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的时候, 姜贞终于出现了。

    她独自走在路灯下，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塑料袋, 长发散着, 神情疲倦。

    何玉站在“榕美家具”门口，远远地看到人影, 头一眼没有认出来是她。

    他是第一次见到，少女时期的姜贞不穿公主裙，头上没有发卡的模样。老实, 比起她平时的形象，这个她更顺眼一些。

    平凡正常，又丑又胖的一坨黑色；总好过张扬的，碍眼而不自知的五彩斑斓。

    何玉等着她走过来，心里有一大串要问她的事：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穿公主裙？手里拎着什么？之前欠债的来有没有受伤？摔伤的腿怎么样了？

    姜贞真的在他面前站定的时候, 何玉张开嘴, 只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还好吗, 姜贞？”

    她点点头，潦草地冲他笑了一下。

    “突然来找我，你要干嘛啊？”

    “没什么……”

    他不知从何起。

    “看到你安全就好了, 你快跟你妈妈个电话吧，她正四处找你。”

    一瞬之间, 姜贞猜到何玉来这儿的原因。

    她从他的视线中, 看到了一抹同情。

    姜贞用家具店的座机拨了她妈妈的电话，两人简单对话了几句。

    何玉隔了一段距离，望着姜贞。

    她拿着话筒, 一边话，一边焦躁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是我，我在家了，何玉也在这儿。”

    “你吧，怎么回事？”

    “……你向他们家借钱了？”

    “你回来吧，回来我跟你。”

    挂断电话，姜贞走到何玉身边。

    她叉着手，眉眼间的神色淡漠，态度鲜明地要和他划清界限。

    “等我妈妈回来，你把钱拿走。”

    何玉盯着姜贞破皮的嘴唇，坚定地摇头。

    “不行，你要读书，你们要生活。这钱借你们，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吧。”

    她冷哼一声，好笑道：“面前的难关？何玉，你知道我家欠了多少钱吗？还敢借我们钱？你去我家里看过没，我带你去看。”

    着话，她扯住他的手腕。

    何玉甩开她：“不必去看了，我刚从那里出来。”

    “那为什么还要借？还借了那么多？”姜贞不理解。

    “你同情我？我妈跟你们了我们的事？”

    她步步紧逼，按照自己的推测，得出惊人准确的结论。

    “我妈哭了？哭着求你们？你们很难推辞？我妈跟你们下跪了？”

    姜贞清楚得，仿佛她身临其境，仿佛她已经看那个场景，看了无数次。

    何玉静静地凝视她失去理智的眼睛，试图安慰她：“姜贞……”

    她抬起手，让他住要的话。

    “你想帮我的话，何玉，我不算读书了，你的钱收回去，这就是结论。”

    何玉做不到，出于为姜贞的未来，做不到；为姜贞的父母考虑，做不到。

    他是真的想帮姜贞一把，他能想象听到姜贞出这样的话，她妈妈会多么的伤心，所以更想在姜家夫人回来前，劝姜贞收下这笔钱。

    “你知道你妈妈是很不容易借到钱的，那你更不应该辜负父母，出这么不负责任不过脑子的话。你心疼他们，会有更好的回报他们的方式，你可以按照他们的期望，把书读好。如果你是出于自尊，难以接受我们给的钱……我在这儿真心地对你，姜贞，每个人都有难的时候，没人的人生一帆风顺，现在的你不丢人，收了钱不丢人。”

    姜贞完整听完他的这段话。

    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像何玉希望的一样。

    姜贞很久没有话。他等待她从沉默之中恢复，不论是恢复之后的反击，还是恢复之后的接受，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何玉……”

    姜贞抬起眼，一脸疲惫地对他。

    “你自以为把我看透，出一番又一番的大道理，但它不是次次行得通。”

    “我认真的，别我什么嘴硬、任性，我好好地思考过了。出于我个人，我不想读了，我做不到，我承受不了。”

    是的，姜贞是认真的。

    何玉相信，和他交流的姜贞是真心实意地思考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拥有这种神情的姜贞。

    厌倦的情绪将她的眼角压得沉沉，她的语调中满满的喘不上气的累。

    那句“承受不了”，是针对她个人而言的，这点毋庸置疑。

    “为什么？能读书的话，为什么不去读？”

    正如姜贞所言，何玉自以为把她看透。

    她没有作答，于是他又一次开始猜测。

    “如果是因为校园霸凌的事，你不是算转班了吗？你是担心去别的班级，也会有同样的遭遇吗？”

    巧也不巧，这个时刻，徐美茵回来了。

    “校园霸凌？转班？”她吃惊而慌乱地，质疑自己听见的：“何玉，你的意思是，珍在学校被欺负了吗？”

    何玉同样的吃惊：徐美茵对姜贞在学校的事，竟然一无所知。

    姜元和徐美茵想象中的，姜贞的校园生活，是非常美好的。

    她在那儿，能交到有教养的朋友，和这个城市最精英的孩子一起，受到最好的教育；她身上有被精心装扮过的痕迹，亮晶晶的发卡，漂亮的裙子；她是胖胖的可爱的爱笑的，大家的开心果；她是尽职尽责，每周都为班级争夺到荣耀的卫生委员。

    她该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姑娘，同学们会像他们喜欢她一样，喜欢姜贞。

    为了保障这美好的一切，他们不计钱财，不计辛劳。却不想，费劲功夫，仍旧没法保护他们的公主，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于象牙塔里。

    姜贞被校园霸凌的数月后，才被徐美茵知晓。

    不是她这个妈妈当得不够称职，是姜贞隐瞒得太好了，她无法从她身上发现任何不愉快的蛛丝马迹。

    “珍，不要担心。”

    听完学校的情况，徐美茵擦干眼泪。

    “和同学不好的事情爸爸妈妈会帮你处理，你还是回去上课。”

    “处理？”姜贞僵硬地发问。

    “你是指，那些每天塞满我书包的，一定要我分给朋友们的零食？或者，你想要找老师，找上级，叫他们还我个公道？你们要怎么处理？给我的同学们下跪，让他们陪我玩吗？”

    徐美茵哑口无言。

    “妈，我去找工作了今天。”

    她拎起被遗落在地上的黑色塑料袋，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治伤口的药，零星一点钱。

    “我的年龄可以合法工了，不上学也可以。我去了好多家店啊，好不容易找到个理发店，他们在招学徒。我洗了一晚上头发，觉得自己学得挺快的，今晚时间短，赚的钱少，但如果我固定去工，能拿的工资就多了。”

    徐美茵握住女儿冰冰凉凉的手，不停地量，默默地流泪。

    姜贞帮她妈妈擦眼泪，一字一句，得缓慢，温柔，又坚定。

    “你把药擦了，伤口不好怎么行，然后，我们母女出去吃东西。何玉的钱还给他们，接下来，我和你还有爸爸，我们一起好好工，还债。全家努力，等我们不再欠别人钱，我们一家人团聚。”

    她抱住妈妈，取走她上衣口袋里，从何玉那儿借的钱。

    徐美茵没有反抗。

    来这里的路上，徐美茵跟何玉过，这不是她家女儿第一次闹着不上学。

    何玉尚未得知，年幼的姜明珍不愿意上学的原因。但他很快地知道了，那一次姜明珍不去上学，最后她的父母是怎么将她服的。

    “啪。”

    徐美茵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何玉和姜贞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她的另一个巴掌，又抽了下去。

    两颊立马显了红，她用了十足的劲，眼睛眨也不眨。

    “怪我！”

    “我让珍受苦了，我们珍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怪我！”

    姜贞发抖。

    “妈，你别这样，求你了。”

    前面那一段艰难的话，她得那么坚定；如今这几个简单的字，她嘴唇颤，语不成调。

    徐美茵继续扇自己巴掌，口中念念有词：“我们珍，帮人洗头，没有学上，被人欺负，都怪我，是我没有本事。”

    “不是啊……”

    姜贞开始哽咽。

    “您冷静下来。”

    何玉上前扯住徐美茵的双手，不让她继续自虐。

    徐美茵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冲姜贞磕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额头的伤口破开，何玉拉也拉不住，他听见姜贞的尖叫。

    她崩溃了，她过来拦她妈妈，乱糟糟的头发、鼻涕、泪水，她手上沾了她妈妈的血。

    “我上学……”

    她声嘶力竭，每个字都破碎。

    “上学，上学的，我错……你停下来。”

    徐美茵没有停，她的手脚被制住。

    但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跟姜贞道歉。

    “妈，我上学。我去拿书包，我去穿公主裙，我还有发卡，一个抽屉的发卡。我真的很快乐，每一天都很快乐。妈，别哭了，你没错，你真的没错，我很幸福。”

    那么是谁的错？

    姜明珍，姜家的掌上明珠，无上珍宝。

    明明给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是哪里出了错？何时出了错？

    身在泥潭的父母，用力举起双手，要你脱离这片泥泞。

    是那时，母亲生病，咳嗽了大半个月，没钱买药，却有钱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你一条漂亮的纯白的公主裙。

    是那时，你路过西餐厅，无意的一瞥。父母拉你进去，点了一份牛排，你一个人吃不下，要分他们，他们怎么也不肯，要你吃。你不吃光，他们宁愿剩下来。回到家之后，两个成年人，分着一块馒头吃。

    是那时，家里的大闸蟹只买一只，是你的，他们帮你剥壳，蘸酱，没有一点眼馋的意思。

    还是那时，父母不肯你跟着，你偷偷溜出门，见到他们放弃自尊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死乞白赖地和人借钱。

    或者是不久前，你看到妈妈被人殴，她死死攥着钱，不肯撒手，一副宁愿被死的样子，为了守卫你的生活费。

    究竟，是谁，在哪里，何时，让你错成了这个样子。

    当姜贞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花俏的扮，毫无必要装饰着丑陋的脸；一身肥肉，肩上端着无人在意的体面。

    这样的她，是爸爸妈妈用血和泪供养出的，最爱的女儿。

    她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命。

    姜贞无人可怪。

    她没有资格不快乐，没有资格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