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不世仇(2)
邝简的思维太快了,哪怕他直接把答案抛出来,玉带娇也不理解过程是怎么推倒出来的,睁着大眼睛,一脸茫然外加心翼翼地看着他——
雨声不停,邝简沉吟了一下,扯过一张画废的图纸,翻过来,在背面写清楚每个人的人名,勾线串联,向她耐心解释整个过程:他这样郑重其事,两个姑娘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们知道他忙,难得有半天的假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当即不敢耽误时间、挺直背脊认真听讲。
一个时辰后,邝简解释完,外面的天色已乌压压地踱进黑夜,两个姑娘明显都是受惊不,呆愣愣地坐在桧木桌旁,直到雨幕中传来空空的暮鼓之声,她们才恍然占用了邝简太多时间,忙提出要告辞,邝简则看了看外面的暴雨,想了想,你们先不要走,等雨停了亲自送她们回去,然后挽了挽袖子,去厨房给她们做饭。
玉带娇受宠若惊,攥着琉璃珥的手臂和她面面相觑——
两碗清汤挂面很快被邝简端了出来,色香味俱全,邝简沉默地递给她们碗筷,自己则坐在桧木桌能看见大门的另一侧,姑娘是真的饿了,道过谢后直接开吃,中途琉璃珥偷偷去看邝简,他神色很淡,披着青灰色的外衣,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盯着门外。
“是有客人要来嚒?”
邝简点头:“嗯。”
不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又推开了些,差役张华擎着一把大伞推着一个人走进来,邝简见状立刻脱下外衣去开屋门,琉璃珥拧身,一看竟然是鹤芝斋的时大夫,显然是被人强行挟持来的,待邝简把二人请进屋中,劈头便问:“他情况怎么样?”
时毅悻悻,松了松自己手腕,口气不善道:“情况很不好!”
张华一躬身,把背在自己身上的药箱恭敬地放在桧木桌上——
玉带娇当即猜出这人很可能是被李梦粱传唤到镇府司去给杀香月看伤的人,不由也急问:“怎么个不好?是你看的杀师傅罢?”
时毅从鼻孔里哼出气来,虽然愤愤,却也答了:“是他,他一直不进食,也不肯话,现在正发着高烧,我问他什么都不配合我,只能先给他止血裹伤,还有——”他怒气冲冲地走到药箱边,从里面掏出一方包裹住的白色手帕:“他的左手指已经被水泡烂了,为了留住他的手,我只能把他骨头截下来了。”
着瞪了邝简一眼,把那手帕重重地放在桧木桌上!
雪白的一方布帕,一时间所有人都紧盯着它,却没有人主动上前开——
玉带娇有些慌乱,“这……不是他昨夜是束手就擒嚒?”
没有人回应她的问题。
邝简轻咳一声,看向时毅:“他还有多长时间?”
琉璃珥一震,惊疑地睁大眼睛——
时毅冷冷答:“不好,他现在一心求死,根本没有生念,他义父喊我过去也只是为了吊他一口命,让他能坚持到守备衙门和贵衙门听审,我看你们要抓紧了,不然就只能一群人围着一具尸体问问题了。”
时毅辞色如刀,几乎要抽得屋中所有人跳踉起来!
玉带娇拍着桌子起身,对着时毅直接大骂庸医!琉璃珥赶紧拦住就要扑过去的娇娇!时毅则看也不看那个张牙舞爪的姑娘,恶狠狠地盯着邝简的反应,狠狠又刺一句:
“邝捕头,是不是当初我早告诉你杀香月不久于人世,你也不会走到今日?”
夜雨阵阵,邝简没有回答他,却忽然伸手抓了椅背一把——
屋中所有人都是一震,心惊胆战地扭去目光,只见邝简却不是要动手,而是攥着木制的椅背伛偻住背脊,轻轻喘起粗气——
张华无措地盯住自家上司,玉带娇瞬间停止了叫骂,琉璃珥悲伤地看着邝简:明明也没有多失态,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那无比的难过,这怎么可能?杀师傅大杀四方,怎么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要见他。”
一片沉默中,邝简很快便调整好自己。
时毅怔怔地望着他,下意识:“镇府司现在防备的就是应天府,你进不去。”
邝简却不理会他,扭头看向玉带娇,固执道:“娇娇,帮帮忙。我要见他。”
玉带娇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帮忙,但是听眼前的男人这样,她立刻颤抖着点头:“……好好好!你!我能做什么?”
铁质的栅门哗啦啦地被人拉开——
尖锐的金属之声撕破最安静的凌,江行峥面无表情地开了镇府司诏狱的外牢门——
“邝捕头,你有什么了不起!”
两道力度不同的脚步声,在长长的阶梯上稳健地响起——
“……但愿邝捕头来日不似我之今日……犯人不是心上人……”
“就算真有那一日,他坐牢,我送饭,他流放,我陪从,绝不会有偏私枉法的那一天。”
粗石的台阶上,江行峥默然走在前面引路,当日酒楼言犹在耳,万万没想到一语成谶,几个弹指间,台阶已尽,他自觉地让开一步,指了指甬道的尽头:“就在里面。”
邝简拉紧斗篷,轻轻点了下头。
江行峥却忽然叫住他:“玉大人……凶手真是李梦粱嚒?”
诏狱弥散着经年日久、阴冷发霉的味道,藏青色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墙壁上一簇簇的火把还有光亮,邝简半侧过头,毫不迟疑地,用力地点点头。
“按照琉璃的法,王振唐观曾派人刺杀李梦粱。”
雨声簌簌,邝简扯过一张杀香月画废的图纸,翻过来,在背面写清楚每个人的人名,勾线串联。
他的声音有些迟滞,虽然沉稳,却带着浓浓的涩意:“按照香月的法,李梦粱曾委派他向王振执行刺杀。李梦粱与王振唐观,他们之间隔着仇怨,都想要对方的性命……这样的关系,王振唐观不可能会在十一年后忽然幡然醒悟要给李梦粱恢复身份,就算他们现在金陵人手短缺,太平教势大李梦粱又向他们输诚,他们为自身虑,也不会在自己的卧榻旁豢养一头猛虎。”
玉带娇:“可是李梦粱还是回来了。”
邝简:“对,他回来了,甚至还被提拔到锦衣卫的高位,所以在这中间,只可能是李梦粱拿到了直接威胁王振唐观身家性命的东西,让他们不得已暂时放下了和李梦粱的私人恩怨。”
玉带娇:“你我父亲丢失的公文袋,就是可以威胁王振大太监的东西?”
邝简:“不然我想不出什么会让太平教掌教亲自动手了。令尊只是查了查吴琯的旧案,就让这群人这样紧张,只能明十一年前,他们就已经有过阴谋和勾结。”
玉带娇:“什……什么意思?”
邝简画出时间线:“王振和唐观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不给一个锦衣卫恢复身份,还大费周章地刺杀他,他们这样做,只能明李梦粱替他们做过脏事,他们要除掉这个知情人——琉璃,你过唐观曾在你面前谈起李梦粱的婚事,嘲笑他高攀秦氏,对嚒?”
“对。”
邝简叹了口气:“你们有所不知,十一年前秋天,也就是正统三年秋,秦氏在嫁给逄正英之前便已经怀孕,那孩子……很可能就是李梦粱的。”
一片黑暗里,杀香月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
仿佛身陷一场颠倒的大梦,他明明睁不开眼睛却能感受到那目光,只因那注视他是如此熟悉,多少个夜晚它总是无声地凝望着自己,好像要将他的样子永远地刻在心上。
杀香月手指一动,紧接着从一阵疼痛中苏醒:不是家,还是这个六尺见方的牢房,还是被绑在十字的木架上,肩膀、脖颈、手臂、脚踝,还是一重重的枷锁,的高窗上露出一束天光,是鸡啼时分饱满的藏蓝色,唯独不同的是他三步之外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高大的身体披着浓墨似的斗篷,不知站了多久,暗淡的火光中,能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杀香月轻轻呻吟一声,身体缓缓抽紧:“你来做什么?”
他旸着眼,不想看他,亦不想跟他话,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
邝简站在原地没有动,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中了毒,活不了多久了?”
“……那你又为什么骗我呢?”
杀香月的声音亦嘶哑得不像人声,可起话来,依然是那么平静。他重复地:“邝简,我那么信任你……邝简,我那么信任你……”铁链发出轻轻的撞击声,最后他失笑,像是在对自己解嘲:“不过现在好了……我骗了你,你骗了我,我们谁也不要让谁好过。”
牢房阴森,落针可闻,万籁俱寂的时候,这是何其可怖的一句话。
可邝简冷静的声音,忽然从斗篷下一字一句地传过来:“不,我不会。”
邝简摘下兜帽,火光忽然映亮他的脸,照得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于眉骨鼻梁处切出锋利残酷的锐角:“你想错了。我不会不好过,就算你早早告诉我,我也不会伤心,不会同情你。”
灯火暗淡,杀香月忽然睁大了眼睛——
邝简则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脸漠然地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前,“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杀香月,我厌恶透了与你虚与委蛇,厌恶透了要在你面前演戏,厌恶透了每晚和你上床,你以为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不是,我喜欢的人,是书香门第的文雅公子,不是见不得光的杀人疯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我都感觉无比的麻烦,我要记住你去过哪里,过什么话,见了什么人,你怎么会自作多情成这样,觉得我看得上你?”
他的声音很低,就压在喉咙里,唯恐让人听见。
一层一层的战栗涌上杀香月的全身,他瞳孔扩大,完全地呆住,只记得困兽似的瞪着邝简,却不知如何反应——
“死了好啊,死了干净。”
邝简抬手摸上他的脸,于他鬓角处,印上轻柔的亲吻:“杀香月,我巴不得你赶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