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时光
清,乌衣巷张国公府外停了一辆马车,昨天方下了雪,这时节怪的很,往年多半元月前后落雪,今年离元月还有一个月,却下起了雪。
明月已是多时未回了,她如今多半住在城外的芜园,上次来还是陪老夫人过中秋。
如今已是熙和七年,婉然两年前出嫁,后来夫君外放,她便随着去了平南府。前次来信还是两月前,她生了一对龙凤胎,如今已满半岁。
来巧,她当年心仪之人原不是什么忠勤伯府的大公子,正是她嫁的夫君,也不知怎的闹出那样一个乌龙来。索性她如今夫妻和美,外放后更是自在,只是离家远,时常便想念。
“郡主归了。”候门的下人一声声将消息递进去,车架直接入了侯府一直停在内院外。
“不知郡主这便归了,奴去安排轿子来,这雪天天冷路滑的,还望郡主多担待。”来的是个婆子,明月眼生,她知厉嬷嬷怕是离不开老夫人那儿。
她这次回来是为着老夫人,老夫人中风又发了,一则天冷本就是高发期,二则她前些年的遗症。明月知道老夫人就是这个冬天了,虽则中秋的时候她嘱咐了几句,可这病又不似其他有个症状。府里来报躺下时还好好的,第二日便起不来床了。
她这次回来得住些时日,车上行李不少,阿姜便没跟着,去了葳蕤院中。刚进了垂花门便听里头一声娇喝,“好好收拾干净了,要落的一点灰,仔细你们的皮。还有那儿,那儿,那儿的雪还不赶紧扫了去。”
阿姜跨进屋里去,终于见得发令的人了,可真厉害,正坐在当中榻上捧着茶碗磕着瓜子。样貌中上,一件簇新的水绿袄子,边缘还滚了毛,发上簪金,手上也是一对好几两重的足金镯子。
“鸢儿姐姐,外头守门的初一郡主来了……”
门外急匆匆跑来一个婢,遇上阿姜了好险把脚收住。
阿姜皱了下眉,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可又一下想不起来。当先紧要事也不是这个,带着自家婢子进去,那榻上坐着的人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张扬的神色早就退了干净。
“阿姜姐姐来了。”她僵了一会儿却很快调整过来,笑着上前,“姨娘让我督着工,怕下人手脚拖慢有个不仔细的,让郡主住的不舒服。”
阿姜连眼风都没给她,呵,这老夫人病了,厉嬷嬷抽不开手,便让耿氏担了些管家的杂事,她竟敢到葳蕤院来耍威风来了。便是郡主不稀罕同她一道住在府里,她也得记得谁是主谁是奴,竟还跑到人跟前来碍眼。
她走到榻前,将方才被坐过的软垫抽出来直接扔到地上,“馨儿、兰儿,去,把这儿重新扫过,再熏香,省的沾了什么脏的臭的让郡主闻见。”
“诺。”
鸢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偏还要陪着笑,出了葳蕤院才发作起来。
“呸。不下蛋的母鸡还要回来抖威风,整个金陵城你去问问,哪户人家的主母同她一个德行,吊着侯爷冷落姨娘,也不在老夫人跟前尽孝道,害得侯爷一直无子不,还鬼迷心窍把那劳什子的继子当亲子一样养。”
“鸢儿姐姐你轻声些吧,若给人听到……”
“听到又如何,我的是事实”虽是这样,却也不敢再骂了。
这厢,明月带着虎奴到了松霞院。
厉嬷嬷在院门迎她,她如今两鬓生了白发,亦是憔悴许多。
“祖母如何了?”
“一天拢共也没醒两个时辰,多是在睡。饭也吃不下去,先前她醒了,奴喂了些稀米羹,总算是吃了些。”她袖子抹着泪,“人也不多是清醒的,有时还念起了老国公的名字。侯爷请了太医来,都便是这几日了。”
撩开帘子进去,屋里炭火烧的旺,还混着药味和熏香,静娘站在床边,见着她屈膝行了一礼。
她如今已做妇人扮,是今年春天纳进来的,仍住在碧华院中,今次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襦裙配青色长衫,头发挽着高髻,发上一枚玉簪,妆容清淡婉约。
张信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身缁色的圆领袍。他如今已向朝廷告假侍疾,见着她看过来,眼下青黑,眼中布着血丝。
明月略一颔首便坐到床榻边。老夫人戴着一块靛蓝抹额,脸孔消瘦灰暗。
“祖母。”她轻轻唤了声连唤了两声,她才渐渐转醒。
“绾绾啊。”明月一愣,厉嬷嬷忙道:“夫人,不是大娘子,是郡主。”
这是将她认作了婉然的娘亲。
老夫人全没听懂,只依旧对着她道:“绾绾,如今婉然已嫁得好夫婿,你和老大该放心了。”
掌心中的手干枯苍老,还发着颤,明月心中一酸,眼眶已经湿了。
“我知了,祖母。”
老夫人听后便露出一个笑来,只不断重复,“她如今极好,极好。”
不过一阵,便又睡下了。
明月问张信,“婉然何时到?”
他嗓音有些干涩,像是一夜未睡了,“我已让人快马去信了。”
“侯爷去歇歇吧。”明月看着他,“这儿有我守着,你便是在祖母院中歇下,若有事我便让人立刻去唤你。”
他手撑在膝上,未动。
明月走近了些他看过来“去吧。如今你若倒下,那府里怎么办?”
他终于起身出了内室,明月看着他出去,甫转头便遇上静娘的眼神。那眼神跟蛇吐信子似的,她被看的一愣,不过转瞬,她便又低了头。
太医又来瞧过,仍是摇头,分明是药石无医,三魂六魄已去了大半。
“老夫人年事已高,精力已是……如今这药喝下去便如泥牛入海,效用甚微,倒不若下官施针为她减去些痛苦。”
这便是让他们干脆连药也别喝了,针灸续命,若有未的话未做的事,便赶紧做了吧。
估计是施针真的有了效果,老夫人夜里醒了,虽气若游丝,可神志却是清醒的。她与张信了两句话便冲明月伸手。
“明月啊。”
“我在,祖母。”明月上前握住她“何时来的?”
“起就来了,您还和我了会儿话呢。”
“外头冷吧。”
“不冷,一路来都烧了炭,没觉得多冷。”
老夫人笑着,上身微微垫高,歇了会儿才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啊。”
她指的便是纳静娘的事,她私心里亦是希望张信能留下一儿半女的。虽则明月早就承应,可她未尝没有窃喜之心。便是后来张信不愿,她也仍是将静娘纳了进来。
明月嗔道:“祖母哪儿有对不起我,您待我有多好我是知的。”便是她与张信闹成那样,她也不曾偏帮,强求她。她是她见过最明事理的老太太了。
“你惯来是心软的。”她眼中有些浑浊,却极慈祥,“这些年你与二……”她顿了顿终是依了自己的私心道:“好孩子,你别怪他了,他心里苦,时日久了,眼里只看得到一样东西,别的都看不清了。”
弥留之际仍放心不下“我不怪他了,祖母。”
“不怪了?”
“嗯,不怪了,早就不怪了。”明月点头张信看了她一眼“那便好啊。”老夫人捉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明月道:“祖母快些好起来,婉然还要带着儿女来看你。”
她眼中又生出些光,“是啊,我还没见过婉然那对金疙瘩。”
她精力不济,夜里已是难得了这许久的话。明月看着她睡下,虎奴跑到她身边道:“姑姑,义父在外站了许久。”
明月到了外面才知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张信就穿着一身袍子站在檐下明月行过去张信看过来,他瘦了许多,两颊凹陷,看着中庭越发凸显,几分沉郁。
明月一时有些怔然其实张信也老了在这儿呆的太久了,时间的流动让她有时都不太记得现代的事了。系统不会出现怕影响她的沉浸感,它的确做到了。
婉然已经做了母亲,阿乔鬓边生了许多白发,如今老夫人也要走了。
明月将手炉直接给他,再把臂弯上的披风展开给他披上。
“我听厉嬷嬷你前次战场上受的伤,如今变天都疼的厉害。”她手指绕着系带在他脖子下结,眼中平和,系好后,将不平的地方都一一抚平。
明月知道这一世在张信没有选择救她的时候就已经不会优秀了,她虽然着要抛弃甜宠走虐恋情深路线,不过是她嘴硬,她心里明白自己或多或少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所有的情感都被磨平滑。过往那些情爱纠葛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辈已经长成,她与他,这一世可能就这样了。
张信看了她半晌,俯下身轻轻抱住她,像漂泊许久的孤舟终于寻得能停泊的地方。
明月定定望着院中的雪,着旋落下。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缓缓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远处,静娘站在廊上,“姨娘。”巧慧唤了声静娘平了平手中揪紧的披风,转身道:“回吧,换身衣服再来伺候老夫人。”
“诺。”
巧慧提着灯走在前面府中的夜是那样静,连雪落地似乎都能听见声音。
“郡主不在,还真将自己当成府里的女主人了,不过是夫人瞧她可怜,念着她母亲那点情谊罢了。偏她死皮赖脸,不知道斤两,还真将自己当根葱,耍起威风来了。”
“可不是嘛。我听侯爷根本就没碰过她。”
“那她这不就是守活寡吗,哈哈哈哈。”
“侯爷心中只有郡主,便是郡主不在府里,侯爷也不会看上她的。”
“郡主何等身份,侯爷会看上她那才奇怪呢。”
郡主,郡主,郡主“姨娘,郡主那儿……”
鸢儿捂着脸,对上她一脸凶狠的模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她正想找她诉苦,话刚出来便被抽了一巴掌。
“姨,姨娘。”
“滚出去。”
巧慧看她屁滚尿流地跑了,心下一惊,到了静娘跟前,“姨娘,奴去下碗面来,您晚膳没怎么用,一会儿在夫人那儿又是一夜,定会饿的。”
“你去吧。”
屋里只剩下静娘一人烛火跳跃,她伶仃站在正中她是桃花盛开时被纳进来的,当日府里虽只有老夫人,可她是正经纳进来的贵妾。她在松霞院卖好,为的便是这个。她知道夫人心思,郡主那样骄傲的人,不会低头的。
虽不能着正红,可无碍的,她嫁得心仪之人,绣着鸳鸯盖头,指头破了心中亦是甜的。
她知道侯爷不愿,不然她守孝结束便已成了姨娘,又怎会耽搁大半年。但她不难过,侯爷只是不知她的好,若能与她相处,他定也会怜惜她的。
第一日侯爷不愿来碧华院,红烛燃了一晚上,她才知他带着虎奴去了芜园。她收起盖头,换下织金的茜红衣裙,照旧去老夫人跟前服侍。
只要老夫人看重她,他总不会不听的。
可第二日、第三日,足足一月过去,他才来碧华院。虽是醉了被厉嬷嬷着人扶了来,可这便够了。
她心中如装了兔子,沐浴更衣,涂上香脂膏,连指甲缝里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虽则他醉了,可她依旧描眉画唇,今夜才是她洞房之夜。
“侯爷。”
婢子都退了出去,她贪恋地描摹着他的五官,正要靠近时,却听得他唤“明月”,一连唤了好几声。
对,郡主的字叫明月她还来不及难过,他便突然睁开眼半坐起来,皱着眉直接将她踹倒在地。
她腹中剧痛,后来才知他既是行伍中人,夜里警惕心最强。
便是带着醉意,他看她的眼睛依旧冰冷。若非她曾亲眼见过她看另一人时是何种柔情,她又如何能知自己在他眼中竟只是个生人。
“郡主如今回来了,还有她耿静娘什么事?”
“侯爷便没进过她那院子,也不知她图什么,不如靠着公府嫁个秀才相公的好。”
“自是想要攀高枝儿呀,可侯爷那般人才也是她能肖想的?”
闲言碎语便如这外头的雪,纷纷扬扬看似轻飘却能将屋舍都倾倒她看着铜镜中的人,扭曲的像是怪物,心中剧痛,挥手将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