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应天府不缺差人劳力,四爷本意就不想让应天府搅合进筛淘“红莲纹身”那桩烂摊子里,除了要应付守备衙门的一组行动队,其余差人空闲时都在衙门里整理杂务旧物、修整应天府。
应天府坐落府城正中,寻日出入逾千人,修缮工程肯定会给日常公务带来极大不便,四爷已经不指望邝简那个愣头丝能和杀香月好好沟通了,他亲自与杀香月商讨了一番,研究出如何把各厅、泊水间穿插开,在竣工前尽量减少不便。
李大人也听了修缮府衙的匠师并非旁人,回府时问询过四爷一次,言辞中颇有担心杀香月行事浮躁的忧虑,四爷一张巧嘴先是消上司顾虑,又将近日公务进展依次汇报,李大人听后,沉吟着只你们好生把握,便不再深究。
四月时光飞快,守备衙门下令稽查太平教风风火火,可靳赤子早接了提前传来的消息,提点过手下藏踪匿迹,官府城西梳查,几次竹篮水,而真的被镇府司、应天府抓到的,反而都是些些莫名其妙的案例。
镇府司那边十个、几十个叩着,应天府这边四爷都是问询完无关尽数放了,四爷害怕贻人口实,半个月来一直亲自过堂审案,两个手书一起记录,原本,他以为不会有多少身绣红莲的案例,谁知民间揭发很是踊跃,经常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人被人纠察,押上大堂。
“当年南北年轻人许多受罗成道人影响,虽不是太平教徒,却也学着在身上刺莲花纹身,真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这些还能算到旧账。”
四爷身上有一种岁月阅历磋磨后的洒脱平和,快到午间,啊在值房整理着上午的卷宗归档,一边忍不住摇头。
最近的案子里最让他无奈的还要属一个姓郭的农夫,嫌犯今年四十五岁,第一次被挟入应天府起因是来金陵卖鸡和人讨价还价发生口角,买家看见他撸臂挽袖,身上一块老旧的红色纹身类似红莲模样,一言不合便向集市口的兵丁举报,紧接着很巧的是,兵丁在这个郭农夫身上找了一张带着某许姓签过的纸条,农家识字的人不多,带字便会隐忍怀疑,兵丁认为他一定是贼党的重要线人,正巧遇到应天府巡职的六子,便联合捉贼押送到了四爷案头。
这件事其实不复杂,很快也弄清楚了,纸条是郭农夫的许姓抵住所写,根本没有什么特比额寒意。六子看起来倒是有些希望,估计原以为自己要擒住一条大鱼了,结果是个毫不相干的虾米。四爷按照规程问了那郭农夫纹身怎么来的,那农夫不是聪明人,四爷废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把他的口供拧成与太平教毫无相干,放人的时候还悄悄指派了个差役告诫他将纹身尽快毁掉。
“结果他今天’二进宫‘了,”四爷一边和邝简碎念,一边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这年头平头老百姓也不要这么不关心局势嘛,他们看不到城内镇府司擒太平教都要魔怔了嚒?这才隔了几天啊,又被官差抓了,又送到我面前了,这种事情次数多了他得清也不清了,真让人头疼。”
邝简抬了抬头:“那现在人呢?”
四爷:“放了。”
邝简:“纹身呢?”
四爷:“当庭给他用刀划了个十字。”
四爷的表情像是在管教七八岁的野孩子,“我翻来覆去地给他录口供,问他和太平教什么关系,记他的履历活动,真是……不省心,半个时辰全搭他身上。”
邝简也很无奈,应天府很多上面交代的公务都是这样没有难度和意义的,牵扯得还多,不能不做,做起来又特别的无奈无趣,甚至还莫名其妙。
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姑娘爽朗的哈哈大笑,文职手书还有一些杂务人员都会先吃饭,给行动口的差役腾出高峰时间,现在衙门里又多了一批匠师,吃饭便更要穿插开,这应该是第一拨人吃完饭了。
四爷转了转头:“不过玉府的姑娘在这儿呆得真快活啊,她得空就去听我判案,刚才还拍我马屁来着。”
邝简失笑:“她什么?”
四爷挑眉,洋洋得意:“英、明、神、武!”
邝简:“她记挂着太平教,你判案她可不是要虚着你。”着他皱了皱眉头:“不过她最近是不是过分欢实啊,江氏夫妻来了之后她像是要耍开了,江家人是不是还在金陵呢?”
四爷倏地回过头来:“怎么?你是怀疑她……不能吧,她才十五岁,有那么多心眼吗?”
这若是玉带娇替江行峥镇府司那边试探应天府对太平教的态度,那这虚虚实实的摊子铺得也太大了。
邝简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四爷,“还是试试吧,防人之心不可无。”
四爷总觉得不至于,不过的确该试试,毕竟这件事弄不好容易后院起火,“那行,你去试试罢,我招呼杀匠师吃饭去。”
邝简:“……?!”
四爷一身潇洒,一边拖着长音,一边施施然地起身:“咱们这应天府的衙门呐!大!四百多坪呢,要是避着不见还真就见不着,”着他露出狡黠的微笑,挤眉弄眼道:“别,几天不见,我还怪想杀的。”
邝简:“………………”
诚如四爷所,应天府里人太多,牵扯得太多,这些日子为了修缮事宜,所有的值房长厅都在搬动,邝简的值房也是重要的不重要的分箱包整理,等着后堂过渡到中厅,玉带娇被喊到邝简案头时,她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过错,脸皱得紧巴巴地等着邝捕头发落。
邝简百忙之中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话,率先拉开自己的抽屉,推过去一方盒:“别紧张,前段时间江氏夫妻来衙我正好不在,这是回礼,你替我送给江夫人罢。”
邝捕头铁面无私,玉带娇乍然间对这个人情走向有些懵:“……啊?”
邝简一本正经道:“我听江夫人喜欢牌,这是块金镶玉的蟾蜍,不是多贵重的东西,牌前摸一摸,权当讨个好兆头。”
“哦,……哦,”邝简都这么了,玉带娇就替未来婆婆收下了,她有些不安地问:“邝捕头,你是有事情要对我罢?”
邝简:“什么要紧的,就是刚刚听到你外面话想起来这桩事,你公婆来金陵,你理应陪他们出去玩一玩才是,应天府忘给你歇假,我现在批给你。”
“啊?不用不用!”玉带娇立刻摆手,飞快道:“他们不用我陪!”
邝简板起脸,“这是什么话,你在应天府暂驻,他们夫妻特意登门来感谢,你这个做媳妇的,倒不关系公婆去了哪?”
玉带娇皱起眉头,撅起嘴,也不虚的,莽莽撞撞道:“邝简,你是想套我的话吧?”
邝简横她一眼:“你要是这么想,那我多余这些。出去。”
玉带娇站在原地不动,直接明牌:“我不知道江家这次忽然来金陵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除了应天府还摆放了哪,不过我真有些知道的事情。”
邝简没有话,只看着她。
玉带娇倔强道:“我知道太平教’鬼见愁‘是谁,也知道你和四爷早在我落网之前就知道’鬼见愁‘是谁,知道你们抓了人且没有向外声张,还知道你们这段时间和太平教私下串联接触。”
邝简头皮猛地一炸,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谁跟你的这些浑话?”
对于衙门里的人来,太平教沾着就是个死,邝简现在和四爷做的事情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物证把柄,但是早已犯了公门里的大忌,这姑娘口无遮拦,搞不好就要坏事在她的身上。
玉带娇板着圆圆的脸孔,有些生气道:“没有人跟我,我也不会对别人。至于我怎么知道的,我不傻,我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四爷去我家找过我爹,我当时就知道你们知道’鬼见愁‘是谁,我也知道我爹在帮应天府查杀匠师的生平,朝廷官员串联太平教,弄不好便要家破人亡,你和四爷不想滥杀无辜,提前向城西示了警,现在那些人还安安定定的,是你们在担着风险——我心里感激你们,自然不会乱对你们不利。”
邝简没承认也没否认,但的确要被玉带娇搞糊涂了:“你想什么?”
玉带娇一脸烦躁:“不想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把应天府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也不会把太平教的消息透露给镇府司,但你问我江家的事情,我同样无可奉告——
“我虽然不喜欢江行峥,但是他是我未来的家人,他宁可犯错误也要保护我,被人停职也从没迁怒过我,还能劝他父母对我好,我没有道理对他家不利;你和四爷放了琉璃一马,接我到应天府干活,虽然名义是管教,但你们真的对我好,我也不会对你们不利;同样,杀师傅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找到我,救了琉璃也救了我,还让我遇见很多人,知道很多事,我也不会对他们不利……你们三方各有立场,不是同路人,闹不好哪天就要大动干戈,这我都知道,但是对我来,我受了你们的恩惠,你们便对我同等重要。你们有矛盾解不开,这不是我能解决的事情,我没办法,只能当不知道……但你就不要指望我蹿火了。我对你们唯一的报答,就是守口如瓶。”
邝简的眼神,忽然在玉带娇完这些时变了一变。
他一直以为玉带娇心思浅,没成算,没想到她思量事情这么通透,还有这样颇具见地的行事原则。
邝简好奇地随口问:“那你入太平教,你信太平教的教义吗?”
玉带娇皱起鼻子:“不太信,不过我也不信我爹那套孔孟儒道仁义礼智信,江家的名利权势我也不喜欢,至于你们应天府的刑罚律令……太深奥了,我不懂。邝捕头,你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做事只凭良心,不清楚这些的。”
邝简浅浅地笑了,感觉杀香月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好,既然你这样,那我不问你了。我告诉你一些事情,怎么做你自己斟酌。”
玉带娇立刻点头:“好,你。”
邝简:“两件事。第一件,户部有一桩可塌天的大案,关系一笔巨额税款,太平教这一年来涉入其中调查,惹怒了幕后之人。第二件,这位幕后之人曾经是琉璃珥的恩客,且交给过她重要情报物证,此事被江行峥无意察觉。”
“什,什么意思?”玉带娇脑子飞快地转了转:“你怀疑我公婆家与那幕后人勾兑了?”
邝简没有是,也没有不是,只是又抛出另一条信息:“胡野案里江行峥的罪过你应该最清楚,他撤职查办都是轻的,但是他现在官复原职,上面点名要他戴罪立功,他现在绷足了劲儿,就是要在’红莲纹身‘上做出文章。”
没有证据的事情,邝简不会死,但是这样的局势走向的确会让人多想。玉带娇严肃地板起脸,邝简的敏锐度和准确度她是知道的,有些人天生该干这行,哪怕是暂无证据的分析推理,即使不中,亦不远矣。
玉带娇话很直白,邝简也很直白地对他:“这件事我只是告诉你而已,如何做你自己斟酌——凭良心的人也是讲是非和善恶的,对吧?你不听是你的事情,你拿到什么物证、交不交给应天府,也是你的事情,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去找杀香月商量,因为那桩户部案子就是他在查,你可以与他核实。”
玉带娇脑子有些乱:“等等,你容我捋捋……”
邝简点到为止,也不多,起身出门喊人提壶茶来,玉带娇懵懵地坐在邝简的桌案旁边,眼睛无意地在邝简的桌案上乱扫。因为衙内修缮搬动,邝简的桌面很乱,敞开的抽屉里除了交给她的一方礼盒,还有一个大一样的礼盒,右侧一厚摞的公文案牍旁边,还有一卷雕刻精致的画轴,她脑子乱,手就爱乱翻,随手展开,心中一惊,还没能正卷看完便听到邝简回来的脚步声,立刻警觉地卷起来。
邝简提着茶壶进屋,分给她一杯,玉带娇将信将疑,心翼翼地抬起头:“你给我这么多情报,为什么?”
邝简随口应付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玉带娇:“你是要借我的口对杀匠师这些,所以才告诉我,对吗?”
邝简擎杯坐回座位,专心致志翻起案牍,当没听见。
玉带娇露出别样的眼神,见他不想理自己,便主动:“琉璃珥不在金陵,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邝简明显不想聊了:“我与四爷已不想抓她,你让她在外面好自为之,不必和我这些。”
“不是……”玉带娇赶紧解释自己不是在撒谎,只是投桃报李:“我只是告诉你一下,你的这事儿恐怕急不来,因为琉璃现在和我们没联系了,当初为了她绝对安全,太平教也不知道她在哪,但是如果她回来,应该会先和我联系……”
邝简又比了比送客的手势,耐着性子附和:“好,知道了,去忙吧。”
玉带娇不讨厌邝简,甚至还想跟邝简聊会儿,最好再私事儿,谁知邝简对自己忽然和对下属没有区别了,她只好皱了皱鼻子,悻悻地走了,邝简面容复杂,在玉带娇跨门而出时缓缓抬起头,沉默而担忧地看了看这姑娘的背影——
应天府的修缮进展很快,差役都是常做工的年轻力壮的伙子,杀香月找的又都是颇有经验的老匠人,加上他和四爷提前做好的统筹协调,两个谨慎务实的人凑在一起商量,整个修缮过程中基本没出现什么意外。
最后一日的时候,应天府府内已基本完成,就剩下听事厅的旧瓦没有更换,外墙还有一侧没有粉刷完成,老匠人在各处做最后的勘验,差役们风风火火地把之前搬出来的杂务往回搬,兴奋地交谈晚上放班之后的晚饭,邻近傍晚,四爷早早在中厅带人支好了十几个烤架火炉,切好了牛肉猪肉,让酒楼送了一车的美酒,大家都很兴奋,百十号人聚在中厅热热闹闹地切肉烤肉,和一起辛苦了十几日、早成一片的匠师们一起开席吃饭。
邝简和杀香月被安排在一桌地炉这是避不开的,这两个人自从上一次惊天动地地吵过架后,在应天府活动都避着走,一个人如果吃饭,另一个人一定等下一波吃,修到邝简的值房,杀师傅肯定有材料需要确认在外面接货,原本邝简找的茬,被四爷全部否决了,一些动线格局门窗的改动都一律听杀香月原本安排,但杀香月也没觉得多痛快,只是按部就班地把分内的事情做好罢了。
杀香月是这次修缮的大功臣,四爷开席一番话肯定要大夸特夸杀师傅手艺好,玉带娇就喜欢凑热闹,这样的开开心心的场合捧着碗四处蹭酒,听四爷到兴起处,还插嘴某位捕头外行,查案子的非要跟人在修房子上吵架!应天府的人反应淳朴,纷纷看向邝简,起哄让邝捕头给杀匠师赔罪,邝简这个时候也不敢犯众怒,乖乖倒满两碗酒,朝着杀香月先干为敬。
杀香月有些不尴不尬,勉强喝完一碗,想着今晚跟邝简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谁知道他低估了应天府这些貌忠实滑的人,开席之后,四爷成大斌先过来敬他,从第三碗开始就不知道是谁出的鬼主意了,差人凑过来向他敬酒,跟他道谢,然后让邝简替他喝。
杀香月:……?
邝简倒是没什么,一脸平静地倒了碗酒,擎杯替他喝了。
杀香月:……?!
差役们看这口子这么容易就松了,骤然发出一阵起哄叫好,然后纷纷起身,齐刷刷地到杀香月身边排队。
杀香月:???
差役们很有经验,知道怎么劝酒最有效果,什么杀师傅日夜操劳,邝捕头躲清闲没干一次活儿,该罚!四爷陪着杀师傅吃了好几次饭,邝捕头面露都不露,该罚!杀师傅单只手做事都不方便,邝捕头也不帮帮忙!该罚,那上一杯都替了,这杯也替了吧,邝捕头海量,不差这一碗了……
杀香月被弄得哭笑不得,原本邝简跟这事儿干系不大,竟然陪绑到没完没了。四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觑着杀香月的神色,不断地帮腔给邝简灌酒,邝简被各种名目威逼利得只能一碗碗下肚,到二十碗的时候,杀香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们别让他喝了,他不善饮,喝醉了晚上怎么办?”
人群登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大笑,七嘴八舌地开始杀匠师心疼了!
“杀师傅,你让咱邝捕头喝吧,他善饮的,喝不倒的!”
“是啊,是啊,邝捕头不差这么几碗的!喝醉就喝醉,还能没人照顾不成!”
这群人一直在架秧子,难得还有几个硕果仅存的个老实人,钱锦带着灰色帽大着舌头红着脸地围过来,朝杀香月实实在在地,“杀师傅你放心吧,邝头天生喝不醉的,这事儿我们都知道,去年冬天应天府一百多号差役轮番敬他的酒,他局散了回家路上还抓了个行窃的贼。”
差人们纷纷附和,大声邝头就是个骗子!每次装醉装得像模像样,要不是那次他们还不知道邝头这么海量!
人群的气氛忽然推上了最高点,所有深受其害的下属集体义愤填膺,一个个上前今日一定要灌邝头一杯,不然这事儿没完,只有杀香月听着听着,霎时呆了……
又一杯酒被豪爽粗放地举了起来。
杀香月睁大了眼睛与邝简对视,只一个地桌的距离,邝简不敢看他,眼神慌乱地躲闪了一下——
那双接酒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但邝简掩饰得很好,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口闷干,然后,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酒碗一翻敞敞亮亮地亮给众人,赔罪道:“大家先去吃肉吧,我不跑,但再不吃肉就焦了!”
四爷也害怕这个势头下属把邝简分着吃了,立刻起身帮着圆场,然后又像模像样、不着痕迹地起身去了别的桌,邝简轻咳一声,紧张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可这一次他没再躲闪,转过头,与杀香月对视——
杀香月的眼睛忽然红了,苦笑一声,轻声道:“……你骗我。”
邝简喝不醉……
杀香月忽然发现许多事情自己都弄错了,他一直斤斤计较那一夜邝简记得多少,无数地告诫自己邝简只是喝多了,不记得了,酒后乱性这种事情,他既然弄错了人,就算记得他也不会承认的,自己不要太较真。但是现在一切摊开,他忽然明白过来,邝简不是不记得,他记得那晚发生的一切,甚至,那根本就是他清醒着做出来的事情。
无数的细节呼啸着在杀香月的脑海中回放出来,邝简当时的动作、神态,他人高马大地在轿子里压着自己的肩膀,回家途中紧紧地贴着自己挂在自己身上,甚至他扛起自己,摔在床上,扯开自己的下摆用力地按倒在被褥里……当夜他所有的行为,无一不充满欲望……
杀香月喉咙里忽然一阵酸楚,忽然难以想象这样的事情。他一直以为,邝简心里有个无法割舍的人,所以那天错把自己当成了别人才会做出那一套孟浪的举动,他不断地开导自己不去在意,可是那么快乐的事情,一遍遍在他心头磨成了极为痛苦的回忆,因为他自觉已经见过邝简真正动情的样子了,知道他是如何对待心上人的,知道他可以多炙热、多冲动、多情不自禁,所以在无数个清醒的白日里,邝简的冷淡、猜疑、疏远、防备就是一把接一把的刀,不断地提醒自己,他对自己根本就没有感觉……
可如果那时候他是清醒的,那个时候他是清醒的……
杀香月声音发抖,烦乱喧闹的背景音中,他冷静地问:“你不想解释一下嚒?”
邝简没有闪躲,他看着杀香月的眼睛,心口狂跳,很明确、很愧歉、很坦白地回答他:“我那天没醉。那些,我都记得。”
江行峥那点酒量根本灌不醉他,他那天只是感觉很难受,看江行峥倒了,他也倒在桌上不想动,想等杀香月来接他。
杀香月自己不觉得,但是那天的他实在是太温柔了,邝简从来不知道杀香月可以那么温柔,看他喝醉了,自己费力地架着他下楼,上轿,不肯假手他人,害怕他难过,一直让他枕在自己的肩膀上,捋着他的后背,贴着他的耳朵絮絮了一路的话。他清醒的时候,杀香月像一把怎么握都会割手的刀,只有在他病了、醉了、没有神志了,他才会露出那些温存。
邝简至今也不清楚他当晚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心念一动,走到家门口一弯腰把人扛起来,扔在了床上,他一直等着杀香月忽然甩他一巴掌,或者一脚狠狠蹬开他,甚至激怒之下杀香月要摸出一把刀把他砍了,邝简都不会意外,可是杀香月没有,他那点反抗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在最初地错愕之后,杀香月躺在他身下,声地喊了他一声“阿简”,然后,宽衣解带……
邝简那一刻是真的懵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痴心妄想的乞丐,杀香月的回应让他觉得自己上一刻就要渴死了,下一刻忽然坐在了林水甘泉之中,可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登时骑虎难下——他这行为太卑劣了,如果停下来,他无法解释这个行为,如果停不下来,凭他俩的势头,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在一起了,何况当时他也想不了太多,杀香月喘息着叫得厉害,明显是被他弄动情了,邝简头昏眼花,自作自受,根本是在用自己烧糊的脑子在应对……
地桌上,杀香月被气到不出话,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摊到这种事。
他运了口气,冷声问:“宝灯是谁?”
他顾不上别的,只想问这个,他要确认,这个让他翻来覆去记恨的名字是确有其人还是杜撰的。
邝简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刚要开口,身边不知道偷听了多长时间的玉带娇忽然跳了起来!
“宝灯?!我知道是谁啊!”
他这一窜吓了杀香月一跳,加上声音嘹亮,原本都不在引人注意的俩人,立刻又吸引无数目光。
玉带娇高喊:“我在邝捕头值房里看过他画的画,是偷偷藏的人像!邝捕头,你这得跟杀匠师好好解释解释啊!”
杀香月心头咯噔一声,面上不动,但心头像是被谁猛地泼了一盆冰水。
他看着邝简,挑眉嗤笑:“原来还真有其人啊。”
邝简脸色微变,想捉姑娘让她闭嘴,谁知玉带娇朝他一通挤眉弄眼,一溜烟就朝他值房而去,四爷在另一边聊得正欢,见状忽然来了精神,立刻带人拦住邝简,扭头朝着玉带娇疯狂眼色:“娇娇!快去拿!”
这俩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差役明白的不明白都跟着瞎起哄,没一会儿功夫玉带娇抱着画蹬蹬蹬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喊,一副要跟杀香月告状的口气:“邝捕头这幅画用笔可与他画通缉犯不一样啊,也不知道偷偷藏了多久的东西!”着还洋洋得意地朝着邝简比划,一副“你也有今天”的表情:“应天府不是查案子的嚒,看到没,这就是铁证!”
玉带娇嚣张又难缠,邝简也拿她不得,只能任由姑娘兴冲冲地跑到杀香月身边,鼓动他一起看,杀香月心绪缭乱,原本就在强颜欢笑,见状不耐道:“他的心上人我看甚么。”但最后实在挨不住玉带娇缠人,无奈下只好从从往画上瞥了一眼,然后,瞳孔轻轻缩住——
玉带娇兴奋地叫:“看吧!是铁证吧!……这画的神韵真是好极了,画人从来其状易得其韵难求,这比邝捕头画的通缉犯笔法不知道好了多少!”
玉带娇本来就精通书画,听她这么一,一群好奇的差役也意意思思地凑过来他,看清之后,纷纷惊呼一声,神色微妙地看向杀香月——
只见那画轴之上,其人容长脸,窄鼻梁,没有正脸,只有侧身——但一个侧身也足够了。
杀香月眼眶一热,眼睫忽地轻轻颤动起来,紧接着,他抬头看向邝简——
就像玉带娇得,那画中人的神韵好极了,不必画正脸一眼就看得出画得是谁,紫藤在他身上剪下细碎的花影,那人靠着石栏,手中端着个鱼食盒子,被照亮的手指骨节修长而分明,鱼食和阳光便在他指尖簌簌落下。
邝简画的是他。
那是初逢,邝简与他相遇的那一天。
画角题着四行的字:
紫府仙人号宝灯,
云浆未饮结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
更在瑶台十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