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雨夜
“长辈所愿,非吾所求。”
雨声沥沥,明月转身不忍再看,他衣衫单薄,早被湿,面庞冻得发白,眼睛却格外亮,如她执着的那盏灯。
“郡主。”
她未转身,只道:“大人是雄鹰,只是暂时囿于此地,却绝不会一直如此……如今所历劫难皆是磋磨,大人会翱翔于浩瀚天际,会在朝堂之中施展抱负,明月心中敬佩,亦盼着那一天。”
她声音轻缓却也疏冷,再无中元那日的亲近,完便启步,步履极快,裙裾飘飞如一只素蝶。
屋内,阿姜揉着眼睛看她进来,有些没搞明白,“郡主?”
明月将灯吹灭,撩开帘帐进去,“我有些内急,你快睡吧。”
可净室在里面呀,您怎么从外面进来呢。
阿姜糊里糊涂的,可外头那样冷,她赶紧躺下,很快便又迷糊睡去。
当年雍州血战,宣平侯力守城池,保了城中百姓性命,他战死后百姓在云门寺中立了一块碑,富户们捐资盖了一座忠勇亭,那碑就在亭中。
明月推开窗扇,只漏出一条缝。
廊下寂寂,他已离开她想过会见到他,可未料会是这样的时辰。他的性子能那样的话是多难呀,她一阵欢喜一阵难受,眼眶红红,心里一阵发酸。不是上一世的情感早已淡了,可见他如此,她怎的还是受不了。
夜已深,张信凭着令牌入城,守兵奇怪,“张副将这下着雨怎还出了城。”
年岁大些的抬了下眼,随口道;“去了云门寺呗,没看见副将手上的佛珠啊,他时不时便要去听寺里的老主持讲讲佛法的。”
到这儿,他顿了顿,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当初宣平候被辽人割了脑袋,尸首分离,找也找不回来。这没了脑袋可不能投胎的,要成厉鬼,还是云门寺的老住持带着僧人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经,连那尸首也是他们收殓的,如今寺里还供着宣平侯的牌位呢。”
年轻守兵眼带崇敬,他还未上过战场,日日守城难免有些无聊,听了这番话,攥着拳头道:“辽人可恨,若是再来,我定将他们捅个稀巴烂才是,割了他们的脑袋去喂狗……哎?”
还未完,脑袋上便挨了一掌年长士兵眉毛倒竖,骂道:“放你娘的驴蛋屁,还想辽人再到咱们雍州来?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徐大人领兵早将那群孙子赶到西北戈壁滩去了!”
边关之地,夜里下着雨,高大城池便反射出森寒冷光。一番喝骂的,反倒多了一丝鲜活气。
张信一骑入了兵马司,下仆上来牵马。
“不必了。”他一挥手,牵着马去了马厩。
张副将这匹坐骑是神驹,世间难得的良马,极得他看重。府里都知道,三公子眼馋,要拿两匹白玉骢换,副将都不肯。
下仆将一应事物备全,便躬身退了下去。
张信解下马鞍,缰绳,马儿一朝得了束缚仰脖撩蹄很是神气。
这是一匹乌云雪,身黑蹄白。辽人擅骑术,亦拥良驹。它是他父亲缴得,性情刚烈,无人能降。
当日,他父亲道:“你若能降了他便是你的。”
他那时年纪尚,不过十岁,站在它跟前还要仰着脑袋。虽祖母拦着,可它风姿神骏,四足踏雪,背上鬃毛漆黑在日头下发亮。
他一眼便瞧中了它。
后来为此摔断了两根肋骨,累的祖母骂了父亲许久。
夜里寒凉,马儿喷气便是一阵白烟。随他奔波了一日,也是饿坏了。下仆留了一袋红枣,他倒在手上喂它。
马厩中铺陈干草,气味并不好闻。草棚下留了一盏灯火,明灭间难得一丝暖意。
张信坐于干草上,神情淡漠,伸出的手掌腕上一串白玉佛珠。
踏云舔着它手,眼睫长长,眼珠黑溜溜的,头埋着只顾得上眼前这几颗红枣。
成了你也不错,有的吃就够了,倒还开心些。
他叹口气,倒惊着它了。它停下吃看过来,片刻凑过来在他面上蹭了蹭。张信一声轻笑,拍了拍它,低声道像是给自己听的,“我今日冲动了,果然——不该的。”
……
过了几日,难得放晴,云门寺的师父送了两枝桃花来,这时节离桃花儿开还远着呢,却是师父用蜡做的,模样精巧,嵌在枝条上竟是格外好看。
阿姜稀罕的紧,急忙跑了去,回来后给明月听。那工艺并不复杂,只需将蜡融了,几根手指并着蘸取再浸到冷水里,很快便成了一朵桃花。
汤圆如今特别闹腾,两只爪子勾着裙子,便能一路爬上来。明月颠颠腿将它震下去,它便得从头来过。
“这东西虽简单却也有些意趣,你给那师父一些银钱让他再做几枝,给徐夫人送去。”
阿乔待这猫儿没什么耐心,那指甲长的不定得勾坏衣服,可郡主喜欢她便只能作罢。如今听她讲了,顺道上前将这猫儿拎了起开,道:“郡主反正闲着无事,这东西做起来又不难,不如将这师父叫来,咱们自己做一做?”
“也行,那便去叫吧。”
她心里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惴的慌。前几日张信来过,搅得她心烦意乱,两个晚上都没睡好。
然而师父还没来,天便暗了下来,阿乔着人去点灯,咕哝道:“这天真奇怪,怎的一下便阴了了。”
没过多久一声惊雷,汤圆背毛炸开嗖的一下便跳到明月怀里。
明月却一下站起来“阿乔,你让人去城中看看可有什么事,我,我……”老国公就是初春病逝的,她想着便是这个时候了。对,就是这事。
阿乔见她神魂不定的样子,忙过来扶她,“怎么了?城里?郡主是担心阿离?”
明月点头,推她出去,“你快去吧,我无事的。”
话未完,又是一声惊雷,雨水顷刻便落了下来。
“郡主,师父去藏经阁那儿收经书了,今日寺里晒书,也不知怎的就突然下了雨,寺里的师父都急坏了。”阿姜跑回来,衣衫也湿的厉害。
“你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室外雨声不断,听得人心烦。阿姜阿乔都出了去,桃儿见她如此,取了她还未看完的话本子来。
“郡主心烦,奴给郡主念故事听?”
她坐在下首,念得磕磕绊绊。她还呢,识的字也少,往日让她念怎么都不肯的,今日这样却也不见郡主笑。
桃儿苦恼地皱眉,方念了一页,外头便闹腾起来。她忙起身去瞧,便听见乔嬷嬷的声音,不知质问着谁。
“大人放肆,这是女眷居所,怎能闯进来?”
明月倏的站起来,还未行出去,门便被一把推开。外头风雨一道便吹了进来,撩起帐幔许久未歇。
屋外人衣衫尽湿,往下低着水,要测佩剑,一身军装,平素多笑的面上一派肃穆。
却是徐昉他一拱手,言简意赅直接道明来意:“郡主,下官失礼。只是有要事相求,不得不如此。请郡主随我走一趟。”
“好。”
他还未是何事,她便一口应下,便连徐昉也是一惊。
“郡主!”阿乔急忙唤道,要上来劝阻。
明月道:“去取我披风来。”
“郡主不能去!”阿乔拉着她手臂不放徐昉已上前沉声道:“嬷嬷放心,就在寺中。”
宣平侯的头颅被辽人砍下,不见踪影,张信便在雍州为他立了一块牌位。他信佛,神鬼之从来都是敬畏的,人首乃一人之精魂,老国公病逝,他定要将这块牌位带回去的。
“金陵城中来信,老国公病逝。”徐昉为她撑伞,自己整个人暴露在雨水中。
明月面上无波,只随着他向前走。她头发盘成高髻,插一枚玉簪,通身素淡不饰脂粉。行了不过一段,脚上绣鞋早已湿透,一步一步似踩在泥上。方才匆忙,竟忘了身上穿的是寝居的软缎鞋。
徐昉见她如此,一时又有些后悔,或许不该叫她来,直接将人晕了带回去就是。可如今木已成舟,他便只能下去。
“前两日有临近牧人来报见辽人踪迹,我与张信带兵前去,确是见到股辽军。正计划时,他得此消息,不顾军令追敌深入……”
“他受伤了?”明月这才有了反应徐昉:“是。”
“那你该将他晕了带回去。”
徐昉愕然,见她不过瞪了眼自己便又向前去。
忠勇亭前,张信跪在地上,臂上的血已被雨水冲散。滂沱大雨下,他跪的挺直,唇线紧抿,下巴刚硬,滚下冰冷雨水。
明月上一世见他时,他已是城府颇深的权臣,虽知他不易,却从未亲历。她心间发涩,取了徐昉手中伞,一步步向他走去。
明月跪下来,将伞罩在他头顶。他目光移过来,眼珠幽黑,如傀儡不见光,泛白的唇掀起,唇角微微翘起,轻声念道:“张家玉郎,芝兰玉树。良辰肱骨,朕之友生。”
他声如金玉,本该极其优美,可如今泠泠冷澈,让人心头发寒。
“美玉美玉,入朕怀耶,天下升平,家国永安。”
念道最后,他从喉咙里发出笑来,身子一颤一颤,像是笑弯了腰连身子都控制不住了。明月忍不住去扶他,他已趴伏在地上,以头点地。
雨势不减,春雷阵阵,明月想过了这阵便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可他却刚入深冬。
“郡主。”阿乔喃喃念着,忍不住上前,却被明月眼中恳求止住。
就这一次,阿乔,就这一次这一夜,大雨澈澈,明月守在张信身边,直到他起了高热,体力不支,晕倒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