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妄之和程赢离开后, 颜随独自来到自己往常闭关的山洞，石壁之上，隐约可见繁复符文, 是颜随给自己留下的线索。

    每一次轮回到差不多的时间点, 他的修为临近圣人境, 便能窥探到一丝天机, 比如此方世界日渐稀薄的灵力, 远处那宛若无底之洞般吸收着天地灵力的存在……

    但每一次凌河城大战后，世界都会退回到最初的起点, 退回到他刚刚继任三禾剑宗宗主之位的时期。

    崇歧和仙人的大战波及了整个修真界, 有意救世的圣人境修士尽皆身死道消, 乃至大战之后，整个修真界留下来修为最高的修士, 也不过大宗师境。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颜随登上了三禾剑宗宗主之位。

    只是那场大战的记忆被人刻意抹除了。世人记忆里的崇歧, 成为最后一个圣人境的修士，且在飞升之前死于自己凡人妻子之手。

    如果不是这山洞中被他一次又一次刻在石壁上的符文, 恐怕连颜随自己也只会在这样毫无希望的轮回之中无知无觉身死道消。

    ……

    “历经轮回，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不好吗？本座如此煞费苦心, 天下苍生却全不领情。”

    魔宗坟谷深处，鬼气缠身的曹不宁对着幽深林木, 不知在和谁话。

    此话一出, 曹不宁脸上神色突变，语气也变得不那么平静。

    “你是要让此方世界苍生的性命来恢复修为, 回上界，是吗？”

    “是又如何？若不是那个不识好歹的修士伤我，我又何须被困在这个地方数百年。”

    “明明是你实力不敌崇歧……”

    “闭嘴！”

    若是有人此刻看到曹不宁如此自言自语的画面, 定会感觉到万分诡异，这对话听起来，分明是两个人！

    ……

    两日后，凌河城

    东歧大陆中所有大宗师，皆应颜随之召抵达凌河城。

    徐妄之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远方黑压压的云层，眉头紧锁。

    “害怕吗？”程赢站在他身后，与他共同眺望。

    徐妄之垂首，牵住他的手，笑了下：“不怕。”

    程赢偏过头，在他额角印了一吻：“我怕。”

    徐妄之抬头看他。

    “你答应我，不要逞强。虽然颜随那样，但是修真界的存亡不该压在你一个人身上。”程赢看着他，碧眸内是化不开的担忧。

    徐妄之点头，弯起眼：“你放心，我很惜命的。”

    颜随很快也到了凌河城。

    弑仙法阵，是他聚大宗师于凌河城的原因。

    “此阵法属逆天而行，会招来天道责罚，有顾虑者可以退出，其余人等明日以我为阵心，布阵弑仙。”

    此言一出，有人忍不住问：“那邪物真有金仙实力？”

    颜随：“是。”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沉默了下来。

    “此事关乎我界存亡，我想你们也已经感觉到，此方世界灵力正被那邪物吞噬，明日一战，不是他死，就是我修真界亡。”颜随的话提醒着众人，这已经不是他们愿不愿意一战的问题，而是非战不可。

    “我等愿随颜宗主布阵救世！”

    徐妄之站在偏后的位置，兀自走着神。

    原书结局是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步，已经完全偏离了原书主线。

    但曹不宁如此忌惮他，明他应该是有些作用的，问题在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发挥作用。

    ……

    翌日，程赢第一时间发现徐妄之失踪了。

    得知此事，颜随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那团阴影所在。

    “是他。”

    程赢皱紧眉头，头也不回地朝魔宗坟谷而去。

    徐妄之察觉到异样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从这里冲天的鬼气，他猜出来自己应该是来到了魔宗坟谷。

    是那邪物将他带来的？

    “多么漂亮的魂火，上一次见到，还是数百年前的崇歧身上了。”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徐妄之回过头去，只见曹不宁踱步而来。

    霜晓出鞘，徐妄之催动灵力戒备，却发现自己身上灵力正在不受控制地流失。

    曹不宁看着他，仿佛看着蝼蚁一般，只轻一抬手，徐妄之便被一股罡气击倒，重重摔在地上。

    “呵，颜随以为自己找回崇歧了么？可笑。”曹不宁看着徐妄之，“他没有召回崇歧，只招来了你，毫无用处的凡人。”

    他靠近徐妄之，绕着他走了两圈，上上下下量着他：“后天灵根，啊，还有一颗妖丹。”

    猝不及防，一只手从徐妄之背后穿过，将他后天长出的灵根生生拔出。

    “啊——”徐妄之几乎痛晕过去。

    曹不宁扔掉手中的灵根，拿出手帕擦去手上的血迹。

    “既是凡人，为何逆天行事，天生没有的东西，就不该强求。”

    徐妄之怒极，咬牙骂道：“王、八、蛋。”

    曹不宁愉悦地笑了：“你也就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了，是要让我把你舌头也拔了吗？”

    徐妄之心底一寒。

    曹不宁蹲下来，与他平视：“颜随以为他可以用你牵制我……他以为曹不宁总是没能成功杀了你，是因为你是变数吗？”

    “曹不宁以为我没发现他的异心吗，哈哈哈哈哈……”

    徐妄之看着他突然狂笑起来，似魔似鬼。

    “愚蠢的修士，愚蠢的凡人，哈哈哈……我可是金仙，你们以为，”曹不宁收起笑容，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徐妄之，“你们可以反抗我吗？”

    话间，坟谷原本被阴翳覆盖的上空突然闪现一丝金光。

    察觉到异常，曹不宁起身抬头看去。

    “呵，自不量力。”

    话音落地，金色光芒愈盛，徐妄之虚弱地躺在地上，看空中金光汇聚凝成雷霆般的光束，落在跃身迎上光束的曹不宁身上。

    即使隔着一定距离，徐妄之仍然感觉到了强大的灵力波动。

    在他没有感知到异常的情况下，身子陡然一轻，他回头，对上了怒火滔天的碧眸。

    徐妄之想张嘴，却见程赢轻摇了下头。

    他安静下来，任程赢抱着自己，往坟谷出口而去。

    法阵极耗灵力，一击过后，金光稍显黯淡。

    曹不宁垂首，看着那两道悄然远去的身影，不悦道：“真是无礼啊。”

    前方就是坟谷出口，徐妄之靠在程赢怀中，听着他极快的心跳，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是痛吟。

    然而很快，他察觉到程赢的脚步慢了下来。

    徐妄之抬头看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

    是浑身鬼气的曹不宁。

    “你放我下来，他只要我，你走。”

    徐妄之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了。

    程赢放下了他，却没有离开，而是往前两步，将他护在了身后。

    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程赢一言未发，直接迎上了曹不宁。

    曹不宁哼了一声：“又是个不自量力的辈。”

    但交手的那刻，曹不宁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居然是体修。”

    程赢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看着曹不宁的眸中杀气毕露。

    曹不宁歪了下脑袋，似乎是被程赢满是杀意的眼神取悦：“体修好啊，听体修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身体……”

    “右手。”“左腿。”“左手。”“右腿。”

    随着曹不宁的声音落地，徐妄之看见程赢的四肢不同程度地重伤。

    “不要……”哽咽堵在喉头，徐妄之满是血迹的手指撑在地上，想要站起。

    下一瞬的画面，激出了徐妄之体内留存妖丹的兽性。

    刚刚抽走徐妄之灵根的那双手，穿透了程赢的身体。

    “不……”

    红雾笼罩在徐妄之身上，身后显出九尾狐身，他不顾一切扑上前去，抢下了程赢。

    他的速度很快，连本未将他当一回事的曹不宁都稍稍愣了一下。

    徐妄之将程赢抱在怀里，已经爬上血色的红瞳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不要死，不要……程赢……程赢……”

    体内的血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他的身体，程赢张口，想让他别哭，口中却不受控制地流出一大口血，让他连句话都不出来。

    “不要话，你不要话。”徐妄之手指捂上他的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程赢的目光越过他，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那团阴影。

    跑……

    他无声地着。

    然而徐妄之什么都听不进去。

    “是妖丹啊。”曹不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下一瞬，徐妄之闷哼一声，妖丹离体而出。

    几乎是同时，赤红长剑自天外飞来，穿过曹不宁身体。

    徐妄之抱着程赢倒在血泊中。

    曹不宁微皱了下眉，仿佛对身上的血窟窿没有知觉一般，他转身看向那柄赤红长剑。

    “崇歧的剑？”

    下一刻，曹不宁的身体倒下了，却有一团阴影自他身上剥离开来。

    由鬼气汇聚而成的邪物，靠近破天。

    “没有主人的剑，不过是条野狗，就凭你也敢伤我选中的肉身？”

    黑色鬼气缠上赤红剑身，破天破口大骂。

    “你这个不要脸的恶心家伙，就你也配成仙飞升，崇歧不飞升是有道理的，飞升了和你这种人为伍，跟入地狱有什么差别！”

    “知道我和崇歧差别在哪里吗？”

    原本层层叠叠的鬼气渐渐散开，露出被包裹其中残破不堪却肉眼可见已经修补许多的金身。

    “崇歧身死道消，我却有金身护体，只要金身不败，我就不会死。等我吸收完毕此方世界的灵力，我就能重回上界，而这个世界呢，只会静静坍塌，永远消失。”

    “这就是飞升和不飞升的差别。”

    “崇歧永远地死了，我却能永远地活，呃……”

    恼人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他回头，看见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后心。

    “扶……扶桑……”

    不远处，曹不宁无力地躺在软草地上，看见这一幕，嘴角缓缓勾了起来。

    他抬眼，看向上空再次汇聚的金色光芒，颜随，不是只有你有救世的抱负。

    雷霆光束再次劈下。

    被扶桑匕首刺中的金身，在光束中无声湮灭。

    眼前尽是白光，徐妄之疲惫地闭了下眼，回头看向程赢所在的地方，泪水混杂着血从颊边留下。

    程赢……程赢……

    他想起来了，原书结局之中，程赢以凤庆城为基，开宗立派，最终成为了一方修士之首。

    而不是躺在这冰冷的坟谷里，仿佛已经死去。

    都是他，如果他没来这里，书里的剧情是不是就不会偏离到如今地步？程赢，也不会死。

    随着金身消亡，以坟谷为中心，澎湃灵力宛若巨浪吞噬整个东歧大陆，时空陡然失序……

    星河逆转，旭日西升。

    颜随睁眼，看到的是殿下俯首的一众弟子。

    “三禾剑宗全体弟子，拜见新任宗主。”

    坐在高座之上的颜随，目光越过殿门，逡巡四方灵力充裕的大陆。

    他在三禾峰，而不是凌河城。

    他们回到了那年大战之后，百废待兴的时候。

    *

    “学长！我不介意你的病，我是真的喜欢你。”

    林荫校道上，一个略显单薄的男生被一个漂亮的女生拦住了去路。

    “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而且他是男生。”

    一句话，双重击。

    女生表情呆滞了一下，维持住了风度。

    “那祝，祝你们幸福。”

    徐妄之看着女生离开，抬头看向被树杈划开的天空，眯起眼来，面无表情。回到这个世界三天了，他却仿佛丢了魂一般，每日如同行尸走肉。

    幸福吗？这两个字，恐怕此生与他无缘了吧。

    然而下一刻，一只宽厚的手掌替他挡住了洒在脸上的阳光。

    “找到你了。”

    熟悉到几乎被他刻进灵魂的声音……

    徐妄之愕然回首。

    看清来人的瞬间，淡漠的脸上陡然流下两行清泪。

    男人笑着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按进怀里。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