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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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志鹏、魏源和姜明远三人提溜着被骂得奄奄一息的方娅回到临潭, 已是五天后。

    三天前, 在听完姜明远的工作汇报和方娅的自检自查之后,一向自诩有涵养的文化人, 遇事强调沉着稳重泰然处之的源州缉毒支队长刘牧, 却对着姜明远,硬生生咆哮了近两个时不重样的脏字,让姜明远充分见识了省委党校研究生毕业的刘支队,那丰富的词汇量。

    把方娅挡在身后,姜明远顶着刘牧唾沫星子夹带怒火的洗礼,心下却道:还好,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要硬抗刘牧几记老拳, 最后却见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把手里的警棍甩出来,明远在边境的两个王八蛋,应该已经主动联系上了工作组,抵消了一点刘支队满腔愤懑的怒火。

    而深入边境的两个混蛋把之所以把毒品全部截在源州的原由, 也被怒火中烧的刘牧泄露了出来, 他们果然憋着气正准备放大招。

    那两人一是为了方便方娅能够及时查询并传递案件信息、人员处置和警方侦办案件的动向,确保贴近运输毒品核心源头的时候能够随机应变保护自己;二是两个王八蛋正翘着尾巴向源州警方秀肌肉秀能耐,给刘牧展示他们深入敌腹摸排线索的通天本领, 以及捣毁毒窝、截断毒品运输线的精准度和力度。最重要的第三点, 之所以要把涉及宁远州主使或参与运贩的毒品全部截在源州,就是为了给藏在大山里行踪难觅的王保昌屁股上抹点辣椒面, 让他抓耳挠腮疼痒难耐, 忍不住自己探出爪子来清理。

    林边疆时刻谨记着自己使尽浑身解数深入宁远州的目标和任务, 更没法忘记大山里族人遭受的苦难与折磨,虽然与王保昌、阿扎查黑等人素味平生没有交集,但是这些盘桓隐伏在山林深处,靠着践踏族人的血肉来挣昧心钱的恶魔们,林边疆与他们不共戴天。

    新旧交替、日月更迭、新年伊始之后的几个月内,因为车祸事件被搁置了大半年的源州-宁远深入侦查专项行动再次展开。

    侦查方式也由原先稳妥保守的前期摸排、统筹布局再深入实施,全面变更为以插在边境的两把尖刀为主导,指挥权和控制权进一步前移,弱化了后方的统筹协调作用,但这样做也意味着,侦查人员将面临信息回传不及时,孤立无援的状态,林边疆和洪海两人必须风险自担安危自负。

    二月,源州境内源鹤、三河两地警方破获人体藏毒运输案3起,抓获宁远籍运毒人员11人,缴获毒品共计3.9公斤。当月,源鹤、临潭警方各破获利用客运车辆携带毒品案件1起,查获车辆底盘车轴横杆上悬挂的毒品共计10.9公斤,临潭警方迅速在案发道路设卡查缉,抓获开车尾随在客车后面押货的嫌疑人4人。

    三月,源州境内周箐警方破获利用客运车辆夹带毒品案件2起,查获车辆底盘横杆上悬挂的毒品9.3公斤,当月,源州境内边县警方破获夹带运输案1起,抓获孕期妇女涉毒人员2名,缴获毒品0.7公斤。

    四月,源州境内临潭警方破获人体藏毒运输案2起,抓获怀孕、哺乳期嫌疑人9人,缴获毒品3.2公斤。

    五月,王保昌赤红着双眼死死盯住西南沿线各州府的行政区划图,心里盘算着,如果绕开,意味着他必须舍弃大山通道的便利,直接面对重重设置的边防关卡,和省城大型运输中转地严密的违禁物品检查设备和缉毒犬,搞不好还会惊动省一级的公安部门;如果继续往源州中转,那他辛辛苦苦从国门外弄进来的货恐怕又会有十之八九折到警方手里,令他肉疼不已。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源州这条路便像是见了鬼一样成了警方的捕蛇笼子,莫是货,连路上押运的马仔都赔进去了大半,实在是得不偿失。想到这,王保昌狠狠咬牙暗自权衡了一番,还是决定必须亲自动手挖掉堵在这里的秽物。

    当月,曾在坝下救了林边疆和洪海一命的“虎牙”行动组特勤人员传来消息,大山深处的王保昌及其运毒团伙核心成员,几乎倾巢而出,奔向西南边境源州及附近三个州市。

    边境、勐拉、龙岩寨山林里的一座破旧吊脚楼内,林边疆放下手机,盯着桌面上各州市行政区划图、宁远州行政区划图和高山林线海拔标的地图,不置一语,半晌,才转身看向空荡着半截袖管的洪海,沉声道:

    “买最早一班机票,回坝下。”

    六月,西南国门省城警方和开州边防武警,先后破获特大运输毒品案各1起,查获藏匿在矿石运输大货车水箱内的毒品共计173公斤,两地警方将砖块大的毒品取出来后,一块一块的称量计重并堆砌起来,包裹着明黄色胶带纸的毒砖俨然变成两堵一米多高的矮墙。破案地警方随即展开侦讯工作,从涉案货车司机的讯问笔录中顺藤摸瓜抓捕到了在边境两头搭线的掮客,重创贯通边境到内陆的贩运毒品团伙。

    王保昌终于慌了,万没想到准备孤注一掷狠捞一笔就收手的货,也让警方捏准了一锅端,他猛然意识到走漏消息的地方并非源州,但不待他通知撒下去的眼线往回撤,源州下辖六个县市及周边三个地州就以雷霆之势迅速开展统一收网行动,一共抓获王保昌运输毒品集团核心成员14人,其中就包括阿扎查黑。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宁远州坝下深山腹地,林边疆、洪海和“虎牙”特勤人员一齐站在空荡荡的红土砖房当间,环顾着四周七零八落的杂物,林边疆捏拳愤怒的砸向墙面,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川府内陆行政区划图并对照丘木木的证词和各种线索,摸排出数条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

    终于,六月底,王保昌及其运毒团伙核心成员共计4人,在渝州落网。至此,常年贯通边境到内陆运贩毒品的王保昌犯罪集团被彻底清缴,“11.07案件延伸调查专项行动”大获全胜。

    英雄,载誉而归,迎接林边疆的却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以王志鹏为首,临潭县公安局缉毒、刑侦部门几乎全体民警的斥责和殴。

    临潭县公安局机关大楼前院,副局长王志鹏正首当其冲一脚脚的往林边疆身上死命踹,干净利落的身手倒是踹出了他年轻时的风采和气度,恨不得把林边疆再踹回医院躺上半年。

    带队进入宁远州开展深入摸排工作这一年多来,王志鹏两鬓添霜,俨然已老了十多岁。从林边疆、洪海车祸后下落不明开始,第一个冲下泥泞的山坡扒开车门的是他;第一个发现后排变形的座椅下那截被砍断的手臂,并心拾起颤颤巍巍揣进怀里的是他;第一个带着工作组辗转宁远州80多个县、乡、镇寻访林、洪二人下落的是他;第一个收到林边疆深入边境回传的信息,顶住指挥不力、知情不报的巨大压力,坚信两位优秀侦查员捣毒窝、毁通路决心的是他。

    作为缉毒战线基层领导,他几乎耗尽全部的心力在支撑林边疆和洪海孤身入虎穴,周旋于毒贩之间的恣意行动和胆大妄为,同时也承受着来自内心的煎熬和外部巨大的压力,几乎熬干了身心。而此刻,两人的回归让王志鹏既愤恨又欣慰,总算能稍稍舒缓一颗终日提在嗓子眼的心。

    与前院的吵闹混乱相对的,是机关楼前洪海和方娅的寂静无声相拥而泣。看着出发前还英挺潇洒完完整整,回来后却形容憔悴,左手臂残缺的残疾人洪海,方娅双眼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涌了出来,顺着面颊流微张的嘴角,她却不清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紧紧怀揣着洪海的袖管不住呜咽。洪海已经没有办法再用双手拥住她将她箍进怀里,只得红着眼眶用胸膛紧紧贴着她,一边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一边用残缺的手臂轻抚她的背脊。

    姜明远却没有加入前院精彩纷呈的围殴场面,而是斜叼着一支烟,悠闲的站在一旁抬手用队里新买的摄像机,慢悠悠的拍摄着这足以载入缉毒队史册的画面,直到黑明辉、宋之田等人收拾够了林三两纷纷撤出战团歇口气,他才走上前,对着衣着破烂青紫着眼泡的林边疆,大手一伸沉声道:

    “矿石运输车涉毒案的材料给我弄一份,我要查剑潭冶炼厂。”

    时间回到半年前,姜明远提溜着蔫头耷脑的方娅从源鹤返回临潭,方娅有气无力的回队上露了个脸便公然翘班。

    姜明远则回到办公室叫上了老吴、张和字祥武,询问零贩案的侦查进展。

    “赵显龙一直没有露面。”老吴皱眉沉声,“根据现场烟蒂上的DNA和鞋印的分析对比,那晚在院墙上放黑枪的人,就是赵显龙。”

    “……”姜明远并不意外,敢当着警察的面杀人灭口还留下那么多把柄,绝不可能还按照以前的生活轨迹,大摇大摆的等着警察上门来提。

    “祥武,再把赵虎的社会关系全面梳理一遍,还有,让内勤跟警令室呈批几份协查函,分别去银行、电信公司调取赵虎的通话记录和资金流转情况。”

    闻言字祥武便点点头便退了出去。

    完姜明远便从柜子里拿出一叠案卷,是他和黑明辉用了点手段从剑潭冶炼厂弄出来的运输车队班组名单和去年一整年的发车车次和运输产品、运输量时间表。

    张程勉看见了心下了然,立即把手头整理好的赵春平和药头们拿货的时间统计表,摆到姜明远面前。

    姜明远抬头给了他一个“很聪明嘛。”的赞许眼神,便低头核对起两份材料。

    果然,剑潭厂运输队分为八个班组,每个班组有成员10到12名不等,但每个月只有赵虎出车后一两天内,从赵显龙手里散出去的零包数量最多。

    “还是大意了……”姜明远心底长叹一声郁闷的揉着脑壳,半晌才对老吴和张:“先回去休息吧。”

    老吴和张面面相觑,只得起身走出办公室。

    姜明远则一人枯坐在办公室里,渐渐待到日落西山,他懊恼的扶额揉着太阳穴,心底积攒的自责和懊丧又一点点爬上眉间。

    一直没有查到毒品,是他这次调查冶炼厂的最大失误。

    当初他和黑明辉都察觉到丘木木的证词另有隐情,想来想去,两人一致认为,丘木木干扰警方视线唯一能拖延的,就是对剑潭厂的进厂勘验工作,于是他伙同黑明辉悄摸弄出来女尸案前后几天剑潭厂的出货单和过磅单,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生铁制品在出库运输时,过磅计数千分之三以内的误差都可以算在合理范围内,也就是一吨钢铁可以出现三公斤的磅数差值,而按照剑潭厂日产量1800吨的数量粗略计算,这点误差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是可以悄无声息的夹带出去数额大到骇人的毒品的。而偷弄回来的运输车辆进出厂单子上,史金来和赵虎这个班组在进出厂运输原料或产品时,这种误差总是高于其他班次,并且格外频繁。

    产能颇具规模的剑潭冶炼厂,使用高炉冶铁就必须从周边各地不断购进数量巨大的原料矿石、炭粉和焦炭,来料地当然也包括边境地区。所以姜明远确信,有那么一伙人,正附着在剑潭冶炼厂四通八达的运输线上,偷摸贩运数量巨大的毒品。

    而就在他准备彻查史金来时,史金来的家属却拿着一纸心肌梗塞的死亡证明书哭丧到公安局,给史金来办理解除取保候审和退保证金。姜明远得知这个消息时牙都快咬碎了,只得把目标转向同一班组最可疑车辆驾驶员,赵虎。

    但也就是在最初彻查赵虎参与运毒的过程中,姜明远却主观臆断了大宗运输刮到的油水已经相当丰厚,涉毒人员实在没必要冒着引起当地警方注意的风险,去挣卖零包得来的那点钱,便只把注意力放在赵虎进出厂运输这一环节,没有彻查赵虎的社会关系。

    所以当他从王瑞手里拿到零包外包装指纹鉴定结果时,姜明远心底溢出难以遏制的自责和懊丧。如果自己早一点发现赵虎与本地零贩团伙的关联,起码可以给他光明正大的进厂侦查多铺两条路。

    那里像现在,只能坐等赵显龙归案的一天。

    然而就在姜明远垂头丧气的同时,剑潭冶炼厂生铁成品装车车间,运输工人赵虎正躬身弯腰,附耳对一位身材清瘦矮、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轻声着什么,那个子男人听完,却抬起头盯着赵虎,嘴角虽然仍挂着笑意,眉梢眼角却渐渐冰凉。

    看着眼前人这副形容,赵虎立即满脸惧色的咽咽唾沫低下头,做出一副听凭发落的姿态。那个子男人却只是静静盯了他半晌,才开口道:“找不着也没办法,但总不能一直让他在外面晃,明白么?”

    赵虎听见了,顿了一顿便急忙抬头看着个子,一脸笃定的:“陈哥放心!他跑不了的!”便转身走向车间大门。

    看着疾步往外走的赵虎,个子紧皱眉头目光冰寒的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直到赵虎的身影完全消失,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句平和低沉又令人舒适的音调:

    “他在骗你呢。”

    “……”个子顿了一顿才转身看向来人,却眉目渐渐舒缓的道:

    “我知道,他是怕我不给赵显龙留活路,把他藏起来了。”

    “你手底下的和你一个样。”来人便轻笑起来,“既贪心又蠢。”

    “……”听见这个,个子却波澜不惊的看向来人,疑道:

    “贪心不好还是蠢不好?都跟你一样,落子招招见血,每一刀都能戳在人心头要紧处,手段诡谲阴狠却偏偏不争不抢不贪心,怕就是因为你这么变态,岩先生才对你戒心那么重吧。”

    “我只是不像你们似的那么看重得失,扫清障碍就行了,何必锱铢必较。”

    来人笑着:“而且,在我看来,你和王保昌都一样蠢。不,你比他还要更蠢一点,岩先生明明交待过,你们几条线最好少有牵连,你却不止偷刮岩先生的货,还指使手下勾结王保昌的人把货截留了分销到源州挣钱,要不是源州警方里就没有一个脑子清醒智商在线的,让你们日子过得太=安=逸,你和王保昌早就被一锅炖了吧。”

    静静听完来人的冷嘲热讽,个子却只是伸手扶了扶滑到鼻梁的眼镜架,慢慢的,

    “确实是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太=安=逸了,才让你钻了空子,岩先生不过是嘱咐你去割掉潜进王保昌那儿的几个烂疮,你却让丘木木把王保昌整条线都供了出来,还撺掇着我的人去宁远州给那姓洪的下死手,把遮掩剑潭厂的破布窟窿越扯越大,证据越做越实,要不是从和你一起在岩先生那里听书受教导,我简直怀疑你就是警方安插进来毁我们的吧?你是准备让我陪着你一起玉石俱焚么?”

    “你个脏得要死的毒贩你算哪门子的玉?”来人却低声捧腹笑道,

    “我不过是没那个耐心再看着你拖泥带水而已,你和王保昌,走一趟货留给警方一堆把柄,我给你们擦屁股擦得还不够多么?而且,岩先生也非常清楚我不喜欢王保昌,就和他手里过的四号一样,控制人的手段野蛮、效率低下、目标单一又明显,明明让人成瘾乖乖听话的东西那么多,何必非得守着这么烈又招摇的东西,观念陈旧死脑筋啊……”

    “……你准备撬岩先生的墙角?”

    “我准备勾搭你一起撬他的墙角。”来人笑着:“帮着那群老东西经营这条路,还养着那么一大帮子人手,其实落到你手里的也没剩多少了吧?要不是被他们盘剥的太厉害,你何至于连那么点卖零包的漏沟油都要舔?时代早就不是他们那个时代了,我们没有必要陪他们守着四号一块完蛋。”

    “……”

    看着那个子沉默不语,来人却没再开口相逼,而是问道:“还有,我要的东西你弄到手了么?”

    个子一愣,随即才想起来这才是原先约好见面的目的,便从包里拿出一截红绳穿好的挂坠,上面穿着一个指节大做工普通又巧的金貔貅,貔貅背上阴錾了一个杰字。

    来人接过个子的手的东西看了一看,又皱眉扔回他手里:

    “太了,挂脖子上不好看,给我弄个沉香珠什么的手串把这玩意串在上面在交给我。”

    “你要做什么?”

    “送人啊,给岩先生交差,他的墙角得挖,他交代的事也得办。”.