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可杀香月毫无反应,一双细长清秀的眼,冷淡遥远地俯视着邝简,毫无表情,毫无波动。
他们从不对彼此坦白的话,因为知道无论怎么沟通他们的想法都不会出现交集,他们从不在对方身上刺探套话,因为害怕自己稍微的勉强都会变成对方的一个个骗局,他们口是心非,自欺欺人,作茧自缚地住在一起,为了避免伤害,直接绕开了所有的交流,可终于在这个失序的雨夜,他们挨不下去了,避无可避地走到了这最难堪的一步。
“其实你刚刚陪我做完,我没准出什么……”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杀香月喑哑地笑了,却没再下去。
话已经挑明了,邝简表示可以接受他,只要他弃暗投明。
可杀香月只觉得可笑,他们在谈论两件事,邝捕头认真履职,严格做事,不稀罕他只稀罕他身上的情报,所以临门也能刹一脚,摆明车马跟他梳理利弊关系,可他越冷静地“为他好”,杀香月越觉得自己刚刚的忘情就像个笑话,他低头看着他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任一阵阵的冰冷疲乏涌上四肢百骸,忽然就累了,倦了,没意思透了。
杀香月那一双眼曼妙深长,变化是那样的明显,像是火焰骤然燃尽,余辉凝成冰霜,然后就此沉默了下去,冷冽,深邃,一派冰凉。
邝简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章法,有些慌乱地握住杀香月的左手,颤声道:“香月,别这样……”
那只手是杀香月背弃太平教的证明,他因救他而受伤,亲手挖下一大块的臂肌肉,如今血脉不通,仍触之冰凉,邝简听见自己鼓震如雷的心跳,手指绞紧,只绞得指骨发白:“你想做的事情我也可以为你做,你的愿望我也可以替你完成……”
这已是他能表达的最多的温情,可这样的话在杀香月听来只觉不合时宜,他手指发僵,用力地把左手一寸寸地抽出来,轻声嗤笑:“你了解我什么心愿?邝简,你真的知道我嚒?”
邝捕头总是面带防备地冷冷地凝望他,观察他一切行为,怀疑他一切起心,他给过他老拳,抽过他鞭子,挑拨他教派里的关系,严密监视他和谁接触,他强制自己去接受他官府那一套,他在跟自己亲热后会喊别人的名字……
才那么十几个字,杀香月再也不下去了,浓浓的委屈哽住他的喉咙,他口气再嘲讽,眼神还是出卖他,细腻如画的脸孔浮出清晰的、如刀刻般的苦痛,他忽然转过头,仓皇地盖住自己的眼睛——
邝简忽然心悸,本能地涌身上前,钳住他的双手,不许他挡。
“看着我……杀香月,你看着我!”
他无心伤害他,那双骗过自己无数次的眼睛,如果再要骗他,他一样陷进去……可是,不要哭。他没法眼见着他流眼泪。
杀香月两手冰冷,微微发着抖,像是两段怎么暖也不会融化的霜雪,邝简那双永远凛冽有力的眼,忽然变得很低很低,赤红着眼眶,专注且悲伤地看着眼前人,“我没有不知道,我知道的……”邝简这辈子没用过那样的眼神望过别人,他眼底结着蛛网似的血丝,那些滚烫的心意,那些压在心底、极端复杂、极端曲折的渴望和关怀,他努力地绷着自己的情绪,口气虽硬,嗓音却跟着抖得厉害,“我知道胡肇案,知道淮安府,知道你父亲……知道你与太平教的渊源,知道你正调查的户部案是你生父未完成的遗志,还有……我知道你最开始的名字……”
灯火幢幢,眼前的那层水膜忽然便碎了——
邝简的目光胶死在杀香月的脸上,声音笃定,用的却是最轻微的气音,“我知道你姓吴,名在思……宣德三年生人,淮安府知府吴琯的第五子。吴在思。”
杀香月微微一颤,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一道流光便从眼眶中倏地落下,于脸颊上拖行出长长的、悄无声息的水痕。
邝简攥紧杀香月软弱无力的手指,近在寸许的距离里,他沙哑地压低了声音,“你想做的事情,我可以为你去做,你的愿望,我也可以替你完成……杀香月,你手上的人命已经够多了。离开那,收手吧。”
殿庑廊下,夜雨转停。
漆黑的夜幕下一座座高大的建筑鳞次栉比,夜雨淋后显出潮湿昏暗的轮廓,朦胧地看不出具体的殿庑形制,但是能看出得出建筑异常巍峨,檐角高挑峥嵘——外人一定难以想象,大明最危险的敌人居然就堂而皇之地身处金陵这样的富贵鼎盛之地。
男人静静听完下属有理有据的“杀香月已叛教”的论断,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嘴角,兄弟之间的争强好胜罢了,那崽子惹他心疼,也会惹人妒恨。
“你不必管他,他不会叛教的……他和那位邝捕头也长远不了。”
男人嗓音磁性浑厚,左手握着右手拇指,以最的频率轻轻捻动搓动,姿态笃定从容。
他养了杀香月十几年,太清楚他的性情和眼光,那是个心理防线极其强悍坚硬的孩子,他和那位邝捕头越是心意相通,最后那一堵立场之墙,他越是跨不过去——他不会退让的,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动摇他。
吴在思……
杀香月痴沉地怔忡许久,一个人的来龙去脉,平日里见不到,可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条根须在心中牵引着,十一年后陡然再闻这个曾经的名字,他恍恍然,竟似有隔世之感。
“……嗯”,他看着自己那双细长苍白毫无血色的手,声音又沙又哑:“我本该是已死之人,随着我的父母下地狱。”
这么多年,他每每想到过去,便悚然而惊,深知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他从未觉得自己人生难堪,可此情此景此人,忽然让他无地自容,好像这名字被人捏进手心里,才是真的抓到了他的真脏实犯。
邝简紧张地看着他,两个人这一夜的折磨好比上刑,精神的,肉体的,全部滚了数次的钉床,杀香月心神已动,是此是彼,就看此时。
可是,许久,杀香月空空洞洞地抬起头,对他轻声:“你不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不会叛教的。”
邝简眼眶一热,心口一凉。
杀香月眼底有一种刻骨的疲惫,是真的累了,没有力气了,这若是审讯,这样的状态早已虚脱着把一切吐得干干净净,可是他走到极限的精神中,神台还牵附着最后的无声的执着:“过去尘缘本已了……邝简,我告诉你这些也没什么……当年父亲被查抄通逆,我怨恨过他,觉得茫然又别扭,后来义父截下我,我本心不愿入太平教,可紧接着却是得救的感觉。”
杀香月抽出自己的手,摇头,疲倦的眼,像一望无边际的深渊。
“你既然知道我父亲,就应该知道他不是坏人,他为官廉正严明,为夫家庭和美,生前最后还在为假税案奔走,比我接触过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贪官污吏,好上千倍万倍……你们公门之人总我们是盗贼强梁,异端奸邪,我不懂,你们对着一个心怀公理照顾孤寡的教派喊喊杀,朝廷里那些真正利欲熏心的贪官蟊贼为什么可以好好活着?”
“邝捕头,你以为城西的斗姆庙是什么地方?贼巢据点,分赃分银之处嚒?”
杀香月嗓音干涩,一字一句都得很慢,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词令,可每一个字都在邝简心上敲出了最强音:“不是,那只是太平教很普通的一个收纳流民的地方,寻亲不遇落魄的女人,父母务工没人管的野孩子,没有着落卖纱的老妪,还有秦淮外河的船民、胥户……成大斌太平教只会诓骗老妇人,让他们交香火钱,是啊,城西分司从不管这些人,里正只会嫌弃这些穷苦人吵闹,这些人都是靠一些良善之人时不时来接济一下才勉勉强强活下去的,你没有在斗姆庙看见他们,是因为庙在修缮,你能找到靳赤子,从他的鞋底认出灰泥,是因为他一直在带人修缮,太平教里的权贵信徒,只占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是这样没有事产的升斗民,他们是家贫难过,才发愿进教托庇于我坛,甚至一些一直没有活计的人,还会跑到二哥那里求着介绍生意,不然你以为卖了我的朱十,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杀香月不想再了,邝简有他正邪不两立的强硬原则,有他决不妥协的性格立场,他杀香月何尝没有?
他出神地看了他一会儿,视线斜移,他倾身,弯腰拿过那两张扣着应天府尹章、证明他“戴罪立功”的公文,神态平和地于指尖抖了一抖,轻声道:“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这对我没有用,我不稀罕,也不在乎。”
然后当着邝简的面,“唰唰”地把那两张公文,一下下、撕得粉碎。
四月的天气,日光爽朗,清风怡然。
城北清寂森然的大宅后,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脚步灵活地钻过后门,他五十岁上下,微腆着肚子,眼中的笑纹直推到两鬓,眯着眼睛和府中主事招呼,身上三分侩气、三分僚气、三分流气,在他的身后跟着的,是神色沉肃、挺拔如松的江行峥。
城东车水马龙的街道,酒招在空中飞扬,四爷被人引着从酒楼的后门进入一间极为体面的雅间,青色衣襟一振,目光通脱犀利,屋内人早已等待多时,听到声响,拧头起身,脸上的红色刺青肆意张扬,浑身散发出悍厉之气。
清脆的鸟鸣声啁啾不休,四下无人,酒楼背阴的一侧,邝简杀香月一人占着外门一侧的门柱,相隔三步远,各自抱臂,没有话。许久,四爷与靳赤子面带笑意地走出来,四爷拍着靳赤子的肩头,看起来谈得不错,杀香月嘴角下撇,神色略有不满,更多却是无所谓的样子。
“二哥,四爷,有件事儿。”
杀香月冷冷淡淡地开口,直接表态,不愿意受应天府看守,想回家住。他管不了邝简要查什么,也管不了靳赤子的态度,但是他和应天府那一份要掀桌,不干了,他们爱找谁找谁。
邝简眉梢轻抬,不着痕迹地看了四爷一眼,四爷目光闪烁,立刻耐人寻味地回看他一眼,紧接着又看了杀香月一眼,道,杀一直都配合我们公务,回家住是更自在些,不过应天府衙门百年老地基未修缮了,杀匠师受受累,来帮个忙吧。
杀香月眉心微蹙,严肃地:“我很贵的。”
邝简抬眉,扫了靳赤子一眼,靳赤子会意,立刻哈哈大笑着去搂杀香月的肩膀:“贵贵贵!看在四爷和邝捕头的面子上,不抹多,给应天府抹个零头吧!”
应天府衙门的听事厅外的回廊,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江行峥的父母来了,来看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玉带娇。江行峥个头高挑,出落得如松如柏,这一对儿夫妻倒是腰缠万贯,心宽体胖,一笑便眯得眼都没了。江老板从鄱阳远道而来,原本想请应天府尹李大人吃顿便饭,谢应天府对娇娇的关照安排,李大人公务繁忙,推辞了,这对儿夫妻便热热情情地请三爷四爷吃了顿便饭,一听两位家中都有孩子,立刻给每个孩子送上压祟钱。
这夫妻俩性格淳朴,撒钱大方,当着外人的面儿送了玉带娇一处马场庄园,还做人要知恩图报,要娇娇多请应天府各位叔叔伯伯赛马做客,亲家公远在淮安府,他公务实在繁忙,这次没能见到实在遗憾云云。
邝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把江家顺手给自己上的那份礼拿到一边。杀香月自己把应天府格局规划尺寸都记在心里了,要回家规划策定,一转眼,已经五天不见人影了。
“僧道是立志修行之人,他们有官府发的度牒,接受官府管理,与俗人不同,太平教嘛……他们只是自居教徒,嘴里会些神神鬼鬼,在太平教的香坛里从事些职事活动,但他们并不属僧道之间……
“加上他们居无定所,没有家室,没有根基,也没有牵绊,官府无法控制他们,这样一撮人聚集在一起,是最容易沦为一伙暴民和为非作歹的狂徒的……当年罗成道人在世时,南北皆有信徒,民众纷纷祭拜他的香坛,永乐十八年山东大乱,运河中断,信徒越境四出,天下为之耸动……捕爷,咱们官府不就是应该保护免受太平教所害嚒,城西治理,那是一点不敢放松啊!”
“……唔。”邝简听得头疼,这城西分司的负责把朝廷下达的书面文章背得很清楚啊,他抬头:“十家湾那一带多长时间没有修缮了?我几日前去捕贼,那路泞得都走不动。”
“啊,”后者仪态恭敬,恍然大悟,“这是工部一直催促的事情,只怪人员材料一直配备不齐,咱们城西分司也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邝简轻轻地倒吸一口凉气:“行。”
此时四爷一脸严肃地从外推开门扉大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卷公文,那分司负责立刻推手告辞,邝简点了下头,待人退出值房,抬头问四爷:“工部的池大人,我记得他夫人是好金石还是好牌来着?”
“等会儿再,你先看看这个。”
四爷眉头压得很低,展开守备衙门下放应天府的案牍,摊开在邝简案头,邝简凝神细看,神色骤变:“这是……?”
“那姑娘值八万缗!”
江父一派悠闲地摊开肥硕的身子,马车辘辘,他这一动作,扽得车马都缓了一步,“我可听了亲家公和那位左四爷,这都是这些年风头正盛,要再往上窜一窜的人物……娇娇有这一层的关系,错不了!”
人一旦有了钱,就会想要名,名利名利,名还在利之前,他们的心愿俗气且简单,就是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儿媳多多助力,现在赶上那位大人物的用人之际,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儿子能抓住机会,不愁铺不出康庄之路。
气派宽敞的马车在人声僻静处忽地缓缓停下,江父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忽听一声低沉磁性的嗓音,缓缓透过车帘——
“善恶业果,伸冤在我。”
那声音沉稳从容,听来让人无端心惊肉跳,江父警觉,骤然撩开车帘,可在看定来人后,顿时僵在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