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孝敬
和珅来福建接常保回京师,营中众人是都得了消息的。
和珅的船还未泊岸,他跳下水里去捞冯之溪的纸鸢,虽然当时在场的人不多,可码头上的人是都看见了的。
姑娘被伙伴们簇拥着回去,家里人瞧见她手里拿着的湿透了的纸鸢,自然是要问的。姑娘正暗自懊悔没在岸边好好谢谢那个帮她捞了纸鸢的公子,就把这事儿同冯家人了。
冯肃诠带着冯之溪调任来福建,但这里水匪为患,他不放心家里人的安全,就安排家人送他的妻子及冯之溪回京城去往英廉那里住着。
待这里水匪肃清后,他再将妻子接回来。但冯之溪就留在英廉身边,陪着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多住些时日。
冯之溪要启程,冯肃诠就一口答应了,替她寻那个公子并谢谢人家,后来又从同僚处听见和珅在岸边的事,他当即就晓得了,原来是和珅帮了他家的姑娘。
冯之溪只认得和珅的船是从京城来的,就是不晓得是谁家的,还托冯肃诠去听听,现在倒好了,也不用听了,这人一下子就对上了。
和珅暗了又亮的目光落入冯肃诠的眼中,冯肃诠瞧见了也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倒是没有再这个,反而起了别的。
冯肃诠问和珅:“公子算什么时候启程?”
“这几日水匪还未肃清,公子来的时候倒没什么,可若带着常副都统回去,只怕还是有些不妥当的。常副都统要回京城这事瞒不住,公子的行踪今日码头城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想,公子离开的时候,还是要派些人护送一程。至少,要出了福建境内才行。”
常保与这群水匪纠缠几年,如今水匪四散奔逃,自然深恨常保。冯肃诠担心和珅就这么回去不安全。
和珅照实了他的算。他倒也不是没有虑到这一层,只是他现在也只能是雇人来保护他们了,但对上水匪,若没有官兵保护,确实难办。
和珅深知官场上的规矩,若无调令,他们也不可轻动,和珅不愿让人为难,这才没有主动提起这事。
冯肃诠沉吟片刻,:“公子这一路要去龙岩也不安全。这样吧,外面的马车就不要雇了,我让人送公子去龙岩,待公子办完了事情再护送公子回来。”
冯肃诠虽未同常保见过面,但听常保这几年病着也仍在营中剿匪杀敌,他心中敬重常保,又见和珅这般聪颖,他顿时起了惜才之心,想起自家姑娘的嘱托,冯肃诠有心护着,就将和珅的行程安全自觉承担了起来。
*
送和珅去龙岩的,除了苏泰之外还有两个常跟在常保身边的护卫。
他们稍微乔装扮了一下,就带着和珅坐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往龙岩去了。
多少年没有联系,和珅根本不晓得嘉谟在龙岩住在何处。他们也不好满街乱听知州大人的住处,就没往嘉谟住处去,而是直接上了衙门,想要直接在官衙拜谒嘉谟。
可哪怕表明了身份,门子也拦着不让和珅等人进去,更不愿替和珅进去通禀。
苏泰便有些不悦:“知州大人的亲孙前来拜见,岂有你拦着的道理?若是叫知州大人知道了,你只怕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那门子一点不害怕,还笑着睨了他们一眼:“亲孙?就算是知州大人的老母来了,那也得等着。大人现正有公务忙碌,岂是你们见就能见的?你们是亲戚,可有凭证?”
“连拜帖也未准备,的怎知你们是不是来招摇撞骗的?若放你们进去了,回头得罪了大人,大人怪罪下来,的也吃不消啊!”
苏泰还要再论,和珅却将人拦住,他往前走了一步,从怀里掏出封好的信笺递过去,上头还放着两个银锭。
和珅笑得温和:“劳烦你为我们通报一声。就和珅来求见郭罗玛法。”
那门子见了银锭,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接了信笺笑嘻嘻的就往里走:“公子且等着,的这就去寻大人。”
那门上的人明目张胆就收了银子,苏泰看了就觉得气不过,连刘全面上也是愤愤之色。
和珅淡淡垂眼:“各地官衙,都是这样的规矩。苏护卫虽在营中,但想必也是见过的。若是今日不给他,哪怕我们在这儿站一天,也是进不去的。”
和珅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从前司空见惯的事,这会儿倒是觉得有些恶心了。
死过一回的人再重新活过来,就不愿意再同他们同流合污了。
若是……和珅静静的望着微微开启了一半的衙门大门,心里想,若是将来有机会,他希望能肃清官场上这般不好的风气。
他自己犯过的错,临死之前也瞧见了那可怕的后果,不管是为了他自己的将来,还是为了大清的将来,他都不希望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了。
嘉谟得知和珅过来,心里不是不惊讶的。他都没想到和珅会过来。龙岩离眉州不是很远,常保战死的消息早已送到了他这里,但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没有派人去眉州查看。
老爷子是不想主动接触,所以也不晓得,和珅竟孤身到龙岩来了。
六十多岁的人了,听完门子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让人把和珅他们带到会客厅去。
苏泰和护卫们跟着一道去,但他们也识趣,和珅带着刘全进了会客厅,他们没跟着进去,就在外头等着。
有人给和珅奉茶,先往嘉谟那里端了一盏,然后才将另一盏端到和珅这里来。
和珅没立刻坐下,进来后先瞧了一眼已花白了头发的嘉谟,然后微微抿唇,一撩衣摆,跪下给嘉谟行大礼:“见过郭罗玛法。给郭罗玛法请安。”
他早在进来的时候就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了,刘全跟在他后头,抱着大氅也规规矩矩的给嘉谟行礼问安。
嘉谟静静的看着和珅,等和珅磕完了头,他又等了一会儿,才淡淡了声:“起来吧。”
和珅起身,垂眸静静站在厅中,没有过去坐着。他刚才起来的时候就瞧见了,嘉谟的眼眶有些红,但老人家什么都没,只是克制隐忍的望着他。
刘全默默退至一边,没有扰这祖孙之间安静的缄默。
嘉谟将手里开的信笺对着和珅轻轻扬了扬,:“这是什么?”
和珅还是站着,他轻轻地:“这是和琳画的画儿。他如今还不会写字,知道我要到眉州接阿玛回京城,听我会到郭罗玛法这里来,就画了这些画儿,把他想对郭罗玛法的话都画在这上头了。”
嘉谟早就看过了,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是稚子所画,意思不是很明白,但如今听和珅一句句解释,他这心里头慢慢就有些了难言的动容。
“和琳,这个是画的您。他也没见过您,就觉得您该是这样的。”
“这几年,兰嬷嬷还有乌雅氏,总会同他起一些从前您和额娘在府里的事情,他的心里,其实是很想念您的。我也是,我也很想您。”
“只是您在福建,我们想见也见不着。”
“这次我过来接阿玛,想方设法也要来见您一面。”
“郭罗玛法,阿玛从前若是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代他跟您道歉。我们兄弟不想同您生分,也不想像之前那样,好几年都不来往。”
和珅轻轻的话语,仿佛山涧里的春水溪,慢慢地一点一点的融化着嘉谟心中的坚冰。
老人家轻轻一叹,垂目再看手里的画,只觉得拿薄薄的信笺拿在手里重逾千斤似的。他的眼眶红红的布满了水光,满是皱纹的脸上似乎也有些颤抖。
哪有外祖父不想念自己的外孙孙呢?嘉谟也是将和珅放在心尖子上疼爱过的,一朝割舍,岂有不痛的?
可他这几年不同那府里往来,不单单是因为常保娶了别家的女儿,还因为常保在赫舍里氏去后没多久,就把赫舍里氏的嫁妆全都一样一样退了回来。
赫舍里氏没了,这些嫁妆原本是该由常保收着给和珅和琳兄弟的,可结果常保居然给退回来了,弄得好像要同他们赫舍里氏断绝关系一样。
加之当时嘉谟丧女之痛,常保又火上浇油让刚嫁进府里的伍弥氏掌家,嘉谟一气之下就真的跟那府里断了来往。
但之后他就后悔了,他是可怜他的那两个外孙,可都已经断绝了往来,嘉谟又不愿意先低头,这关系就这么僵持了几年。
如今和珅肯来,还肯对他这样的话,嘉谟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就开始抹眼泪。
冷漠的面容维持不下去了,嘉谟就哑声问和珅:“你这么,府里就放心让你出来吗?就没人跟着?”
和珅:“您放心。伍弥氏的弟弟跟着我呢。”
“其实他不跟着,我也能做好。只是他要跟来,也没有什么坏处。如今府里已是我掌家了,他们姐弟做不了主的。”
嘉谟瞧着和珅瘦削却挺直的肩背,抬抬手让和珅坐到他跟前来:“这几年,在府里是不是过的不好?他们是不是待你们兄弟不好?”
老人家问出这个话,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他久于官场,稍稍一想也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就这么一问,还没得到答案呢,老人家自己就心痛起来。
看到嘉谟老泪纵横,一旁的刘全也开始悄无声息的抹眼泪,和珅连忙握住嘉谟的手,安慰着:“郭罗玛法,您别伤心。再不好,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如今很好,和琳也很好。府里一切都很好,您别担心。”
和珅从怀里将他贴身放好的巴掌大的红木盒子拿出来,送到嘉谟的手中:“这是一百五十两银子。您收好了。”
“如今我还未成人,但这些年您同我们没有往来,这原该是阿玛孝敬您的。他没了,就该是我与和琳来孝敬您。您放心,将来我成人了,还会好好的孝敬您,陪伴您的。日后,等和琳长大了,我还要带着他来看您。”
嘉谟不肯要,还拧着眉头问和珅:“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虽如今府里由你掌管,可你们兄弟日后要用钱的地方不少,你可不能拿了府里的银子出来乱用的。”
和珅就笑,执意将银子给嘉谟:“郭罗玛法,您就拿着吧。我了,这就当是阿玛孝敬给您的。这不是府里的银子,也不是来路不明的银子,您放心。”
他为什么要找伍弥迩讨债。就是为了拿这笔银子孝敬他的郭罗玛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