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倾相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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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嘿!”

    艳阳高照,城西一排排危房在吆喝声中被推倒——

    工部城西已经开始动工了,重新规划住址区,推倒一片乱建的危房;应天府的案卷审理亦进入证据审核的最后收尾阶段,差役在城西附近走访,将靳赤子等人的犯罪证据加固加牢;玉带娇脚踩瓦砾,提着黄裙在嘈杂的工地外左顾右盼,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上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一片灰黄色的扬尘中她眯起双眼,逡巡了好几遍才找到艳阳下那一身黑衣高大的男人。

    是时,邝简正在和工部的主事话,余光瞥见跑来的玉带娇一个眼风扫过去,让她略等等。

    “听今这儿有人闹事?”

    邝简完正事,姑娘猫一样声地凑过来。琉璃珥在金陵还是不太方便四处行走,故而找邝简只有她一人。

    邝简:“一点摩擦而已,不是大事。”

    玉带娇哦了一声,紧接着和他起杀师傅今日的情况:已经不呕血了,时毅最凶危的时候已经过来了,吃饭正常,吃药也正常,就是不爱话——这些日子,姑娘总是想方设法地去诏狱探监,镇府司的道消息、杀香月的身体情况,她能探来的都偷偷传到邝简这里。

    “邝简,”玉带娇没大没地直呼其名,问:“咱们真的可以扳倒李梦粱吗?”

    姑娘压低声音,嘈乱中,无不担忧地仰头问。

    现在李梦粱已正式提拔为金陵镇府司正指挥使,她几日偷偷挨着成贤街后门去诏狱送饭,无意看到李梦粱往来交际高官庆贺的煊赫气场,哪怕只是飞快一眼,也足以让她明白如今这个男人炙手可热——玉带娇心焦,自己父亲生前也只是五品的巡按御史,扳倒三品的锦衣卫正指挥使,真的可以嚒?

    蝉鸣聒噪得惊人。

    邝简低垂下眼来,伸出手揩了揩姑娘脸上已经糊成花的泥印子,沉声道:“你放心。”

    李梦粱虽然棘手,但筹谋起来可以群策群力,还算是按部就班,对邝简来,最棘手的还是杀香月的事情。

    四爷曾经私下和他碰过思路:“这五条人命,他逃不了,你要怎么办?”

    邝简微微蹙起眉峰,似在回答他又似在回答自己:“现在只能往蒙冤受屈、戴罪立功上努力,想办法为他恢复身份,让他出面举证内情。”

    四爷沉吟,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若是上面真的许杀香月作为吴家遗孤的身份为其他案子作证,杀香月便是证据的关键一环,自然理所应当地争取到缓刑,然后他们这些恩再劝着杀香月好好配合、好好服刑、观取后效,这的确是免除死刑最可行的一条路。

    杀香月手里的人命,实在是太多了。

    现在被翻出的,都还是有名可查的,那之前的呢?谁都不敢想。四爷跟邝简在一个值房里待着,能清楚感觉到邝简在这件事情上的纠结和无奈,国家法度在上,这样的人合该处以极刑,不然何以告慰死者的家人亲属?何以正正法度昭清明?邝简写了长长的一整卷陈情书,不敢项免罪,只能把十一年前吴家被冤惨案清清楚楚地陈述一遍,希望公文转交北京时,朝廷内阁会在依法处置时考虑几分世故人情,顾惜一个年轻人十一年的身不由己际遇沉浮——至于杀香月死罪活罪,许与不许,他人事已尽,只待内阁三法司最后裁定。

    “这些案牍公文都整理清楚了?”

    邝简点头:“嗯,已经呈报李大人,他看过了,就等最后移交北京。”

    涉及这么多高位的大员,这案子注定不是金陵可以独立处理的。

    执法断案,需要证物、卷宗齐全,应天府这些日子为了完善证据链条可谓是绞尽脑汁,三日前,邝简和四爷还陷在吴琯案的死节里,毕竟李梦粱做事干净利落,原本就很难找到把柄,遑论一桩十一年前的旧案的证据供词,他们二人反复折辩过此案可能的漏洞,应天府人手不足,此事又干系重大,四爷都要冒着风险亲自去淮安府一趟了,谁知忽然间峰回路转。

    江行峥忽然主动找上门来,拿出了一整套证据供词——那其实并非是专门查阅吴琯案的证物,那只是玉斯年大人生前两个月所有见过的人留下的口供还有与玉大人交往的细节,可是这些排列防止,囊上标签写好排序后,清楚明白地罗列了玉大人生前究竟查到了什么。

    “玉大人去世,娇娇很伤心。”

    江行峥垂下眼眸,伤感地抚摸过哪些认真标注好的序号:“我想着她既然没有机会见她父亲最后一面,那能知道父亲生前做了什么也可以聊作慰藉——这些我原本是算成婚后送给她的,可既然如今它们对扳倒李梦粱有用,那我送给应天府。”

    这便是当时惊动琉璃珥回金陵的悬赏了,以赏格论,江氏可谓一掷千金。

    而这两个多月里,江行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收集着这些,供证之详细,甚至清清楚楚记载着王磐、方弘静的证言,几乎算是把当年吴琯案经手人、玉斯年整个查案过程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

    四爷默然半晌,开口:“这些证据对我们十分重要。”

    几乎是肃然起敬的,他郑重地望向眼前的年轻人:“江千户,应天府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地方嚒?”

    江行峥目光中燃着低垂的火,一字一句地答:“不要放过李梦粱。”

    “那现在只差最后一件东西了。”

    “户部已经给我发了回执,”邝简伸手取出一张字条:“六月二十八日,文主事传我去誊抄黄册,誊抄完当天就可以移送北京。”

    他们一定要快,要趁对手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把东西呈递上去,否则夜长梦多,不知还有什么变数。

    四爷用力地点头:“好,这一路要找好运送之人,万万不能出什么问题。”

    六月二十八日。

    阳光炙热,暑气渐浓,清风拂过高墙围拢蓝天、街庭高耸的树木,一道黑衣人步履飞快地带着三道荏弱的身影踩上石阶,迈过户部的门槛——

    城东不像城中,这里的衙署太多了,皇城的中轴线上长安街将百官衙署一分为二,右街六部,左街一寺五府,五府后身就是通政司、锦衣卫,以直线距离论,户部和镇府司相距不过八百步,这里闹出一点的动静,那边就可以全府出动。

    为免招人耳目,邝简只带了三个人来:钱锦,玉带娇,还有一个书手,确保这三个人都是抄写迅速之人,可以速战速决。

    大明朝黄册的借阅比较磨人,黄册库乃金陵户部的下辖机构,因为事关帝国案牍大事,黄册一律不许外借,只能誊写,填写者需要提前仔细写明要查阅的内容,待漫长的神情审核期后,户部会给予回执告知申阅者哪一天来誊抄,到了查阅当天,户部官员会提前从浩如烟海的后湖架阁库里拣选出相应册籍,送往户部值房,借阅者可带两到三人,在主事的监督下将黄册内容誊抄下来,整个过程都会有专人看管,以防原册被涂抹勾画。

    ——所以杀香月那种夜闯黄册库,在后湖杀了个几进几出,还把血涂得满阁都是,在户部看来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邝简是懂规矩的,来之前还特意问到玉带娇,令尊的公文袋家中可还有剩,让她带两叠,誊抄完之后将记录装在里面。

    户部主事尽职尽责地将四人安置在户部前厅一处值房屋中,屋南北通透,四面见光,中间一方大案,前后各摆着几把椅子。玉带娇画画快,写字也快,十分自觉地坐在案后最中间的位置上,翻开黄册,捉过笔头,其他两人跟着她的节奏也安坐下去,下笔有神地唰唰唰誊写起来。

    文主事监督了一圈,见没有什么违规之处,目光便转向了邝简,欲言又止地起了些谈兴——毕竟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最近风波不断,很多事情与应天府的这位有着牵扯,文主事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和一个绝世杀手同床共枕是什么体验,他晚上会应激握刀噩梦伤人嘛一类云云……

    但是显然,邝简不是可以闲聊之人,邝捕头看着这三人要誊写的内容实在很多,便也自觉地搬过一把椅子,碾墨抄写起来。

    清风徐来,天地安静,空气中只余翻书的“哗哗”纸页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文主事坐在大案后拄着脑袋昏昏欲睡,府外街口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强硬地撕开一片闲散寂静,紧接着,一阵杂沓有力的脚步声直逼而来,两列二十余身穿飞鱼服的佩刀武官闯入户部大门,头的百户身姿柔韧修长,瞧着颇为年轻,一张严肃俊美的娃娃脸紧紧地绷着,眼角一颗痣,鼻尖挺而勾,阴鸷的目光在户部大堂逡巡而过,几分邪冷,几分威严。

    文主事见状忙站起身来,疾走几步:“镇府司有何公干?”

    来人的容貌甚是俊美高傲,凌厉的眼尾一转,甚至有一种稚嫩的雌雄莫辩的味道,可下一瞬,他忽然舒展眼角神色大变,笑容满面地迎过去,目光看着的确不是文主事,而是邝简如山的背影。

    “千找万找,邝捕头原来在这里。”

    玉带娇在听见马蹄声时便握不住笔了,只是邻桌的那位还沉稳有度地抄写着,她这才强行压抑住躁动,没想到来者真的是镇府司,还目标明确直取正港,此时她再也按捺不住,直接转身去看来人:“是你?”

    玉带娇冷眼瞧着。

    “玉姑娘。”来人彬彬有礼地称呼。

    原来是跟在江行峥的身边的旗升职了,今日闯衙不仅换上一身茵绿茵绿的飞鱼服,头上还特意绾了精巧的发髻,几络紫色丝线编入发顶,肩边散着一圈柔顺散发,昂首挺胸的样子活像是一只爱漂亮的孔雀。

    “江千户今日休沐,府内琐事,卑职服劳。”

    此时曲宝也不顾玉带娇目光刺人,笑盈盈地朝邝简躬身道:“邝捕头,’鬼见愁‘案有变,李大人命卑职前来,请您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