“你站住。干什么来的?”
他声音严厉,吓得那老头一抖:“捕爷。”
待他战战巍巍回转过来,咽一口口水,慌乱地开始解释,“的跟人起了口角,来,去中厅只是讨口水喝……”
邝简却不管他的辞,瞥着他的裤袋:“刚才的人给了你什么?”
此时杀香月已缓缓地跟过来,从最初的惊讶到此时的面色如霜,他拧起眉头,冷眼看着这一幕。那老头看着杀香月,仓皇地往裤兜里摸字条,朝邝简交代:“这,这位主顾是改主意了嚒?”
“主顾?”邝简心头升起怀疑:“他找你买了什么?送到哪里?”
那字条老头摸了一次没摸出来,摸第二次才拿出来,递到邝简眼前:“脚座、木框、灰泥和灯芯草,不送到哪里,就送到应天府……”
邝简扯过那纸条,不认为杀香月现在需要这些,紧锁着眉头看,怀疑上面是什么暗语。
“你要脚座、灰泥做什么?”
他回头,阴沉沉地盯着杀香月。
杀香月看着他,长久地凝视他,忽然间,他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大声:“没什么,我只是看你值房太阴湿,想帮你做个地台隔潮隔热,”着他看着那张纸条,一日最后的余晖在他的脸上由明转暗,他轻飘飘道:“是我多事了。邝捕头把它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