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讯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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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临潭县看守所,林边疆靠墙蹲在一楼看管值班室门外,仔细阅读手里捏着的一沓笔录纸,上面是仓储场工人抢救过来后的第一次、第二次讯问笔录,讯问人是大黑脸和老姜。

    上面只清楚了一件事,那晚被人注射了大剂量毒品,差点死于急性中毒的工人名叫丘木木聪,三年前开始在临潭货运站仓储场工,据他交代,11月4日下午,他媳妇阿扎海保突然来仓储场找他,她被人骗去帮人运毒吞了毒丸,见到他时他媳妇气都喘不上了,他十分害怕,等他媳妇死后便借了张车想把她媳妇的遗体弄到山上火葬。

    至于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他?还有多少人来他这里排过毒丸?他们排出来的毒丸接货的是谁?活动板房后面为什么会有血迹?她媳妇肚子里的货又被谁拿走了?他统统只有三个字:

    “不知道。”

    看着这份含混模糊、避重就轻的讯问笔录,林边疆一弹纸页骂道:

    “这王八蛋干这脏活日子不短啊……一问到点子上就装傻充愣。”

    姜明远站在林边疆身旁,重重的吞吐一口香烟,: “心里素质不错,只肯承认烫吸毒品,大黑脸差点就动手了也没唬住他,半个字都不肯多,看样子他手里头过的,多半是要挨枪子的数了……”

    “第一次讯问怎么到这就断了?”林边疆又指着当中一份问姜明远,那个问题写着“你发现你老婆死后,为什么要剖开她的腹部?”。

    姜明远瞄了一眼便答道:“那会他还在医院里,讯问他时他情绪起伏太大犯病了,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我和大黑脸就被医生赶出来了。”

    “……”林边疆捏着那份笔录纸,低头沉思。

    姜明远:“这个案子得从三个方向入手,一查毒丸来源和去向、二查丘木木的背景和他手里过的数,三查那逃跑的缅甸人,从现场勘验的情况和现有证据来看,哪条道好走一点?”

    林边疆想了一想,,“缅甸人最不好查,尸检结果你也看见了,有用的痕迹一点没有。货运站附近的道路没有摄像头,连他逃跑的路线都查不清楚,现在基本就指望着我给刑侦做的那几幅行凶者画像,但想靠这个抓住一名非法入境的杀手,就凭咱们局能指挥协查的那点警力,你也清楚有多困难。”

    林边疆又对姜明远道,“现在,只能想办法从这个丘木木入手,不管怎样,都得把他身后的运毒团伙撬出来。”

    “……”

    “待会我一个人去问问他!”

    姜明远忍了一忍,才没把“不合规定”几个字吐出来,而是问,“你有把握么?”

    林边疆却蹬鼻子上脸的笑道:“把你那烟盒给我,再让我带几样东西进去,我就有把握。”

    看守所的监室通常只有十多平米,房间内一半的位置是一截半米高的硬水泥通铺,上面垫着比纸厚不了多少的被褥,另一半则是犯人们日常活动的地方,这么一点空间却常常要挤下十多甚至二十多个等待起诉或其他处置的犯人,吃喝拉撒成天混在一起,仅靠一扇窗透气,所以房间连带楼道内都常常弥漫着一股压抑和焦躁。

    但丘木木聪所在的监室,位于监区一楼走廊尽头,这里软铺软枕空气稍好,毗邻看管值班室,是专门给有吸毒史却尚未生理脱毒、或有重案情节甚至判决下来要投送大监的人员准备的。

    林边疆单独推门进去,那人正弓背朝里侧躺在房间内的床上,脚镣戴的齐整,是怕他毒瘾犯了自伤自残。林边疆先靠墙放下一个口袋,在径直走到那人床边坐下,递到那人面前一支燃着的烟,待他愣了半晌犹疑着伸手接过,才用彝语问了一句。

    “你家在普托哪个乡?”

    那人一愣,翻坐起来,看着眼前这个眼眶边裹着纱布的陌生的警察,到

    “巴乌。”

    “那里啊……”林边疆低头想了想,又用彝语“那里我没去过,但听过,那附近的东乌乡我进去过,路不好走,要爬好高的一截山路,而且地不太好,土层太薄石头多,种不出好粮食,但我记得那有一条河,水特别干净。”

    “……”那人不接话,直勾勾的盯着林边疆。

    林边疆却混不在意的接着,“你家也种苞谷和洋芋?养了猪没有?”

    “没有……”那人答道,并用彝语,“家里没人照顾,没有劳力地也没种了……”

    “所以你才出来工?”林边疆边问边站起来,走到先前带进来口袋前,拿出一个瓶子往地上一摆。

    “你接一趟货,他们给你多少?够不够你媳妇娃娃过日子?还有你吃白面的钱?”

    “……”那人又开始低头装聋作哑

    林边疆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拧开那玻璃瓶,往塑料杯里倒出了一点,

    “你手不摸刺,刺不会戳你。你为了白面在那个房子后面弄死了那么多人?你觉得等你到了先祖之地,你会变成什么?”

    着林边疆又走到那人跟前,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他,“你给他们灌下去的东西,听还有点甜味,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看着那杯中的液体,丘木木满脸恐惧和厌恶的朝后缩了缩,他低头别开脸,扔掉林边疆递给他的烟,再不敢看他。

    甘露醇不过是一种渗透性脱水剂,可口服,味甘甜,喝上两口顶多就是口干舌燥想拼命喝水,然后会肠扭肚痛的把肚子里的货全清出去。

    但在丘木木眼里,这一杯却比最猛烈的=毒++药+还要令他心惊。透过那清透液体中浮沉着的白色杂质,他仿佛看见了排出来后摇摇晃晃离开的,也看见了毒丸烂在肚子里挣命也拉不出来,最后口吐白沫死掉的。

    林边疆却不慌不忙的收回手,将那杯中的液体倒进监室下水道,再从包里翻出来一节蓝布条,重新坐回那人身边,又抽出一支烟燃好递给他。

    “你儿子几个月了?”

    听见这句,那人浑身一震,惊诧的看着林边疆。

    林边疆这次直接将烟塞进他嘴里,,“抽一口吧!就像抽白面一样,开心的时候连儿子埋在哪也能忘了。”

    那人又别过脸低垂着脑袋叼着烟,肩膀却轻轻抽动起来。

    林边疆不再和他搭话,静静的等着他涕泪横流后又慢慢平复情绪,半晌后,林边疆才站起来把那蓝布条往那彝人身边一放,用汉话,

    “帮人体藏毒的族人排毒接货,你不承认,你屋里查出来的东西做证据也足够了,我不想配合警方争取宽大处理什么的,你这种杂碎死一百次我都不可惜,但我就想问你一句,哄骗你老婆吞毒丸、害你儿子死在路上的那伙人,你想不想要他们血债血偿?想的话,我在门口等着你。”

    完林边疆便直接走出门外,倚靠在监室铁门旁边静静的等候着,约摸半晌,一阵脚镣拖在地上哗啦啦的声响朝自己靠过来,那人走到门边,透过门上的窗用汉话。

    “领导,你信不信得过我?”

    这是一个根植于家族血缘、盘根错节、分工严密的贩运组织,经年盘踞在西南边境到川府内陆的通道上,有人负责在边境拿货,有人在国内四处流窜物色运毒者,有人则专门组织马仔将货物分装运送到各地。

    丘木木聪按照组织里的安排,到临潭工不过三年,吸毒史两年。但从一开始向宁远州吃白面的族人分销零售毒品,到后来参与四处诱骗、威逼利诱穷苦人用蚂蚁搬家、人体藏毒的方式一点点向内陆渗透,直到现在专门负责中转接货,已有五、六年的时间。

    按照他的法,他起初参与运毒,不过是为了想让老婆孩子日子过得宽裕一点,寻常日子也能吃上一点肉。

    但在两年前,他却被同伙下药染上了毒瘾,从此便如坠蛛网越陷越深。

    因为这个组织里大部分的参与者都在以贩养吸,想靠着这条道刮油水挣大钱,却不肯亲自抽上两口,就不算自己人,同伙也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让他分一杯羹。

    而指使同伙往他抽着的旱烟里掺白面的,却是个从来不碰白面的城里人,名叫王保昌。

    “王保昌是我们那片运毒的头头,本事大得很,从边境到宁远州一路都有他的人,他手底下有个专门负责到各个村寨拐骗人运毒的,叫做阿扎查黑,每次我接着货,都是交给他。我媳妇阿扎海保和阿扎查黑家有点血亲,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跟着出来挣钱。”

    看守所提讯室内,丘木木聪坐在姜明远、林边疆对面的审讯椅上,话时一直低着头,目光微沉,双手交叉搭着双臂,到痛苦又不堪回首的部分,便会不自觉的绷紧指尖攥住手臂,肩膀轻轻颤栗,眉头皱得很深。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对再次经历的痛苦与忍耐具现化的表达,在这样的情绪下,他的大部分都是可信的。

    姜明远:“你媳妇送货来那晚上的前后经过,你必须再好好交代一遍。”

    丘木木低下头,半晌才沉声回忆,

    “11月4日傍晚6点来钟,我接到阿扎查黑的电话,要我马上到火车站旁边的长途货运站附近接三个带货的,到了以后我才发现我媳妇也在里面,我找到她们时她们都在发抖,站都有点站不住,我就把她们带回工棚,想给她们喝点药让她们赶紧把东西排出来,但是她们一进门就倒下了,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嘴巴发紫口吐白沫,我就害怕了,想出去找个电话亭急救电话,谁知道刚出门就遇着来拿货的阿扎查黑和他手下两个人,他们就问我要去干什么?我就我老婆也在里面,快不行了,要电话给医院,阿扎查黑就生气了,了我一巴掌,把我又拖回工棚……”

    居然不只一个!还有两个也中毒了……姜明远心里一惊沉声问道:“运毒过来的另外两个人你认识吗?那两人也死了?”

    丘木木答道:“另外两个我不认识,我媳妇看见是我来接她们,也吓着了,她不知道我做这个。我们儿子才四个月大,我问她娃娃在哪里?她不出话来,只是把娃娃的裹背递给我不停的哭。她们这批吞的货怕是都没有包好,三个女的到我这里时都晕呼呼的喘不上气,我就知道怕是漏在肚子里面了。”

    着丘木木抬头看向林边疆,语调升高有些尖锐又焦急,“我真的是要送她们去医院的,但是阿扎查黑来的太快,他这个人心肠都是黑的,他不能送她们去医院,去了医院货就拿不着了。”

    虽然在那种情形下不太可能还有活着的希望,但姜明远还是忍不住加重语气质问:“我问你!另外两个也死了吗?你媳妇和另外两个人是怎么死的?”

    “三个都死了……”丘木木抖着嗓子声答道,开始透出一股妥协后的平静。“都是毒丸烂在肚子里中毒死的。”

    但随着回忆,他的声音渐渐变弱,搭在臂上的手指也越捏越紧,最后几句仿佛是拼劲全力才艰难的吐出,“还有我儿子,后来我媳妇才勉强讲出来,我媳妇出来找钱,本来不想带我儿子来的,但是阿扎查黑带着儿子过来,被警察抓着了也不会把她关起来,结果我儿子在路上吃了我媳妇的奶,哭闹个不停,嘴巴里吐白沫,就慢慢就死掉了……”

    姜明远捏紧拳头,想集中注意力拧干他话里的水分,但脑海里总绕不过四个字。

    “丧尽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