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翻云覆雨手(1)
杀香月完全忘记了要做什么,那一瞬间,他惊恐立定,只感到天旋地转——
他不知道邝简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和靳赤子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到有外人靠近,而他跟靳赤子刚刚一摊子都了什么啊?杀香月飞速地回想,却绝望地发现他们得太多了,到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哪一条才是致命的!
邝简的眼神冷酷,他盯着杀香月,复又看了看靳赤子,靳赤子上前一步,正想句话免除这份尴尬,可邝简并没有配合他,径直迫近了杀香月,理也不理靳赤子的“什么时候过来的?耿少卿走了?”,生硬地攥住杀香月的手腕,严厉地命令道:“回家!”
杀香月心脏猛缩,被人拽着本能地往前走,回头急急忙忙地朝靳赤子用力摆头,让他快走,然后在邝简发现之前紧走了几步,讨好地揽住他的胳膊。
邝简的身上很热,烫得人心焦,但是他至少没有当即发作,杀香月脑子急剧地思索应该如何平息他等会儿的怒火,之前他那么开心地邀请他来自己家住,为他挑选日用,订购衣服靴子,他不能让邝简觉得那里只有心机算计!
院里灯火通明,饮酒的地席还没有撤去,桌上尚有杯盘狼藉。进门的时候两人看起来还好好的,一合上门,邝简当即挣脱了杀香月的手,迈开大步穿过中厅,进了卧房,他不只言片语,杀香月只有担惊受怕,快步跟着他进了屋,见他快速地翻出自己日常的衣物。
“你做什么?”
杀香月像是吓得有些僵住的猫,也不动,就睁大了眼睛呆愣愣地看着他,“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杀香月在等着邝简朝他发火,可是邝简脸上似乎雕着一副面具,任对方如何歇斯底里,他都有条不紊整理收纳着:“我这就走。”
邝简面无表情,杀香月却脸都白了,忽然抢上一步,切住邝简的手肘!
邝简只觉得臂上一麻,一双手已经快速地绞住了自己的肩膀,迂回到他身后!电光火石的瞬间两个凭本能交换了一招,杀香月猝起发难却没有抢到先手,被邝简格挡掷开,手中只抢到一件衣裳!
“不许走!”杀香月执拗地大喊。
邝简倏地回头,冷冷地凝视他的眼睛——
杀香月瞪着邝简,像是架没有过的孩,气得手脚发抖,狠狠把那件衣服摔在地上!
邝简冷漠地看着他生气,同样被气到浑身发抖,一个接一个问题的抛过去:“你不是我另有所图嚒?你不是一心我嚒?不是感觉不安不踏实嚒?你还不赶我走!”
那只是杀香月一时口快的抱怨,根本不是真的嫌弃!
杀香月一颗心骤然抽紧,几乎是仓皇地摇了摇头:“不是……!”
他以为他会计较他要偷公文,他以为他会问罪他的算计,可是邝简没有,扔给他的都是他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邝简不再看杀香月,转身包裹,杀香月感觉到害怕,苦兮兮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拽东西,不让他收拾:“你别走……我错了,你别走,我那些真没有别的意思……”
杀香月气得要哭出来,嘴里一通语无伦次,邝简被他拉扯得心头烦乱,骤然一个转身,捉着他的肩膀,狠狠点住自己的胸口,“没有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江行峥他枉判冤案是我逼的?他父母行贿作伪是我逼的?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我比不了你义父,现在连靳赤子也比不了是嚒?!”
杀香月茫然地摇头,他不懂邝简在意的地方,只能顺着他的话:“你很重要,我没有你比不了二哥啊……”
二哥的称呼毫无预兆地又刺了邝简一下,邝简盯着杀香月那无辜的表情,一时间无话可,提包就走。
杀香月彻底焦躁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服过软了,怎么还要走?
“你明白!”杀香月激动起来,拖拽住邝简的手臂,一边强迫一边哀求,“你什么意思,你明白!”
两个人好不体面地在厅中拉扯,邝简也焦躁了,手臂一劈,指着院门对杀香月大声:“杀香月,今日若是我邝简深夜找别的男人月下谈心,口里声声的还是你的不是,你会不会让我进这个家门!”
瞬息间,杀香月听明白了。
可听明白的同时,杀香月也彻底被激怒了:“邝简你在浑什么!”
邝简冷漠地看着他:“是我浑嚒?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摸你的脖子!你若真的顾忌我,你大可直接对我那些话,可你为什么要找别人去谈!”
杀香月骤然松手,眼神骨碌碌地变得凶狠异常,像是要绝地扑杀的野兽,狂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转了几步,然后骤然破口大骂:“那你呢,你对我了嚒!”
他的吼声太大了,平日他骂人都是细声细气,可是这一次完完全全把邝简的声音盖了过去,丰洁的额头迸出一根根的血管来,完全失态,字字如刀,有如暴雨狂风:“你就对我什么都了嚒!什么都不的是你吧!江行峥的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嚒,你不要拿那套解释搪塞我,靳赤子久居草莽,他不懂镇府司权利运作,可我懂!锦衣卫之所以地位超然,就是因为有直接的办案权,若不是现在掌权的是个蠢货,守备衙门忽然施压,茨菇他们想砍在诏狱里就可以直接砍了,还用什么三法司!——邝简!你是我的枕边人,你住在我家,吃我的,用我的,你晚放班一盏茶,你少吃一口饭我都知道,你觉得你做了什么我发现不了嚒?——早在你对朱十起计划之前,早在五月八日你在地窖里启了一坛三十年的花雕酒!你从不跟人应酬,那天却晚回来一个时辰,你告诉我,你是去见了什么人!”
杀香月那刀一样的声音好像震碎了一切,邝简觉得狼狈,想不明白杀香月是怎么看自己的,好像他是个处心积虑之人,好像自己在对江行峥谋划什么深不见底的阴谋!
邝简跟他争执,杀香月听不见,两个人完全自自话,好像对方什么都无法进到自己的心里,杀香月自己的想法是如此固执,他歇斯底里的样子更是让邝简无比焦虑,一时间,邝简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斗姆庙外,他完全无法招架眼前的人,无数的情绪在他心里鼓荡而过,最后只剩下一层一层涌上来的刻骨疲惫。
最后,邝简吵累了,杀香月也抓着心口停下来,邝简只轻轻问了一句——
“香月,你还在意我嚒?”
杀香月靠着屏风,闻言抬起赤红的眼睛,没有任何迟疑地迈开大步走上前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邝简,你听好……”
杀香月喘得厉害,这一巴掌是抡圆了胳膊在,邝简被得一懵,还没转过味儿来就被一双切金碎玉的手狠狠地拉到了眼前!鼻梁和鼻梁相撞,眼睛和眼睛相对,呼吸交融中,邝简看着那一双狭长漂亮又狰狞的眼睛,里面含着眼泪,迸射出的光似乎能伸出一只虚空的手,狠狠抓住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再毫不客气地赏他两个耳光!
“邝简,你听好。”
杀香月五指像绳索一样紧紧揪缠着他的衣襟,脸上是异常哀恸的神情:“我杀人早就杀到了没有感觉,我的血是冷的,心是凉的,活到今日早已别无所求,就等着老天爷降下一道雷来给我个现世报……三月我在你面前露了身份,当初我要么退避三舍离开金陵,要么一刀砍了你,但是我没有,因为我舍不得,甚至因为你,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那眼底的泪光忽然碎了,邝简心里一紧还来不及回应,杀香月忽然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他的脸上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邝简用力地托住他,却还是不受控制陪他一起坠下去,忽然的阴影里,杀香月的瞳孔忽然放得好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捉住他的衣襟,委屈地:“你怎么能这么我,我是真心的,你怎么能这么我……!”然后手指忽然一松,软软地垂落了下去。
两个人吵架吵得乱七八糟,杀香月又忽然发病,邝简吓得魂飞魄散,把人抱进屋里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走当然是走不了了,邝简给杀香月灌了药,杀香月筋疲力竭地喝完直接睡了过去,邝简又回到厅里收拾起满地满桌狼藉,一边收拾一边暗叹他俩刚才到底在干什么啊,平时也算有些理智,怎么生个气就能吵成这个样子,他整理屋子整理了许久,中间时不时去看看杀香月的情况,之后洗漱、换衣、上床,杀香月察觉到床铺上沉了一下,朦朦胧胧地翻过身来亲了亲他,刚好他药性有些发了,便主动解开下裳贴着邝简磨蹭着做了一次。
夜很快沉了下来,整个辉复巷静静的,甚至听不见主街上遥远的敲梆声,虫子落在芭蕉叶上,夏蝉发出有节奏的鸣声,庭院里的花草吐纳,镇定舒缓地一呼一吸。
半夜的时候,邝简赤身搂着杀香月,忽然没听见对方的心跳声,梦中直接吓得惊醒,慌乱中抓他的手腕摸他的脉搏,杀香月身子很凉,肌肤触感像将死之人一样柔软苍白,但还好,还有震动,那震动虽然轻微,却像湖水一样一波一波地传到邝简的身上,让他惊恐中生出无比的感激,杀香月被他摸得模模糊糊地醒过来,茫然又疲惫地看着他:“怎么了?”
邝简此时才算是放下心来,但也再无睡意,挑起灯,罩上灯罩,手臂穿过杀香月的腰腹,把人搂紧。
杀香月不适地挣了一下,下意识地拉上被褥把自己满是痕迹的身体裹住,转过身,旸着眼眸问:“你怎么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伸手摸邝简的脸,有些愧疚地问:“疼不疼?”
邝简没话,抓过他的手,用嘴唇贴了贴他的掌心。
杀香月被他轻轻啄了一下,闭着眼露出一点笑意来,喁喁地对他:“我刚才是气疯了,不该跟你动手,你不要生气。”
万籁俱寂的时候,再冷硬的人也会温柔起来,邝简支起手肘静静地凝望着他,看着他呼吸逐渐平缓,神态变得安详,来好笑,最开始明明是杀香月理屈,最后结果却混乱成这个样子,其实杀香月也知道自己理屈,刚刚亲热的时候邝简能感觉到他有多紧张,多讨好,一遍遍地对自己他是真心的,是啊,他知道他是真心的,杀香月没有动情,只是被反复的抽|插强行带起了欲望,邝简感觉到他很焦躁,像是心里想配合,身体却无法配合的人偶,总是到不了那一点,最后叫得声音都变了,才勉勉强强和他来了一轮。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他,有时候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有时候又觉得了不了解都不重要,杀香月这个陌生人,他本来就不太允许别人靠近他,但是他已经把能捧出来的真心都给了他。
“你之前问过我,”邝简静静地凝望着杀香月,低声道:“为什么不像耿逸春那样走科考那条路。”
杀香月缩着脖子把自己蜷紧,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
邝简温柔地看着他,杀香月快睡着的神情那么安详,平常紧绷的样子消失了,就像一只漂亮的油光水滑的窝在自己身边的猫,邝简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讲故事一样对他:“这件事来话长,正统五年的时候,我十五岁,当时父亲刚升任北京兵部尚书,我举家从金陵搬到北京,第二年就是我要参加科考的时候……”
他从没和别人谈过他的家庭,一则他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二则他走的并不是父亲那条路,知道的便是知道,不知道的基本也不会和那个圈子有所交集,谈之也是无益。
“我父亲的职位应该算是很高,位列中枢,身在内阁,大明朝整个行省官僚加上各省一把手,他们都算在一起的话共六十三人,大概就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一批人,这样的家庭,我父亲对子女的期待自然也就很高,大哥在外带兵有守土之责,他便希望我将来能从文在朝里帮衬着,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到了北京没多久我就碰上一桩事,让我发现朝廷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当时北京有一个锦衣卫校尉看中一个卫所百户的妻子,想要侵犯却不得,不久那百户死后,锦衣卫校尉忽然跳出来指认那妻子与丈夫的弟弟通奸害死丈夫……大明律对这等案子一直处理得很严格,妻子谋杀亲夫,判斩决,若是动机又是与人通奸,要凌迟处死。这本来就是桩子虚乌有的案子,可就是这样一个案子,顺天府只凭借锦衣卫校尉的口供就直接过了裁定,紧接着移交了中枢,又过了刑部和都察院,若不是那妻子和弟弟还有那么点运气,案卷移交道大理寺正好是薛瑄覆审,这两条性命当即就不在了……”
邝简靠近杀香月,轻声问:“薛瑄是谁,你知道嚒?”
杀香月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发出一阵嘤嘤呜呜,也不知道是听着呢,还是睡着呢,邝简失笑,贴着他的耳朵亲了一下,轻声道:“薛瑄他是河东学派创始人,精通道学,乃一代宗师,可称国之文脉……他是个很正直又很有手腕的官员,况且那件案子根本就不复杂,只要稍稍研究案卷就会发现供词前后不一,薛老大人在大理寺拦住了此案,批刑部都察院驳回,可都察院御史因首告人是锦衣卫,锦衣卫是王振的人,便强行执行原判,两个衙门就因此因为一桩诬告通奸案僵持住了……你知道这桩案子最后的结果吗?”
这一次,邝简没等杀香月的回应,飞快地:“锦衣卫强行咬死案件一番运作,将所有负责重审的官员成了欺君罔上,同时将那妻子和弟弟拽到午门外严刑拷,强迫他们重新认罪,紧接着拿着那两个人的供词污蔑大理寺集体枉法,一夜之间,大理寺高层官员全部革职,被诬告的两个人凌迟处死,御史台和锦衣卫先后审讯薛瑄等官员强行株连,甚至连当时不在京城的官员都无辜受到牵连,那些文官挨不住拷,一连片地招供,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大理寺,三法司,堂堂司法衙门被杀到了鸡犬不留!”
邝简压着声音,那声音仿佛是被热油生生滚过了一般,听起来痛切到了极点。
杀香月没有听到他话,却能感觉到那份痛楚焦灼,在他怀里忽然挤了他一下,困惑又心疼地仰起头来。
邝简用力地搂紧他,那是他十五岁亲眼见的事情,如今想起,无助愤怒仍有如昨日,“当时我父亲已经位列中枢了,宣德年间便屡获赏识的老人,可是面对这样是非曲直清清楚楚的案子,仍然不能劝谏撼动分毫,香月你,这样的朝廷到底要我怎么呆?我考上贡院可以凭借我父亲的关系迅速谋得一官半职,那然后呢?我要眼睁睁看着一桩桩这样冤案束手无策嚒?我要去和那些只求自保的官员和光同尘沆瀣一气嚒?”
他太想为这个权宦当道、风雨飘摇的国家做些事情了,可是真正做事、掌管政务的这一批能臣,上面还有个乡下教书匠出身的王振太监压着,时局如此,世情如此,他的心再热,又能做什么?
“李大人之前,我父亲出任的是应天府府尹,之后是南直隶巡抚,当时母亲还在,我和哥哥是在这座金陵城里长大的。”
匡扶天下素来是男儿志向,可他此生都做不到兄长那样了,所以只能把自己的心愿变得很很,把他的春秋家国,青天白日,变成一座城池的安定清明,能护上一分是一分,能争上一分是一分。
“我的确有意断江行峥仕途,可我没有针对他,他与他的父母在我眼里就是忽然攫住权利的跳梁丑,他们完全不明白开出那么高的赏金让百姓肆意纠察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有人心存私怨,有人贪财图赏,稍有线索便向官府理直气壮地告发,更有甚者还会教唆自己的孩子来擒拿身绣莲花之人,可身绣莲花到底与枉法乱纪又什么必然的联系?我吃了茨菇很多年馄饨,我此前从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个勤劳本分的姑娘,如果一定要追问我的私心,那我的私心就是想让金陵城里所有像茨菇一样的人都可以安安生生地活着。香月,你明白吗?”
邝简低头看着杀香月,从他的后腰处用力地捞了捞。
杀香月却已经睡沉了,眉眼安安静静的,缓缓发出一阵悠长的咕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