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无明夜(2)
电闪雷鸣,倾盆暴雨。
临夜,罩木桌的大油布破开一条大口子,杀香月找不到补替之物,便拽着邝简一起冲进暴雨里,一人板着一角将那硕大的桧木往屋里抬进。那大桌足有二百斤,是世上难得一见的整块桧木削成,杀香月初来金陵时一眼便相中了它,硬是花了大价钱才把它搬回家里。
暴雨冲淋,潮湿的桧木在屋中透出淡淡的芳香,杀香月“唰”地揭开聊胜于无的油布,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上面的木质摆件应声倒了一片——那是整座金陵城的木质件,晚间邝简在家里里屋处理公务,杀香月就在外间画图纸和刨样,短短一个多月,一座城池已初具规模——杀香月见状,当即单膝跪在地上重新捡拾摆放起那些样,邝简点来烛火为他照明,火光所过之处,照亮满城狼藉——
东水关塌了,最为繁华的商贾地带连通着十里秦淮河全部翻到,鸡鸣寺、朝天宫的高塔半腰拦截,独有大报恩寺还在城中紧紧立定着脚跟,在城中与应天府遥相呼应,至于镇淮桥、玄津桥等沟通要津,亦是全部东倒西歪,遑论跟他们勾连的长安街、成贤街、大纱帽巷……
仿佛某种不详的谶兆,邝简看着那一排排倾倒的街道河流,低声问:“如果要拿下金陵城,你会怎么办?”
收拾木件的手指忽然顿住了——
杀香月抬头,默默在烛火中与邝简对视。
许久,他很认真地问:“你问哪个月?”
门窗被狂风骤然吹开,邝简心头猛地一撞。
他看着那双妖异又狭长的眼睛,没有去管那疾风:“五月。”
杀香月把湿透的头发解开,摇头抖了抖,手指滴水地点了点桧木桌的边缘:“如果是五月,那就用水攻。五月五,端午汛,只要同时毁掉城边十五道闸口,即可水淹金陵城。”
外面忽然间有闪电划过,整间屋子霎时被映得雪白——
邝简沉声再问:“那六月呢?”
“唰”地一声,沤黑的旧草席被人一把掀开——
此处没有一点光,火折子一晃,紧接着又迅速退开,粘稠浓郁的黑暗里,人在其中仿佛像是沉入了一方墨池,朱十等人掩住鼻子,迎面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石和硫磺的味道。
“知道这是什么嚒?”
隐隐地雷雨声中,靳赤子捻着一豆火光,站在昨夜为死者安灵的二楼,短促地笑问。
“六月干燥,居民饮水多,慢的可以水井投毒,快的就用火药,先炸武定桥阻断卫兵营营救,再炸应天府、大报恩寺引起骚乱,其次东水关的骡马船舶集散地,切断交通,之后就随便炸,既可以选长安街、崇礼街、玄津桥上的官署官衙,也可以在城西柏川桥外的火药工坊……”
连绵雨声中,杀香月镇定地点着桧木桌案。
邝简只觉得一股无可阻挡的寒意包裹住了全身,他克制地抱住手臂:“这些都是城池守卫的的重点,就算可以引爆火药,你们又要如何事先躲开盘查?”
轰隆一声,远方的天空,又是一道闷雷。
杀香月默默地看了邝简一会儿,然后很认真地反问:“当年大明尚未定鼎,金陵元兵未靖,你们太祖皇帝是如何拿下的金陵?”
宛如天公的号令,雷声过后,只短短的一瞬间,雨势便变得更急更密,天地间一片噼啪的瓢泼之音——
杀香月缓缓道:“这世上多得是能工巧匠,多的是营建机巧,当年金陵城门、瓮城、内外高墙、要路、津桥,所有的布置,哪些还能利用,哪些还有留存,兵部的图纸未必得清楚,可这些,总有人清楚——太平教想在里面藏几个人,又有什么难处?”
他一点不像是开玩笑,表情与子母桥上抬手杀人的表情一模一样。这才是太平教的真面目,有人手,有武器,有布局,杀香月掩护身份是匠师,可见他义父对他的教养,早有安排。
邝简的喉咙忽然感觉到一股紧绷,他不解地问:“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一股极肃杀的气场从周围围拢过来,眼尖的新教徒扬起脖颈,盯着这整个二楼货仓中垒起的满墙大桶,情不自禁发出一阵呼声:“这是……火,火药!”
靳赤子从容地笑了笑:“不止这些。”
货栈偌大,一道道双排木梯延伸至远方,靳赤子转身,大手依次掀开身边最近的草席子,众人情不自禁地追随过去,只见那矫健的男人用力抓住那箱子上的把手,一箱接着一箱地用力翻开顶盖,金属摩擦着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响,硕大的木箱盖被哐、哐、哐、哐地翻开,火折子一照,照出一整片生铁涌动的寒光!
“这是……!”
朱十感觉到胸口的血在涌动,炙热翻滚得就要喷薄而出!所有年轻的信徒都惊呆了下巴,那箱子里的不是别的,是盔甲、是铁盾、是弓弩、是长箭、是弹药、是枪支、是长短铳!……有了这些,他们能杀他们想杀之人,有了这些,他们能荡平镇府司,荡平所有欺凌他们的陌生人……!
寒光慑人,这些冰冷的铁器,忽然在他们晦暗不明的人生里,豁然间,指明了出路。
夜色呢喃,雨声不知何时匆匆转,邝简看着杀香月,又问了一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杀香月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
许久,他才期期艾艾地了一句:“我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邝简的心愿,或许是因为这城池里面,还有其他像茨菇一样无辜的人。杀香月露出极为迷惘的表情,却没有看邝简,反而转头看向外面的风雨潇潇:“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邝简长久地看着他,紧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走开,暴雨前他们正凑着脑袋伏在案上填患侧的申阅单,手续有些复杂,光是公文就要填很厚的一摞,他回屋先是把风吹落的纸单捡起来,然后拿起毛巾走出厅外,见杀香月正埋着头收拾他那一桌子的木件,便不由分地从后颈处把人搂过来,手掌包住他的后脑勺,用力地位她擦拭潮湿的头发。
杀香月被人这样有些霸道地对待着,眼眶竟莫名地一热,半坐在蒲团上,闭上眼睛,拿头顶用力地撞了撞邝简的手掌,展臂搂住他的腰。
邝简感觉到腰间一紧,情不自禁,又叹一口气:“你对我这些,不用向你义父请示嚒?”
杀香月抽了抽鼻子,把脸埋进邝简的腹里:“……我现在联系不到他,只知道他去北边了。”
他这话的时候好委屈,听起来就像一只被遗弃的狗。
邝简轻轻揉搓他的头发:“你义父去北边干嘛了?”
杀香月只把脸埋得更深,闷闷道:“不是很清楚,或许在想办法对付王振吧,走了快两个月了。”
邝简不意听到“王振”这个名字,睁大了眼睛,把人从怀里揪出来:“……你谁?”
“王振。”
杀香月被他提溜起来,精致姣美的一张脸,上面一对儿微微发红的眸子:“……是我失手,如果去年夏天能诛杀此贼,你们今天都不必面对这局面了。”
邝简的心潮忽然乱了一下,思绪急转间想到什么,用力地捧了捧杀香月的脸:“你现在受的伤,是刺杀王振时留下来的?”
杀香月湿漉漉地点点头。
邝简睁大了眼睛看他。
杀香月:“我在王振身边潜伏了很多年,为他修宫盖院,很得他信任,失手后我的身份侥幸没有暴露,便假托生病来金陵疗养,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我刚到金陵,逄正英便主动找我为他修缮府邸。”
金陵镇府司既然早早在暗中成了金陵守备太监的私府,唐观依附王振,那逄正英找杀香月修府,这巴结的方向没有错。再之后,便是一切的开始,逄正英大楼建成之日被自己怀恨已久的家奴邱翁殴杀,杀香月与贺礼的官员强行滞留逄府,第二日清应天府闻报受理,邝简登门查案,惯例提调楼中匠师了解情况,便有了他和杀香月的第一次相遇。
邝简的目光有如实质,神情平淡,声音却嘶哑:“我查过你。”他紧蹙着眉头看着杀香月,像是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我知道你与王振的渊源,但我之前一直猜测你是要渗透高官,发展内应……”
他从没想过,杀香月的目的是暗杀。
王振,天下权势的第一人,因为是内监,便凭借一己之力带动天下人大走捷径、主动自宫,每年宫中招募太监三千人,应招者却有万余众,全然不再顾宗法伦理下的子嗣繁衍、身体发肤。靳赤子杀香月去岁执行刺杀任务失了手,邝简如何也没想到这个执行目标竟是王振。
杀香月:“我是要杀他的,只不过去年的时候,还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杀他,这段时间和你在一起,我大概明白你们为什么人人都那么憎恶他了,一个攫取天下权势的人,随心所欲还不讲道理,他一个人随便乱来一下,全天下的人都要被迫卷入其中。”
杀香月看着邝简的脸,很认真地:“阿简,不止你们朝中正直的官员憎恨王振,太平教也憎恨,我义父也憎恨……我义父早早埋下我这根钉子,就是为了杀掉王振,为民除害……他并非争名夺利、善恶不分之人,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太平教行动,很可能只是他手底下的人的一厢情愿,并非他的命令,就像我在金陵调查户部案,那只是我个人行为,是我想趁着在金陵休养的时候完成我生父未完成之事,和义父没有任何关系……
“当年我一家三十余口斩首,是他救下了我,教我本事,让我活命,带我认识这人世间,”杀香月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对邝简:“你就不要抓他了罢……他和我的生身父亲几乎一样,于我,本没有任何分别。”
风雨将息,邝简神色复杂地盯着杀香月,沉默了许久许久,绿纱窗外,淋漓的雨点滴答而落,隐隐透出清亮的蝉鸣。
最后,他开口:“你义父走了,许氏一党是不是还在金陵?”
杀香月有些懵,但仍乖乖点头。
“告诉靳赤子,”邝简飞快地舔了下嘴唇,像是抱定了很大的决心:“私人恩怨先放一边,许氏那伙人他再不捞,哪天他们被逼到绝路,就只剩铤而走险了。我可以帮他们转移,今日是六月七日,六月十日镇府司当晚不会执勤,我派队人护送他们一程。”
出人意表的,杀香月张了张嘴巴——
邝简却俯身看定杀香月的眼睛,一双黑湛湛的眸子,认认真真地:“我的意思,你明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