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系统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让他干不合时宜的事。
顾容心想, 真讨厌。
不过,他这回转身就跑,不知道宋潜渊心里会怎么想。
他不想伤害宋潜渊。
这一夜, 顾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失眠了。
除夕前一天, 顾容忽然收到了顾正初寄来的信件,顾泰安病危,据大夫,可能就快要不行了。
信上, 顾泰安这次的病情来得突然, 几乎是顾容刚到津州没多久他便病倒了。
那时候顾正初也休完短假,正在回漠北军营的路上,等收到京城家中传来的消息, 又是半个多月后。
顾正初刚回军营, 又与将军告了嫁,快马加鞭回到顾府,顾泰安的病情已变得十分严重。
当时给顾泰安治病的大夫, 顾泰安的病可能与近来京城流行的疫疾有关。
今年入冬后北岭灾荒, 大批流民来到京城,有些流民身上带着疫病。
幸而官府发现得早, 及时采取了一些措施, 才没让疫病流行开来。
然而顾泰安那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竟然沾染上了这种疫病。
一般来染上这种疫病, 情况并不算太严重,同常便是烧热、咳喘, 稍微严重一些便是惊厥, 若是身无其他疾病, 只要稍稍服用一些对症药物,扛个几天就能过去,这也是为什么官府能够及时控制住情况,甚至根本没有怎么惊动百姓的原因。
在太医院上书皇帝的奏本上,甚至书写这种疫病大部分人能够“不药而愈”。
但显然这“大部分”人里不包括顾泰安。
顾泰安将入花甲之年,因常年在外饮酒,先前顾容还在顾府时,周大夫曾给顾泰安诊过脉,顾泰安脾胃虚热,忌饮酒,否则将来恐有隐忧。
顾泰安那时候不以为意,魏含鸢也曾劝过他,有时顾泰安夜梦惊醒,甚至会偶感腹痛,可惜那时候顾泰安都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直到他这次染上疫疾,这些隐忧才终于爆发了出来。
顾正初一开始没算将此事告知顾容,因为顾容自己就是个病弱药罐,就算让他知道了只怕也无用,总归不能让他回来。
可没想到不出一月,顾泰安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转眼竟快不行了。
这期间刘氏因为害怕也染上疫疾,竟在顾泰安染病之初便带着顾之虞回徽安去了。
这是顾容未曾想到的。
据顾正初,魏含鸢带着顾容离开顾府后,刘氏便与顾泰安在府上大吵了一架。
具体吵了什么内容,顾正初也不太清楚,听王管家复述,当时顾泰安指着刘氏她犯了“七出”,又她害得顾府上下不得安宁,如今顾府人丁寥落,都是被她祸害的。
刘氏一连几天在府上大哭大闹不止。
也许是因为顾之虞先前遭受的击太大,他并没有被顾正初先前的一番话给点醒,反而愈加颓靡且耽于享乐,而最近宫里又有传闻,皇上很有可能会考虑收回顾家世袭的爵位,这样一来,顾之虞往后就更没有什么前途了。
于是刘氏一怒之下,不肯再继续照顾顾泰安,借口需要归事父母,冷静一二,带着顾之虞跑了。
偌大顾府,只留下顾正初一人在顾泰安身侧侍疾。
老夫人年事已高,原本身子也不怎么好,自是不能再接触顾泰安的。
每日顾府上下只由顾正初一人张罗,白日里指挥下人在府中各处烧艾,夜里又陪在顾泰安床侧照顾。
顾泰安夜深时日日哭泣,都是因为刘氏这个毒妇,才害得他们顾家香火寥落,原本他院中那几个妾室若没被刘氏赶走,今日在他身侧侍疾的便不至于只有顾正初一人。
又他错怪了顾容,原来刘氏才是那正真的不详之人,劝顾正初尽快把顾容叫回来,他要弥补顾容,还叫顾正初要与顾容兄弟和睦相处。
顾正初自然知道顾泰安在想什么。
一方面他病中神魂不蜀,难免话颠三倒四,另一方面,顾府沦落至此,他属实觉得面上无光,更无法与顾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但顾正初未听他的,只一直等到顾泰安确实快不行了,才给顾容去了一封信。
信中他,希望顾容还是能回来见顾泰安最后一面,津州虽好,却比不上顾容从长大的京城,若是他愿意回来,可以考虑在京城另置一处宅子留下,刘氏已回徽安,不会再威胁到顾容,他会找个时机让顾泰安给刘氏写一封休书。
顾容未曾料到顾正初处事竟然这样果断,犹豫了一番,顾容将自己要独自回京的决定告诉了魏含鸢。
魏含鸢听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她自然不放心顾容一个人回京,立即决定要陪他一起回去。
事出意外,大家草草收拾了一番,就匆匆启程了。
周大夫是京中人士,在津州呆了一段时间就回京了,魏含鸢没有阻拦,现如今顾容身边就一个史大夫。
史大夫先前游历到京郊时见识过那种疫病,他多发于家畜身上,如猪牛羊一类,皇城脚下大多是富贵人家,豢养家畜的人不多,所以只影响了部分人,但顾容不同,这种疫疾他一旦染上,就是个死。
他尝试劝过顾容,但顾泰安毕竟是生父,这种时候他不可能不回去,史大夫无法,只好用药草制成香包,让他们进京时每个人都要随身佩戴,于此同时,顾容的脸上还要裹好面巾。
未多耽搁,因为是快马加鞭,他们只用一日便赶回了京城。
魏含鸢不入顾府,只在外面客栈订了两间房,她给顾容也留了一间,并劝顾容最好不要住在顾府,如非必要,尽量少与人接触,最好是探望完顾泰安便回来。
顾容自明白魏含鸢的良苦用心,答应魏含鸢晚间不在顾府留宿,这才带着宋潜渊一起来到了顾府。
顾正初听闻消息,匆匆赶到府外来迎。
“大哥。”
顾容同他对视了一眼。
顾正初道:“进来。”
他顺道看了顾容身后的宋潜渊一眼,发现顾容竟没有带元生,而是只带着宋潜渊一个人过来,微皱了下眉,却并未什么,只引着他们进了府。
顾正初还是那副样子,虽然一直在侍疾,面上却未见一丝憔悴。
他与顾容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道:“我先带你去换一身衣裳,爹的房间正在熏艾草,你等一会儿再进去。”
顾正初带顾容去了他自己的院子,给顾容拿出一身衣裳。
顾容一看,竟是他两年前穿过的旧衣裳。
“你长高了,”顾正初道,“这一身未必合身,馕葑我特让下人改了改,已经熏过艾草了,你穿着试试。”
顾容进去顾正初的房间换上。
或许是怕衣裳太短,顾容的手脚会露在外面,顾正初特意让下人改得大了些,袖口有些过长顾容甚至折了一折,为保暖,衣裳里还另加了一层棉,虽然没有之前的样式好看,穿来却十分暖和。
顾容换好衣裳出来,顾正初看了看,让他把面巾裹上,才带他往顾泰安的院子走。
“这两天你出入顾府,都记得要换衣裳,面巾千万别摘下来,也别跟其他人接触,爹的事你不用担心,他有我照顾,你只要见过他就好了,你都已经回来了,旁人也不会什么。外面客栈订好了么?”
虽然顾容本也没算住在顾府,但这些话从顾正初的口中出来,他还是有些愧疚:“大哥,你一个人忙上忙下的,辛不辛苦?”
“应该的,”顾正初道,“我是长子,自要多担待着些,爹已经倒下了,总不能再害得你也一起病倒。”
着,顾泰安的卧房到了。
顾正初伸手,帮顾容把门推开,低声道:“进去,别离太近,在帘外话就行。”
顾容进门,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
以往这种味道只会在顾容的院里出现,那时候顾之虞总会唤顾容是药罐子,顾泰安听到了也不会管,最多就是训斥顾之虞几句。
或许是为了便于清扫与通风,顾泰安屋里多余的摆件都被搬了出去,屋内四个角都挂着装了药草的药包,床前也挂了块布帘,将内外隔开。
听见帘外的响动,躺在床上的顾泰安咳嗽一声,颤颤唤道:“是容儿来了吗?”
事到如今,顾容心底对顾泰安其实也没有多少恨意,他更多的是觉得顾泰安可怜。
他用尽全力粉饰顾府的太平,花了一辈子气力去维护他所以为的顾府的荣耀,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要怪或许只能怪顾泰安不够聪明,没有先祖父那般的手段。
顾府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老顾国公一点一滴争取来的,顾泰安维护不住,只能他确实没有那个本事。
“爹。”顾容出声道。
那一声“爹”唤出口,顾容心底里对顾泰安仅剩的那点恨意也都散了。
他想起的时候,顾容坐在顾泰安的肩头,顾正初跟在他们身旁,他们父子三人一起走在热闹的街市上。
那时候顾之虞还很,顾容的身体也没有那么不好,刘氏忙着照看顾之虞,没有时间顾及其他的事。
那是顾容与顾泰安父子关系最柔和的一段时光,他在街上看见好吃的冰糖葫芦,嚷嚷着要买一串,顾泰安便立刻乐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了钱,让顾正初过去给他买。
然后他与顾正初一人一串,那甜甜的糖葫芦味道,顾容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顾泰安似是也有感慨,他长叹了一口气,在帘子里道:“是爹对不住你。”
顾容沉默。
“别的事就不了,正初劝我写一封休书,将刘氏休了,我这几日细思,觉得他的对,书信我都已经让正初替我拟好了,明日便会让人寄出。”
“容儿你回来吧,明日我让正初入宫一趟,向皇上请罪,将近来发生的事与皇上细,正初懂得分寸,相信皇上看在顾家情分上,多少会网开一面,给顾家留着这爵位。”
“我便将顾府的爵位传于你,你将你娘也接回来,从前你祖母想让我扶你娘做正妻,我不肯,如今我将刘氏休了,你娘也好名正言顺地回顾府当大夫人。”
“爹快不成了,你往后和你大哥好好的,将身子养好,多听你大哥的话,也多为顾府想想,你毕竟是顾家的人啊容儿!就当是帮帮爹了,否则的话,爹若是下去了,有何颜面见顾家的列祖列宗?”
顾容眼眶通红,沉默不语。
“容儿?”顾泰安唤了一声。
“爹,若非上一回我带着我娘离开了顾府,我可能在顾府也活不成了。”
顾泰安低声咳嗽着,不再话。
“娘不会回来了,是不是顾府的大夫人,对她来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你想要顾府的体面,娘却只想要我和她一生平安顺遂,她之所求,与爹从来都是不同的。”
“爹,你能不能明白,你口中所谓的顾府荣耀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你将它束之高阁,它不定不请自来,你越是用尽力气索求,它越可能会离你远去,为什么不能且顾眼下呢?”
沉默良久,顾泰安道:“你的对,但是容儿,你答应爹,将来不要与你大哥生了罅隙,多听他的话。还有之虞,不管再怎么样他也是你弟弟,你将来承袭了爵位,若是身子利索,记得多关照着他点,让他多读书,考功名,别整日沉迷享乐……”
顾泰安根本没有明白顾容了什么,他一开口,依然还是那一套。
顾容放弃了。
他或许永远无法再改变顾泰安的想法。
外头顾正初领着大夫进来,对着帘子里道:“爹,该服药了。”
他完又回头看了顾容一眼,道:“容儿回去吧,别待太久。”
顾容只好站了起来,道:“爹,我明日再来看你。”
“容儿你答应爹……咳咳……”顾泰安依旧是道。
顾容落着泪走出顾泰安的卧房,不敢用手擦眼睛,只怕手脏,一路走出顾泰安的院子,才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顾正初从顾泰安的房中退出来,他追上顾容,道:“爹都同你了什么?”
顾容不出话来。
“好了别哭了,”顾正初想拍拍他,最终收回了手,“去换衣裳吧,你来时穿的那身衣裳,我也叫人熏过了。”
顾容一路跟着顾正初走,顾正初道:“我知你所想,爹已经这样了,他的想法你怕是改变不了,他也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但是容儿,他如今确实为你铺好了一条路。”
“魏姨娘愿不愿回来,大哥不勉强,反正大哥已经着人在京城另外置办了一处宅子,如果魏姨娘高兴,可以收拾收拾搬过去住。所以容儿,你回顾府吧,等这边一切事情办妥,大哥还得回漠北去,顾府上下正缺个人理。你放心,之虞的事我会管,只要有我在一天,刘氏不会敢再来惹你,哎,你大也是个男子汉了,就当是替大哥分担一些吧。”
顾正初都这么了,顾容怎能不答应,他只得道:“我回去会和我娘好好商量一番的。”
换完衣裳出来,宋潜渊正在顾府的大门外等他,见顾容回来,他将马车的帘子掀开,唤了一声:“少爷。”
顾容本想上马,但转念一想,道:“钱子,你陪我走走吧。”
宋潜渊没有异议,他同车夫了一声,便陪着顾容一起向不远处的街市走去。
顾容道:“我已经不恨我爹了,很奇怪,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他对我好的那些事,可是方才在屋里同他话,他明明还是张口闭口那一套。”
“很正常,”宋潜渊道,“人有嗔痴,少爷也不过是普通人。更何况顾老爷与少爷还有父子之情。”
“果然人之命运就是如此,或许我确实和我爹某些方面有些相像,若不是因为大哥,若不是我遇上了钱子你……我这一生,可能也就这样碌碌无为地终结在顾府的高墙里,最终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头四顾,看见不远处有个糖葫芦摊,回头对宋潜渊道:“钱子你要吃糖葫芦吗?”
宋潜渊还没来得及开口,顾容已经迈步过去,问摊主买了两串糖葫芦。
他将其中一串递给宋潜渊,然后就着手里那串咬了一口。
可惜天太冷了,他尝不出什么甜味,也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味道。
他又想起顾正初,顾泰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顾容没忍住,对着那串糖葫芦落下泪来。
“钱子,不是那个味了。”顾容喃喃道。
“没关系,”宋潜渊安慰他,“尝过就好,即便不是那个味,以后若能买到更甜的,不也挺好吗?”
顾容杏眼中溢满了泪水,他清澈的眼睛望着宋潜渊,又道:“可是那个味再也尝不到了,我要没有爹了。”
宋潜渊将手中的糖葫芦交给身后的车夫,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伸长手臂,缓缓地将顾容抱进怀里。
“没关系,你还有我。”他在顾容的耳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